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那達的歷史並不長,到大亮他們出生的時候,也剛剛滿了80年,但卻足夠滄桑。
小村中歷史家族,以大亮家即王家最具代表性。
王家,哲裡木盟(哲裡木系蒙古語,意爲馬鞍吊帶,因清代內札薩克十旗會盟於哲裡木山而得名,簡稱哲盟)遼東鎮那達鄉那達村的開村五大元老家族之一,前三代男丁不多,但威望很高,加之與其他家族聯姻,盤根錯節,也算是當地一呼百應的望族。
直到20世紀中葉,老爺子積極響應人多力量大的國家政策,子孫才漸漸繁茂起來,但好景不長,很快到了20世紀末,鎮裡又提出了少生孩子多種樹的光榮標語,但根基已定,脈絡已清,暫不影響家中添丁。
據那達現存史料(含正史和野史)記載,大亮家中的人物和故事,原來是這樣的:
清末1900年,山東大旱,刀兵四起,太爺的爹(高祖)參加京津保衛戰,兵敗,有幸逃脫,歸鄉。
奉戰友遺囑,亦解決當時的溫飽問題,更爲了後代子孫能夠吃飽、吃好、安好的偉大夢想,攜眷欲戰略轉移至關外,蒙老天厚恩,得到廣袤的遼東平原,後又幾經顛沛輾轉,流離於蒙漢滿西遼河流域,終尋得一桃源深處,土地富饒,定村名那達。開荒、墾田、畜牧、撫育子女、任大村長。
那個需要考慮、講究忠孝的年代,忠,他自己已經盡了,儘管是對那個愚蠢的政府。孝,就是要鄉親們吃飽、過太平日子。
餘生,透過局勢,他更加清醒的認識到這根本就不是以忠孝作爲籌碼來簡單衡量的事,究竟是什麼,子孫、未來也許會有答案。
他信守承諾,不再沒來由的征戰,未收徒、但授武、子弟兵、勝流寇、驅狼羣、捕黃羊,鐵骨錚錚,護得小村十幾年周全太平,生息休養。享年卻62歲。
他臨終之時,告誡後人,不逞匹夫之勇,不離村莊,只須保得鄉親太平,但如果東洋人來了,要繼續砍他們腦袋。接着囈語喃喃:“兄弟,我來了,來了……”
忽又目光如炬,大吼一聲:“東洋鬼子,爺爺來也!”
氣,就這樣斷了,善終。
太爺爺,大村長的獨子,家裡產業唯一繼承者,後來繼任大村長,謹遵父訓。
他爲人仁義、勤奮,終在明國二十八年(1940年前後)的一個秋天,田產逾20畝,躋身當地地主行列(其實大部分地,還是需要自己和親戚們相互幫襯着耕的)。
同時小村已算樹大招風,桃源之地怎可保得住?
東洋人,日本鬼子終於來了。
不過還好,還好。有廣袤草原的地形依託,縱深頗大,加之小村偏遠,戰略地位不顯著,全鎮子的日本兵沒有多少。
倭寇又得知村人習武,每次都是零星幾人由中國人帶着,也怕死的緊。
太爺爺,雖不及父輩豪邁,但果敢、堅忍有之,心思亦縝密。他代表村裡,先後接待了日本人、國民黨、八路軍及其他武裝,走了來,來了走,彷彿沒個盡頭。
在其周旋勞頓之下,終於心力交悴、積勞成疾,時年52歲。
遺有三子二女,長子而立,其餘子嗣尚且年幼。
精明的他,把局勢彷彿看得更加明瞭,既然躲不開,那就只能選擇,戰爭,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了。
病榻彌留之際,託少子小女於長子,叮囑其助弟妹們成家立業,男丁更要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且不可荒廢家業。
同樣留給了後輩幾句忠告:“一定要審時度勢,屆時選對民族義,方能耕得中國地,做人要有大聰明、大智慧。”
得去安詳。
他是幸運的,又是慶幸的,因爲他很好的完成了父親的囑託,即使小村將要再次面臨劫難,那也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自己則徹徹底底的、完完全全的可以去地下交賬了。
但又聽太奶奶說,走前的一段時間,他經常自言自語、仰頭嘆息、頗有怨言,用現在的話說,很可能抑鬱了。壯志未酬?也是,年輕時志在四方的他卻爲了承諾寧願一輩子窩在巴掌大的村裡。天命之年,心裡雖已有了定向和拉開槍栓大幹一場的火熱,卻始終未能邁開步子,換之,留給後代一個忠告。
大亮爺爺的大哥,也就是大爺爺,那個長子,讀過幾年私塾。他能識文又斷字,機智沉穩又聰明,病牀前臨危受命,果不辱使命,家產土地不得敗壞、對弟妹、子女家教亦甚嚴。
最重要的是,在民族解放的大潮流中,他主動上繳錢糧(是一部分,但留下的大部分,在文革中,還是給抄了)、支持革命,土地歸公(當然是分家後),支持土改,由地主士紳一下子變成了貧下中農(村裡的好多人也頻頻效仿,長遠看來都沾了光,畢竟身份的轉變,在那個時代,是能夠撿回一條命的),被一個司令員看中,帶着若干小夥參加了當地的游擊隊。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爲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當這首歌響徹在篝火熊熊的打麥場的時候,小村的人民,時隔幾十年,又一次見到了外國人:大鼻子、灰白棕三色頭髮的蘇聯人。
很快,他們走了,小日本也基本絕跡了,抗日戰爭結束了。
幾年後,他從部隊回到小村,被任命爲區地委書記,沒幾年,解放戰爭也結束了,幾十年來遺世而獨立的那達村,也終於作爲一個零部件,融入了我們始終摯愛而偉大的祖國,跟隨着這輛勢不可擋馬達巨大的機車滾滾前行,回到了正常的歷史軌跡上。
現在看來,在那個時代,每個人、每個勢力都要面臨選擇,很難評判對與錯、是與非,但從大多數人的利益出發,立場頓時就明瞭。
民族大義,性命攸關。
老人們說,男子漢一輩子要是沒遇到幾個坎,那都不叫人生。
要來的,遲早會來的。
70年代初,他被縣裡打倒,掛牌、遊街、批鬥是常有的事。
後來國家撥亂反正,肯定了老爺子的革命貢獻,並給予平反,但他終究沒能捱到那一天,老人是在其下放的三義堂農場走的。還好,最後那一兩年,農場內的批鬥少了許多,打交道的只是些農具、農活,老爺子應該還算自在,最後能夠安息在打一輩子交道的土地上,對一個農民的兒子來講,也算是死的其所、如願以償了。
最後,在黨中央、國務院、自治區……(中間省略若干字)的指示下,還有那些挺過來的老戰友的幫忙下,其子和兒媳,被分配到當地縣裡工作,如果老爺子泉下有知,也算可以瞑目了。
故事還沒有完。
大姑奶,性情善良、賢惠,雖未讀書,但農耕女織,跳水做飯,相夫教子,樣樣拿手,其夫婿是太爺爺生前就物色好了的,雖是一個莊稼漢,但身子壯實,憨厚能幹。二人婚姻幸福,日子雖然平淡,但常有平安相伴,子女孝順,善終。
二姑奶,家裡老幺,太爺爺的掌上明珠,大爺爺亦歡喜。生的一張鵝蛋臉,生的那般秀麗豐美。不好琴畫、女紅,倒喜象棋、愛刀槍、好麻將,能騎善射,機智聰穎,在其執拗下,大爺爺竟帶其拜會了方圓幾十裡的武師鏢客。
在一次機緣巧合下,她上馬救了一位叫趙二的俊秀少年,即後來北地的武裝頭目。二人一見鍾情,私定終身,相約白首,她以死相逼,終成,大爺爺給氣的半死。
夫婿趙二爺,騎的是黃膘大馬,年紀雖輕,但手持雙槍,彈無虛發,堪稱北地一霸(家族產業)。
但在解放戰爭期間,由於其猶豫徘徊、選擇中立,建國前期被圍剿,瀕臨死地。最後在大爺爺、三爺爺的求情周旋下,被臨時放出,後攜妻子遠遁蒙古草原深處,從此隱姓埋名,改姓包。
二人的愛情故事,倒是可歌可泣,一度被當地藝人改編成了二人轉,白馬耍雙槍、王玉娥救趙英郎、趙二郎單刀赴會等等,“聽說那王玉娥,玉面桃花、美豔無雙……
趙二爺,騎的是黃膘大馬,使得雙槍,那時出神入化啊……”
此戲文,曾經在這片黑土地上經久流傳、久唱不衰。
二爺爺,被收編前,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麪皮白嫩俊秀,生性風流浪蕩,喜酒善飲、好結交豪強,亦仗義疏財、領導才能突出。常帶領若干無志青年,輾轉於鄉村鄰里之間,主持公道,秉行正義。
更經常在天朦朦亮的時候,在某個溫暖香豔的被窩裡,被大爺爺生生的拽出來,接着大棒皮鞭的一頓招呼。大爺下手忒重,以至於二爺的小腿,不經意間被打折幾次。
當時,你若在村裡看到一個俊俏的青年瘸子,帶着一臉的淤青和一臉的不屑一顧,那一定是他。
爺爺,弟兄排老三,在大爺爺的英明決定下,躋身貧下中農行列,並積極參與民族解放的大事業,任小村民兵連長,統領八十羣雄。
三個爺爺分別開枝散葉,大亮的爺爺,更育有五子三女。
但好景不長,在一次與鄰村的武鬥中,摔傷了右腿,不久抗洪落下了病根的左腿也不聽使喚,舊疾未愈,又添新傷,隊長“請辭”。
然其性格高傲偏執,不願出門杖拐,一高一低,遭人嬉笑嘲諷假意同情,開始自我封閉,而後鬱鬱寡歡,一碗羊肉湯後,駕鶴西去,年僅43歲。
那麼現實的問題來了:孩子多,怎麼辦?
老話說,愛大的,疼小的,中間夾個受氣的。
爺爺是愛老大疼老二,惜老五偏老六,罵老三打老四。也難怪,老大老二是頂樑柱,老五老六是晚來得子,當然歡喜非常,生老三老四那幾年,正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蘇聯催債,尋常百姓的日子,真是缺衣少糧、清湯寡水、斷鹽斷油的,憋屈的緊,心情哪能好的了,這就是他們家第四輩的基本信息。
大亮的父親排老三,正好不受待見。
接着,就是大亮他們了,還沒長大的、一羣連老母豬都煩的小屁孩。
小村的天地,兒時的江湖,這是大亮他們夢開始的地方。
感謝上蒼,感謝先輩的勤勞、勇敢、智慧、不屈、抗爭、愛護、犧牲、團結、妥協與堅忍,感謝先輩們對我們的愛,感謝他們給我們留下的純淨蔚藍的天空,正因爲此,我們纔沒有經歷戰爭。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