一輪皓月,清光四射,照進綠楊叢中,露出一角小亭,朱欄曲曲,湘簾半卷,欄杆上卻倚着一個小女子,梳着雙環望月髻,畫眉如遠黛,雙眸似秋水,手中執一柄輕羅小團扇,徐徐揮動,仰起了粉臉,嬌態憨憨地望着天際明月。
在她身後不遠出現一個比她年紀稍長的繡衫少女,悄悄分花拂柳,從小亭背後踅入亭中,掩到小女子身後,舉起一雙粉掌,驀地掩住了小女子雙目。
她嚇一跳,嬌嗔道:“又是幽姐,總是喜歡悄沒聲息地捉弄人!”
綠衫少女放下手,吃吃地笑了起來,“敏秋,你瞧瞧是誰?”
裴敏秋一回頭,見不是一向喜歡捉弄人的裴幽,倒是老實文靜的裴喜兒,不由奇怪地笑道:“你這丫頭是不是剛從幽姐那裡來?被她染了調皮性子。”
“我可不敢去見她,就像欠了她幾百吊錢似的,這兩天臉拉得多長,還調皮呢!不掉層皮就不錯了。”
裴敏秋也想到了裴幽一臉陰沉的模樣,不由掩檀口一笑,忽地又想起她婚姻的不幸,連忙止住笑,問裴喜兒,“聽說你今天去相親,結果怎麼樣?”
“別提了,虞家說今天京城有送殯,取消了,祖父也生了氣,反正這件事就黃了。”
裴喜兒的祖父是裴蘊,但裴喜兒卻一直住在裴矩的府中,和一羣裴家女子一起學習文學禮儀,和敏秋的關係最好。
“誰的送殯這麼隆重,居然連相親都取消了?”敏秋一臉驚訝地問。
裴喜兒微微冷笑,“傻丫頭,你還不懂嗎?這家虞家找的一個藉口罷了。也正好呢!虞家那三公子和他父親一樣飛揚跋扈,這樣我倒稱心。”
敏秋卻有點心不在焉,又低聲問:“是楚國公的送殯嗎?”
“好像是,我沒有留意。”
裴喜兒瞥了她一眼,敏秋對喪事的關心居然超過自己婚事,她心中有點不高興。便起身道:“夜深了,我得回去了,你一個人納涼吧!”
敏秋見她動了小心眼,便上前挽住她胳膊笑道:“你這死丫頭,你自己說取消相親稱心,我纔不多問,後天是中元節,聽說有盂蘭盆燈會,還有百戲,我們一起瞧瞧去。”
“嗯!我倒想去。就怕長輩不準。”
“族規只是說尋常不可夜出,明晚是中元夜,我們只要給長輩說一聲,就應該沒事了,再叫上幽姐。”
“嗯!”
兩個少女說說笑笑地走遠了。
.........
七月十五是佛教的盂蘭盆節,又是道教的中元節,同時也是民間的鬼節,無論是佛道盛會。還是民間節日,中元鬼節總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地官考校之元日,天地集聚之良辰,這一天各種異珍盛於佛寺。百戲遊行,盂蘭盆燈會大放異彩,熱鬧異常,是繼上元夜後,又一個民間的觀燈盛會。
尤其信奉佛教的權貴世家,這一天也是他們虔誠修佛的日子,很多朱門大戶門前都會放置盂蘭盆,各種珍寶置於其間。掛上燈火映照,在夜間顯得璀璨奪目,光環耀眼,民間稱之爲佛光。
這個時候,來各大權貴府門前觀珍寶燈,也便是京城民衆的一大樂趣所在,不知不覺。評定誰家珍寶第一,誰家佛光最盛,也成了市井百姓們樂此不疲的話題,年年歲歲節依舊,歲歲年年人不同。
樂平公主楊麗華也同樣篤信佛教。儘管她平時清淡樸素,親近自然。但盂蘭盆節,她不能免俗,她也會不惜拿出壓箱底的珍寶珠玉,將她的盂蘭盆好好裝飾一番,以求佛光耀盛。
楊麗華的盂蘭盆是一座直徑一丈的白玉大盆,這本身就是一件無價之寶,是北周皇宮之物,盆中以金砂爲米,以翡翠爲菜,再置放一株三尺珊瑚,上面掛滿了珠寶翠玉,最後掛幾盞佛燈映照,整個盂蘭盆就格外地金光璀璨,佛華奪目,去年被民間評爲京師盂蘭第一盆。
在主盂蘭盆四周,還要擺放十八隻小盆,裡面卻是真正的四季鮮果,米飯佳餚,以供地官押解的餓鬼來就食,這一天,天地感應,人鬼同樂。
楊麗華在大殿裡親自裝飾她的盂蘭盆,卻見坐在一旁的太子楊昭愁眉不展,不由笑道:“昭兒,你來京城一趟不易,應該展顏歡笑纔對,讓你父皇母后欣喜,怎麼我見你三次,三次都是愁容滿臉?”
楊昭在去年二月正式被冊封爲太子,已經一年半,他非但沒有變瘦,反而愈加肥胖,現在連走路都不能,必須要侍衛扶持,每次楊廣和蕭後見他,都會不喜,楊廣索性命他鎮守長安,非詔不得入京。
今年楊昭是四月進京朝覲父皇,已經在京城住了三個月,眼看就要期滿回長安,他不想回去,便一次次請求父皇,讓他在京城多住幾月,但楊廣只是不準,無奈之下,他只能來求皇姑替他說情。
楊昭嘆了口氣道:“皇姑,我覺得很奇怪,哪有讓親王留在身邊協理國事,卻讓太子遠鎮地方的道理,和從前皇祖父完全反過來,和歷朝歷代的禮制也不符,我雖然不能帶兵打仗,但處理朝務,協助商議軍國大事卻沒有問題,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想讓我參與國事,又何必封我太子,直接冊封他不就行了。”
楊昭的話中頗有怨氣,他鎮守西京,整日無所事事,他的兄弟齊王楊暕卻能每天上朝聽聞國事,甚至一些軍國大事也能發表意見,完全顛倒了,就像他是秦王,而楊暕是太子一樣。
楊麗華明白他的處境,便微微笑道:“你父皇是好意,知道你身體不好,讓你在西京靜養,調理身體,一則你父皇還是壯年。等他年長體衰,他自然會召你來協理政務,二則齊王這兩年變化很大,積極向上,你父皇也想找點事情給他做,讓他徹底擺脫紈絝之氣。所以讓他上朝,參與政務,這也不能說明什麼,是你自己多心了。”
“哼!他能擺脫紈絝之氣?”
楊昭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做的那些事,能瞞住父皇,可瞞不住我,他......”
楊昭見皇姑目光凌厲,便不敢再說下去了,半晌。他嘆息一聲,岔開了話題,試探道:“皇姑,今天是楊司徒出殯,儀禮極爲隆重豐厚,父皇還贈他太尉公,弘農等十郡太守之銜,我在長安聽到傳聞說。楊太尉是被父皇逼死,如今看來,此言謬也!”
楊麗華沒有理他,取個玉西瓜掛在珊瑚枝上,她覺得很不滿意。和去年一樣,沒有新意,便吩咐左右心腹侍女,“去把我華寶箱中的八十一尊小玉佛拿來。”
幾名侍女答應一聲,轉身去了,楊麗華索性把全部珠寶都從珊瑚枝上摘下,楊昭見身邊侍女都不在了,又低聲道:“聽說楊家對父皇頗有怨言。把楊司徒遺體藏在冰窖裡四十九天才肯下葬,還說人走茶涼,父皇對死人隆重,卻對活人涼薄。”
楊麗華淡淡一笑,“我對楊家沒有興趣,你不要給我說這些。”
“皇姑這話有點言不由衷吧!”
楊昭笑道:“去年楊元慶豐州大捷,衆臣都認爲楊元慶年輕。不宜高封,父皇也只想封他豐州副總管,聖旨都下了,皇姑卻三次上書,力排衆議。硬逼父皇改了聖旨,如果皇姑對楊家無意。爲何會這樣做?”
“楊家是楊家,元慶是元慶,這是兩回事!”
說得這,楊麗華的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昭兒,你好歹是太子,一國儲君,你應該心懷社稷,悲憫天下蒼生,怎麼變得像女人一樣,整天說這種街頭巷尾的無聊事,難怪你父皇會對你失望,連我都不喜歡你了,昭兒,你真的有點變了。”
楊昭脹得滿臉通紅,他低下頭,良久,他嘆息道:“我不想變,可久居西京,聽聞不到國事,能知道這些已經是大幸,否則我只能鬥草看猴戲,要不就是玩角抵,看幻術,聽歌賞舞,要麼我還能做什麼?”
越說越傷感,楊昭忍不住潸然淚下,楊麗華注視着他,眼光漸漸變得柔和,露出一絲憐憫之意,她嘆口氣道:“好吧!我去給你父皇說說,讓你再住幾個月,有時間,你也要去多問候父皇母后,博以孝道,你是他們長子,他們會喜歡你。”
楊昭喜極而泣,只要皇姑肯替他說話,他就能留下了,他心中感激萬分,卻站不起來,只得躬身謝道:“多謝皇姑,侄兒銘記於心。”
楊麗華見他居然站不起來,心中又是遺憾又是可憐,輕輕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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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七月中旬,已是初秋時節,白天雖然依舊炎熱,但早晚卻漸涼,路人也儘量選在上午和傍晚趕路,以圖涼爽。
相比較長安,洛陽的官道更加寬闊筆直,路土夯得非常緊密結實,官道修好兩年,依舊寸草不生,而且一路行走,並不像關中道路那樣揚塵,兩邊種滿了高大的樹木,此時正是處暑,秋老虎發威,可這條官道上卻樹蔭濃密,涼風習習,空氣中含着一絲清涼水分。
這天下午,洛陽以西的官道上走來一行人,正是回京奔喪的楊元慶一行,一共只有十三人,除了元慶和楊巍外,還有元慶的丫鬟綠茶,另外還有十名親兵隨行。
隋制中並沒有什麼親兵的規定,但可以有隨從,隨從的多少也是根據官爵等級而定,等級越高,隨從越多,在楊元慶的官職中有一個重要的勳職,開府儀同三司,中間最關鍵就是‘開府’二字,在北魏,這就意味着能夠自建軍府,故名開府,在大隋,軍府是不能自開,但開府卻意味着可以獨立建府,可以有隨從家丁,所以楊元慶帶了十名親兵也並沒有越制,相反,這還是一種低調的表現,大戶人家主人出行,隨從都不止十人。
楊元慶也是第一次來新都洛陽,在路上走了二十天,他的悲痛之心也漸漸淡去,只留下一種刻骨的傷感,藏在心中,開始是一路沉默,進了關中後,他也有了一點談笑,儘量緩解大家旅途的壓抑。
他見楊巍一路鬱鬱寡歡,知道他是因爲歉疚自己,如果他不隱瞞半個月,他們在接到第一封信時便及時趕回,說不定還能最後見到祖父一面。
楊元慶已經勸他幾次,信在路上要花費很多時間,就算他們馬不停蹄趕路,也來不及,可不管怎麼說,楊巍總是心結難解,楊元慶也不想再勸他。
楊元慶一直在留意兩邊的大樹,他見一路大樹都是新植,心中暗歎,古時不比後世,移植大樹的成活率極低,所以又有‘人挪活,樹挪死’之說,移植十棵方能成活一棵,這一路幾十裡都是濃密大樹,少說也有萬株以上,這需要花費多大的人力物力?
他在五原郡也聽說洛陽新都修得奢華無比,本來還有點不信,因爲楊廣下旨,修新都務必求簡,可現在連一條官道上的樹都種得如此奢侈,其他的工程便可以想象了。
楊元慶心中明白,這就是楊廣的做事風格,喜歡做大手筆的事,出手闊綽,和先帝的節儉完全不同,自己祖父、宇文愷他們修建新都,楊廣是時時掌握進度,如果不是他默許,新都怎麼敢修建得如此華麗壯觀。
“公子,這空氣中總有一點溼意,是不是因爲靠近黃河?”小丫鬟綠茶在一旁笑問道。
綠茶跟了楊元慶近兩年,今年十三歲,梳着雙丫角,穿一身薄綢綠衣裙,聰明乖巧,善解人意,楊元慶也頗爲喜歡她,她長得談不上美貌,但長一張圓臉,乖巧可愛,尤其她身材嬌小,卻騎一匹雄壯的高頭駿馬,顯得不太協調,她和騎駱駝的楊巍一路都是旁人注視的焦點。
旁邊一名老者聽見了她的疑問,便笑呵呵替楊元慶回答:“小姑娘,這可不是黃河的水汽啊!”
“那老人家,這是哪裡的水汽,這麼清涼?”綠茶扭頭笑吟吟問道。
老者一指遠處一條漫長黑線,笑眯眯道:“姑娘看見那條黑線沒有,那就是會通苑的圍牆,也就是皇帝的苑林,周圍兩百里,裡面有一片方圓十幾裡的人造湖,據說湖裡還有蓬萊三島,裡面亭臺樓閣都是用寶石和美玉造成,我們現在感到的水汽就是從那邊湖面吹來。”
“啊!皇帝那麼喜歡湖,還不如搬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那邊有烏樑素海,那個纔是一望無際,保證他喜歡。”
楊元慶輕輕在她頭上敲了一記,笑道:“進了京城別亂說話,尤其更不能亂說皇帝,小心抓你進大牢。”
綠茶嚇得一吐舌頭,不敢多說了,這時,身旁老者一指遠處笑道:“你們看,京城到了!”
楊元慶也看見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龐大新城沐浴在陽光之下,大氣壯麗,氣象萬千,大隋的新都洛陽,這是大業二年的七月,他楊元慶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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