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領五人上了二樓,酒肆裡生意一般,正是正午時分,也只坐了一半人。
他們來到一處靠窗的桌前坐下,楊元慶笑問道:“這座酒肆市口不錯,生意怎麼不太好?”
夥計嘆了口氣,“現在已經不錯了,去年更少,慘淡經營了好幾年,大家連飯都吃不飽,誰還想上酒肆,戰爭結束了,生意才慢慢好起來,不瞞這位公子,小店一共只有兩個夥計,多了就負擔不起,就算這樣,本酒肆還是城內生意最好的一家。”
“嗯!”楊元慶點點頭笑道:“有什麼拿手的菜,儘管上來!”
夥計遲疑一下,雖然有些話說出來,可能會把這五位寶貴的客人嚇跑,但東主的規定他又不得不說。
“很抱歉,小店只收....新隋錢。”
新隋錢就是河東通行的新錢,含銅量很高,以前的舊錢已經逐漸不能流通,必須去官府開的邸店兌換,雖然朝廷給了河北各郡半年的過渡期,但商家們都不太願意收舊錢了。
不等楊元慶開口,程咬金‘啪!’一聲,重重將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拍在桌上,惡聲惡氣道:“沒錢,只有銀子!”
銀子雖然不是流通貨幣,但在隋末戰亂時期,它和黃金一樣,是最值錢的硬通貨,夥計的眼睛裡頓時閃爍出亮色,這幾位爺居然有銀子,財主上門了。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夥計的聲音變得亢奮起來,“本店拿手好菜有幾十種之多,山珍水味,雞鴨魚肉,樣樣齊全,不知幾位貴客喜歡什麼口味?”
“隨便,上十幾樣最好的。”
楊元慶隨口吩咐一聲,程咬金連忙接口道:“有沒有糧食酒?”
自河北開戰以來,他喝的酒全是果酒。着實喝膩了,他想喝點糧食酒,他剛說完,裴青松卻在下面輕輕踢了他一下。程咬金猛地想起,楊元慶早下過令,大隋境內嚴禁用糧食釀酒,違令者斬,程咬金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這不是害人嗎?
他連忙改口,“沒有糧食酒。果酒也行!”
夥計有些爲難道:“朝廷有禁令,嚴禁用糧食釀酒,抓到就殺頭,現在沒有人敢用糧食釀酒,小店只有果酒,不過地窖裡還有幾瓶從前留下的米酒,價錢很貴,要一兩銀子一瓶。”
程咬金膽怯地看了一眼楊元慶。楊元慶微微點頭,他立刻像猴子般地叫喊起來,“老子有的是銀子。快去拿,拿三瓶酒來!”
店夥計喜不自勝,飛奔而去,楊元慶這才用扇子對程咬金點一點笑道:“你小子今天居然肯破財請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先講好,你別以爲請吃一頓飯,就能拍我的馬屁。”
饒是楊元慶瞭解程咬金,但他還是猜不到程咬金此時的心思,拍長官的馬屁固然是有那麼一點兒。但並不是他請客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爲了給娘子一個交代,萬一娘子知道自己得了羅士信五百兩銀子,追問起來,他就可以說,銀子都用來請總管吃飯了,那樣娘子非但不會罵他。還會贊他懂得人情世故。
所以程咬金今天才破天荒掏錢請客,他欠欠身,無比誠懇地說:“從仁壽四年認識總管,總管一直對我關照有加,這次抓住淵太祚得了賞銀,我理當請總管吃飯,以報答總管昔日的恩情。”
楊元慶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自己以前對他那般照顧,給他錢都不知有多少,他花了五兩銀子請自己吃一頓飯,這就算報答了嗎?
不過他也知道,想讓程咬金掏錢請客,簡直比殺他還要命,這恐怕是他平生第一次,已經很不錯了。
楊元慶笑着點點頭,“好!那我就領你的人情。”
這時,兩個夥計端了酒菜上來,程咬金連忙搶着給楊元慶斟酒,他在外闖蕩多年,這種人情世故要比裴青松這種書呆子不知強過多少倍。
雖然楊元慶笑着說不準他拍馬屁,但程咬金卻知道,沒有誰不喜歡被別人奉承,尤其這種私下場合,是和總管搞好個人的天賜良機,他怎麼能不抓住,他心中對裴青松的清高充滿了鄙夷,這個書呆子!
這時,一個尖利的女人聲音從三樓傳來,語氣裡充滿了憤怒,“要老孃說多少遍,你們兩個懶鬼,三樓這幾座的客人都走了快半個時辰,怎麼還不來收拾?”
兩個夥計無奈答應道:“來了,來了,哎呀!東主別生氣,我們也在忙呢!”
兩名夥計只得分一人上去收拾,楊元慶卻微微一怔,這女人的聲音怎麼有點耳熟。
程咬金和裴青松的酒杯也同時放慢了,他們也覺得這女人聲音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這時,樓梯聲響,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從樓下下來,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細布長裙,袖子挽起,雙手叉在腰上,身體有點發胖,腰粗得跟水桶一般,長着一對粗眉毛,嘴脣稍薄,顴骨高高聳起,給人一種尖利刻薄的形象,楊元慶看見了她,一下子愣住了。
婦人從三樓下來,一名夥計連忙向她施禮,“東主!”
婦人重重哼了一聲,“還不快去收拾!”
她目光一轉,正好看見了楊元慶,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旁邊程咬金見她這副摸樣,咧了咧嘴,痛苦地低下了頭,他無比美好的青春回憶啊!裴青松卻失口喊出:“幽姐!”
這個酒肆的女東主正是楊元慶近十年未見的裴幽,裴矩的長孫女,忽然在酒肆相見,讓楊元慶驚訝萬分,不僅是爲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見而驚訝,更多是爲她的變化而驚訝,裴家的長孫女,竟然變成了一個潑辣的女商人,而且她容貌的變化。
當年還不覺得她難看,可現在......楊元慶心中長嘆一聲,歲月是把殺豬刀,這話果然不錯。
裴幽畢竟當了多年的酒肆東主,已經見多識廣,她立刻反應過來,楊元慶是在微服私訪,另一人是她族弟裴青松,她當然認識,還有一個低着頭的黑臉漢子,他又是誰?
裴幽慢慢走上前,向楊元慶施一禮,笑道:“你這個貴人,怎麼會到清河縣來?”
楊元慶也笑問道:“堂堂裴家長孫女,怎麼當壚賣酒?文君既有,相如又何在?”
裴幽哼了一聲,“簡直站着說話不腰疼,你以爲這裡是豐州?這裡可是清河郡,高雞泊離這裡只有五十里,是天下亂匪最烈之地,馮孝慈被殺時,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被殺死、餓死,戰亂時候,能活下來就是萬幸了,你以爲天下女人都能像你家娘子那樣養得身嬌肉貴,我靠自己雙手掙錢養活一家人,你敢嘲笑我嗎?”
楊元慶心中歉然,連忙讓出一個位子,“大姐請坐!”
裴幽當初一直有點嫉妒敏秋嫁給楊元慶,但經過多年的生活蹉跎,她對楊元慶的好感和對敏秋的嫉妒早已無影無蹤。
她聽楊元慶叫她大姐,倍感有面子,這可是楚王啊!實際上就是大隋的皇帝,她給自己倒了杯酒,便問楊元慶,“敏秋怎麼樣?”
“她還好吧!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
楊元慶儘量說得輕描淡寫,不想刺激裴幽,他話題一轉,反問她:“你怎麼在這裡做掌櫃?”
裴幽瞪了裴青松一眼,“你沒說嗎?”
裴青松張口結舌道:“我也不知道幽姐在這裡。”
“哎!”
裴幽嘆了口氣,“看樣子,我的出嫁是沒有人關心了。”
裴幽將酒一飲而盡,有些傷感道:“我在大業五年嫁給了清河崔氏子弟,從老家聞喜出嫁,估計敏秋也不知道,我丈夫很好,學識淵博,善良體貼,第二年我生了一個女兒,第三年生了個兒子,當時,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之人,可惜我丈夫是書生,到了天下大亂,才知道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
楊元慶給她倒了一杯酒,“他現在還在嗎?”
裴幽瞪了他一眼,“你什麼意思,他當然還在,唉!那個死人,怕丟臉不肯出來經營酒肆,只好老孃來拋頭露面,整天累死累活,就爲了掙點小錢養家餬口。”
“可是.....你嫁給清河崔氏啊!”楊元慶忍不住感慨道。
“清河崔氏有屁用!”
裴幽恨恨罵道:“誰讓這個家族離高雞泊這麼近,張金稱的刀可不認什麼名門世家,照殺不誤,剛開始一兩年,崔家到處施捨糧食,沽名釣譽,到最後家族自己也沒米下鍋了,但又死要面子,不肯求援,從前年開始分家產,各房子弟自謀生路,我丈夫是嫡子,分得了這座酒肆,他除了肚子裡有點墨水外,什麼都不會,更不屑經商,只好我來出面支撐了,唉!苦撐兩年,要不是戰爭結束,我真的也要撐不下去了。”
楊元慶這才明白這裡面的原委,看來戰爭時期,世家也同樣難以倖免,他心中有些難過,便問她,“你有困難爲什麼不告訴敏秋?”
“你們在豐州,我怎麼去求援,再說,我丈夫是個要強之人,他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向別人求助,不過他若餓死,我就帶着兒女回孃家,我纔不管什麼崔家的顏面。”
裴幽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她的目光一直很奇怪地瞥向程咬金,她早已忘記了當年的一面之緣,見對面的黑鍋臉唉聲嘆氣,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她的一對粗眉毛不由一挑,“這位黑臉將軍,你是哪裡不舒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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