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都會市的大門已經關閉,整個都會市內十分安靜,很多店鋪的後院都亮着燈,這是晚上住在店裡看鋪子的人,一條黑影借用勾索動作敏捷地攀上了高牆,迅速翻了進去。
都會市酒行內萬春茶莊後院也同樣亮着燈,這是都會市內唯一一家賣茶的店鋪,茶葉在南方已是普通人家的日常飲品,但北方卻還沒有普及,也只是少數大戶人家才享用,因此京城中賣茶的店鋪很少,整個京城比較大的店鋪也只有三家,除了都會市的這家萬春茶莊外,在利人市也有兩家。
萬春茶莊雖然生意不是很好,但佔地卻頗大,佔地足有四畝,比一般的店鋪大了一倍,萬春茶莊分前堂後院,有上百間屋子,院落重重,結構十分複雜。
在正中間的一座小院裡,同樣地也是燈火通明,在正中的一間客堂內坐在幾人,正中間坐着一名帶髮修行的女居士,年約四十餘歲,但頭髮已經花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比丘袍,從她眉目之間還可以看到年輕時的美貌和端莊,她姓沈,俗家名沈婺華,出身江南吳興沈家,十六年前她曾是陳後主的皇后。
貴妃張麗華得寵,使她冷寂居於深宮,當太子陳胤被廢,陳後主重立張麗華所生長子陳深爲太子後,沈婺華便絕望了,在宮中一心向佛,不久,隋軍滅陳,隋軍攻入皇宮,沈婺華在一片混亂中被心腹侍女花蓮救出皇宮,她們逃去了衡山,利用衡山行宮創立了南華宮,自稱南華居士。收養了三百名無家可歸的南朝遺孤,在衡山一住便是十六年。
昨天上午,她帶着外孫女剛剛入京,這次進京,她是聽說從前的丈夫陳叔寶已到彌留之際,特地趕來京城見故人最後一面。
這家萬春茶莊是她收養的一名義子所開,義子姓袁,是原太子詹事袁憲之子。名叫袁思祖,此時,袁思祖就坐在下首,他年紀約二十五六歲,皮膚偏黑。身材中等,一雙眼睛格外有神,顯得他精明能幹,這座茶莊便是他名下的資產。
而坐在他對面,則是一名三十餘男子,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臉色蒼白,一臉病態。不過今天晚上精神倒還不錯,這名男子名叫程南,但程南只是化名,他真實身份卻是前陳朝皇太子陳胤,陳朝覆滅後,他作爲戰俘被一同押送到京城,寓居京城十幾年。
剛開始那些年,隋朝官員將他監視非常厲害。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但隨着時間推移,人們已漸漸淡忘了陳朝,對陳胤的監視也日益鬆懈,開皇十七年,他已經成爲一個普通平民,沒有人再關注他。
現在是仁壽四年。在官府的檔案中,他應該在開皇二十年病逝了,事實上他並沒有死,而是化名爲程南,在江南和京城一帶活動。
陳胤一直念念不忘故國。他在開皇十二年創立了一間學堂,叫南華學堂,和他母親沈婺華創立的南華宮同名,專門教授南朝漢人禮儀。
他以交流禮儀爲掩護,聯絡了不少陳朝舊臣和陳朝大戶人家,漸漸地,他們便有了共同的目標,開皇十七年,當他被解除監視後,他們便正式成立的南華會,意思是南方華族之會,以光復陳朝爲己任,陳胤出任會主,
經過數年發展,他們的勢力已漸漸擴大,主要以經商爲掩護,在杭州、湖州、泉州、明州、洛陽和京城,都有他們的勢力,這座萬春茶莊其實就是他們在京城的據點。
當年,沈婺華收養了三百名無家可歸的南朝遺孤,隨着這些遺孤漸漸長大,他們大部分都成爲南華會的骨幹成員,這樣一來,沈婺華便成爲了南華會的重要人物,再加上沈婺華是原陳朝皇后,寬仁良善,身居儉約,極被南朝士民敬愛,儘管沈婺華本人並沒有加入南華會,她卻成了南華會的精神領袖。
沈婺華知道南華會之事,她既不支持,但也反對,不過她對南華會扶助孤寡、救助兒童、開藥店濟世救民等等這些善舉卻非常讚賞,她也就默認了南華內部視她爲精神領袖。
“母親,這位老先生,你還認識嗎?”
陳胤正在給沈婺華介紹一名年約五十餘歲,相貌清雅的老者,沈婺華注視他半晌,忽然道:“你莫非是王僧辯之子王頍?”
王頍撲通跪倒在地,淚流滿面,“皇后娘娘,老臣正是王頍!”
王頍便是楊諒謀士,楊諒投降後,他帶着兒子從太原城脫逃,又被熟人出賣,兒子被殺,追兵四處搜捕他,情急之下,他殺死一名樵夫,對換了衣服,又將樵夫臉打爛,詐死脫逃,追兵誤以爲他已死,便將樵夫人頭割下,送入京中請功。
王頍已改名爲王默,躲在陳胤府中,陳胤給沈婺華講完他的遭遇,沈婺華輕輕嘆了口氣道:“既然王頍已死,那以後你就叫王默,我不希望你再死第二次了。”
王默點頭,他和蕭摩訶也是南華會的核心成員,他們二人計劃借楊諒之兵光復陳朝的計劃落空,蕭摩訶被殺,王默無法再公開露面,只能成爲陳胤的軍師,替他出謀劃策。
沈婺華眉頭一皺,“怎麼出塵還不回來!”
“姑祖母,我早回來了!”
沈婺華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外孫女甜美的聲音,緊接着,一個身材苗條,儼如出水芙蓉般的清麗少女便出現在門口,這是妞妞買完東西回來了,其實她一個時辰前就已回來,躲在房間裡,仔仔細細看楊元慶給她買的首飾,又一件件試穿買的新衣裙,又戴上首飾,每一樣東西都讓她歡喜,她一心想給姑祖母看一看。
陳胤等人見張出塵進來,便知道她們祖孫有話要說,就對衆人使了個眼色。衆人連忙起身退了下去。
沈婺華是妞妞母親沈秋娘的小姑母,沈秋娘帶妞妞逃回江南後不久,妞妞便去了衡山,拜沈婺華的貼身侍女花蓮居士爲師,沈婺華本身不會武功,但她的貼身侍女花蓮卻武藝極爲高強,在亂軍中救沈婺華出皇宮,沈婺華便認她爲妹。兩人同住南華宮,花蓮自稱花蓮居士,四年前收妞妞爲關門弟子,教了她一身高強武藝。
花蓮居士本人也不是南華會人,但她所收的十二個徒弟卻全部都是南華會成員。也包括妞妞,妞妞的父親就是陳朝大將,被史萬歲所殺,當她得知,南華會的成員幾乎都是和她一樣的陳朝後人,是爲了復興故國陳朝,她便在一年前毫不猶豫加入了南華會,這也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遺言:‘女兒亦巾幗。重複舊山河’。
沈婺華卻不是很贊成妞妞加入南華會,沈婺華父母已去世,幾個兄弟姐妹也在戰爭中死去,只剩下沈秋娘唯一一個侄女,又只有妞妞一個女兒,所以她對妞妞也格外疼愛,她希望妞妞能夠嫁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她拉妞妞坐下。見她手上拿着一張白狐皮毛,便笑道:“這是哪裡來的?”
妞妞將白狐皮毛給姑祖母圍上,笑道:“我不是給姑祖母說過嗎?我有個元慶哥哥,我今天見到他了,這就是他孝敬你的,姑祖母,暖和嗎?”
沈婺華出身皇后。這種珍貴的毛皮,她年輕時也有過,更重要是她修佛多年,對這種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了,不過妞妞的孝心卻讓她很高興。她笑呵呵道:“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他孝敬你孃的,他不是一直在邊塞嗎?哪裡會知道我?”
“沒有呢!這是他給姑祖母的,他給孃的禮物是一對碧玉手鐲,姑祖母,你要不要見見他。”
沈婺華對自己這個孫女的心思瞭如指掌,她慈愛地撫摸妞妞的頭髮,點了點頭,“我是很想見見他。”
........
祖孫二人在內屋低聲說話,這時一個穿着黑色武士袍的男子快步走進房間,他正是妞妞的大師兄張仲堅。
張仲堅今年二十五歲,比妞妞大十歲,他的師傅除了花蓮外,七年前他又拜一名武藝高強的崑崙奴爲師,四海遊歷,當他今年初再回南華宮時,他的武藝之高強,讓所有人爲之驚歎。
張仲堅十分喜歡他的小師妹,儘管妞妞還是他的遠房族妹,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妞妞的喜愛,妞妞昨天剛進京城,今天他本想帶妞妞去買點東西,不料妞妞卻去了楊府,又遇到了楊元慶,令他心中頗爲沮喪。
他深深看了一眼裡屋的妞妞,發現她已經換了一身顏色鮮豔的新裙,心裡有些黯然。
“晉王的情況怎麼樣?”陳胤有些急不可耐地問他道。
不僅是陳胤,其他幾人都同時神情緊張起來,張仲堅搖了搖頭,遺憾地道:“晉王平安無事,我們沒有射傷他。”
陳胤失望地坐下,昨晚本來可以得手,但晉王車上有一個高手,及時把他救了,
他嘆了口氣,對王默道:“我估計這次刺殺他失敗,想再殺他,就很難了。”
王默神情凝重,刺殺晉王是王默的策略,目的是爲阻止晉王入主東宮,讓齊王爲太子,齊王楊暕荒淫好色,看似精明,實則昏庸,如果將來楊暕登基爲帝,天下必然大亂,那麼南華會重建陳朝的機會便可以到來。
天下已分裂幾百年,朝代變換如走馬燈似地更迭,幾百年的時間已讓天下人形成了一個思維定勢,隋朝也不過是短暫統一,很快又會分裂,又會出現南北數十朝代的更迭。
包括陳胤等人也一樣,幾百年的南北分裂,使他們和北朝人之間有着深深的隔閡和仇恨,幾十年前發生的侯景之亂,正是野獸一般的北朝胡人,幾乎將建康城的男人殺絕,女人吃盡,士族皆遭屠戮。
侯景之亂僅僅過去只有五十年,南朝士族對北朝胡人的仇恨和恐懼,已經刻進了他們的骨子裡,南朝士族對北方漢人同樣也瞧不起,北方胡漢混雜數百年,他們的血液早已不再純潔,他們從來都認爲,真正血統純正的漢人是在南方,也就是南方的華族。
這就是他們要取名爲南華會的緣故,南方華族之會。
王默沉思了片刻,便問:“昨晚救晉王的高手是誰?”
“他動作太快,黑夜中看不清楚相貌。”
張仲堅想了想又道:“我聽說最近晉王和一個叫楊元慶的邊塞軍官關係頗爲密切,此人也是楊素之孫,估計就是他。”
說完,他迅速地瞥了一眼房間裡的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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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素的孫子,莫非楊素已支持晉王?”陳胤眉頭一皺問道。
“應該和楊素無關。”
張仲堅是齊王楊暕的首席供奉,他比較瞭解內情,“楊素的嫡從孫楊嶸還在爲齊王做事,也可以解釋說楊素支持齊王,實際上,孫輩的事情和楊素毫無關係,他現在在洛陽,也不管晉、齊之爭。”
“這個楊元慶我倒了解一點情況。”
旁邊王默道:“在楊諒起兵時,他也參與了對楊諒的戰爭,在幽州和代州立下大功,此人有奇謀,善打仗,所以晉王纔會籠絡他,不過此人不足爲慮,不要太放在心上。”
陳胤揹着手走了幾步,他又問王默:“那以先生之見,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現在什麼都別做,雖然刺殺之事沒有鬧大,但並不代表他們不調查,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因小失大,不能讓朝廷發現我們的存在,所以,我們應停止一切活動。”
陳胤點了點,“那就依先生之言。”
他又對張仲堅道:“你速回齊王府,繼續從齊王那裡探查情報,這些天表現得賣力一點,要讓他信任你,把你當做他的心腹。”
“是!我明白了。”
張仲堅躬身行一禮,慢慢退下,退到門口時,又深深看了裡屋一眼,眼中閃過有一絲失望。
房間裡空無一人,妞妞和沈婺華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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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歷史上陳後主就死於仁壽四年十月二十日,沈婺華對他之死極爲哀痛,沈婺華一直住在京城,直到隋末大亂才逃到南方,出家爲尼,法名觀音,傳說,她就是後來中國女性觀音菩薩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