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在我攻陷宣京前,你就拿到了月色明?”
“是。”
“那我可得謝你不殺之恩。”那人不甚在意地輕笑,“這麼說,抓到你的時候,我應該讓人搜你的身。”
他輕哼一聲:“我可不是月國派來的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細作。”
“這大概是你最後的保命手段了,爲什麼告訴我?”
薛寅倦倦打個呵欠,房內燭火在他眼睫下映出一片陰影,襯得他皮膚極白,容貌文雅秀氣,乍一眼綿軟溫和,唯有半張的眼角漏出一星點鋒利。
“殺人不需要用毒,也不需要用刀。毒藥這種東西,本身就沒什麼用。”他聽到自己有些疲倦的聲音,“我是喪盡天良,纔會把這種傷天和的玩意用到自己同胞身上。這東西自月國而來,還到月國人身上,一報還一報,也是扯平了。其實想來我仍是莽撞了,如果這玩意惹得烽煙亂世,月國人又倒騰出什麼類似月色明的狗屁玩意來,那可就不妙。”
柳從之安靜地聽着,淡淡道:“還有我在。”
只要他不倒,就不容月國人放肆。
“姓柳的……不,陛下。”薛寅頓了一頓,似乎有些出神,“我初見你的時候,你說唯願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薛寅無才無能,也願竭盡所能相助……”他說到這裡,半閉的眼睛突然全部睜開了,眼神清明而鋒利,微微垂首,鄭重地向柳從之下跪,“薛寅在此起誓,一生忠於陛下!”
他們二人之間的罅隙其實不少,帝王無情,薛明華當年的警告彷彿還言猶在耳。可薛寅仍是走了這條路。
他親手剝落了自己最後一層保護,拱手奉上他曾有的最大依仗,絲毫不設防,只因似乎不經意間,他薛寅和這姓柳的似乎早就攪在了一起,分不清楚了。
跪至一半,一雙手輕輕托住了他。
柳從之這種人,每到他“輕輕”出手的時候,其餘人便一丁點動彈不得。柳從之低頭看他,眼睛笑得微彎,他的神情柔和得好似蠱惑一般,聲音輕緩,彷彿一根輕滑過人心口的羽毛:“那你喜歡我麼?”
薛寅的耳根忽然紅了。
柳陛下被燈影一映,美得好似狐妖轉世,瞬間就把前一刻還滿口家國天下頗有架勢的小薛王爺打回原形,變作一隻道行有限豎耳炸毛五迷三道的貓兒。
他似乎張口結舌了一會兒,忽然移開了目光,似乎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房內的沙漏逐漸漏完了,搖曳的燭火也燃至盡頭,明滅不定,搖擺飄忽。
然而長夜也逐漸盡了。
月華隱沒,灰濛濛的天邊漸漸露出陽光一角,帶着暖意的晨光驅離黑暗,也烤乾了這幾日連綿不去的落雨,終於映出幾分夏日的朝華來。
微醺的暖意自敞開的窗戶處逐漸透入,薛寅被暖風吹得舒服,懶懶半閉着眼睛,分外享受,看那沒骨頭的模樣,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和一張大牀恩愛纏綿去了。
柳從之卻知道他醒着。
小薛王爺這輩子雖是個扶不上牆的懶鬼睡神,卻是個很知進退的人。他有一門了不得的功夫——當睡就睡,不該睡的時候,他其實永遠醒着。懶散卻不糊塗,安靜卻不軟弱。
能睡得着其實也是一項得天獨厚的福氣,偶爾柳從之看他,心裡也生豔羨。
人之一生,匆碌奔忙,有人庸庸碌碌泯於塵土,有人驚天動地不同凡響,然而事無萬全,哪怕一個人再光鮮,再了不起,再威名赫赫,他也必有求而不得的。傳奇如柳從之,胸有溝壑萬千,心有千竅百孔,其實也不過是個十餘年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的苦命人,而薛寅於他,卻正猶如他缺失的那一份安穩與柔軟,不聲不響滿眼睏倦,一身皮毛暖而順,爪子看似尖利,其實也軟綿綿的,輕輕釦着他的心絃。
人對自己求之不得的東西,似乎總帶那麼一分豔羨與珍視,小心翼翼置於掌中,彷彿這是什麼珍奇異寶,唯恐有朝一日碎了、變了樣,以至於必得親自移除——連着血肉一起。
柳從之知道,他看似胸有成竹一切在握,對這份感情卻是患得患失的。他生來本是個泥裡打滾的命,卻愣是教他一步一步扒開了帝王家的大門,那帝王家又該是什麼樣呢?
帝王無情。
柳從之靜靜凝視眼前眼睛半閉,滿面倦意毫不設防的青年,半晌,露出個笑容,眼神溫潤如水。
所謂帝王,應該毫無弱點,無愛無恨,高高在上,不給人一點可趁之機。柳從之曾想成爲這樣無堅不摧的人,可他終究是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不可能無愛無恨,他註定也有掛念,也有渴求,否則,掙命掙了這麼多年,最後換得冷冰冰一座宮殿,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到底是個活人啊,渴慕溫暖。他置於掌中的珍寶,似乎也值得他如此相待,至少,在今朝,是這樣。
柳從之靜了一會兒,站起身,動作輕柔地給躺在榻上的薛寅搭上薄被,而後起身離開。
無論月色明有沒有被使用,月*隊有沒有全軍覆沒,這一場干戈其實遠未結束。
海日命不久矣,懷着必死之心而去,以柳從之對她的瞭解,這女子看似柔婉,行事卻頗有決絕烈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執意去江城,即便薛寅不給她月色明,她這一去恐怕也是永訣,可薛寅給了她月色明……那她恐怕,拼盡一切代價也是要用的。
只是月色明這東西也講氣運,不知今時今日,月國人又是否有他當初的氣運呢?
顯然是沒有的。
柳從之一生有此成就,運氣顯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只是這種逆天的運勢給一個人就罷了,多幾個人顯然就要亂套。那些喪命的月國人這輩子似乎也沒積多少德,要想時來運轉,恐怕只能下輩子積德,下下輩子請早了。至於柳從之——他上輩子如果不是積了太多德,就一定是倒了太多黴。
於是這輩子就換別人倒黴了。
柳從之很快接到了前線傳回來的消息,達慕率軍突襲江城,本來勝券在握,然而絕毒月色明現世,月軍全軍覆沒,達慕身亡,月軍初戰慘敗,元氣大傷。月軍全軍戒備,暫時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把這潑天血仇記在心底,等來日再討。
然而月國人憤怒之餘,也有驚訝,月色明分明是月國的奇毒,怎麼落到了南朝人手裡?這分明是……當今月國皇帝陛下才能驅使的東西啊。
於是月國上下,坊間竟也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語,也不知是否有人有意煽動,總之是傳得有鼻子有眼,越來越邪乎了。
消息傳入月國皇帝本人的耳中,倒是把他氣笑了。
紗蘭倒真是陰魂不散,“死”了這麼久也仍要和他作對,柳從之更是可恨,成日興風作浪攪渾水。如若他當年派出去的探子並不是那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殺了柳從之,那麼他今日想必會少許多煩憂。
但他這一生,似乎就差在這“一步”上面,殺紗蘭,總差那麼一步,前功盡棄,徵南,也差那麼一步,將帥臨陣抗命出兵,結果落得個兵力大損橫死的下場。
天時地利人和,他似乎總差那麼一步。
月國修養不過三年而已,對比南朝,本無必勝把握,此番達慕又出師未捷身先死……他費勁養起來一把快刀,可不是讓其在刀還未開刃的時候就折掉的。厲明知道,現在他眼前有兩條路,要麼以血仇鼓舞軍心士氣,一不做二不休開戰,爭這一口氣。要麼就暫時打消徵南的念頭,休養生息,靜待時機。
前者聽上去痛快,也合他脾性,可若不能速戰速決,戰事延綿,再強的軍心士氣也會磨垮,最終恐怕就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膠着之戰。
而這樣的仗他打不起,至少現在他打不起,紗蘭恐怕未死,還在暗處盯着他,他一路走來,有仇敵無數,身在高位,行事就必得處處斟酌,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
厲明沉皺眉思良久,眉心的戾氣幾乎要迸發出來,終是舒出一口氣,緩緩將他一腔冷卻的雄心壯志給嘆了出來。這麼個行事狠辣堪稱梟雄的人物,這時眼中疲倦之色卻深重,低咳了一聲,看上去好似瞬間蒼老了許多。
殿外忽的傳來曲聲幽幽,還是一曲徵人淚。
那小崽子這一輩子就會吹這一首曲子。
厲明聽得毫無動容,殿外的方亭卻吹得很認真,一曲哀歌,似在悼念亡者,又似在懷念生人,吹不出戰火烽煙,卻吹出幽幽離殤。
紛爭亂局之後,月軍全軍戒備,一時卻未見動作。
又過兩天,傳出月國皇帝微染小病修養的消息,柳朝趁勢派使者顧均入月國商議和談之事。雙方談判磨合良久,終於勉強定下局勢,累累血債被重重合約條文所掩,好似消弭於無形。邊境似乎又重歸平靜,只是不知下一次又會是哪一方的利刃,重新挑起這累世血仇,戰火烽煙。
邊境小城安梧經歷一場虛驚,如今倒是早已恢復如初。被暴雨洗刷一通後,在這炎炎夏日裡顯出勃勃生機來。街口算命的攤子又擺了起來,那號稱“鐵口直斷”的神算大爺似的坐在那兒扇摺扇,青衫風流,一看便是個登徒子。倒是他身邊坐着另外一人,神情平靜,埋頭寫一封書信。
莫逆似笑非笑:“你不回京?那位陛下發話請你呢。”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慢條斯理摺好書信,“這裡挺好的,我很喜歡。”
暖風拂過,袁承海愜意擡頭,卻見前面不遠有孩童趁着天氣好正放風箏。紙鳶飄忽着在空中打着旋兒越飛越高,飛着飛着,忽聽孩子“啊呀”一聲,卻是風箏線斷了。恰好一陣風捲來,將那紙鳶捲走,不見蹤跡。
袁承海面上忽然露出個淡淡的笑容。
莫逆笑道:“天大地大,唯自在二字難得,不是麼?越之。”
宣京。
邊境事宜暫且平定,連帶着似乎天氣都好了不少。薛寅站在山巔,舉目遠眺,擡頭可見天空湛藍,流雲舒展,低頭可見滿山青翠,遠處隱約可見宣京城的輪廓。今日陽光明媚,天氣卻不熱,實是極爲閒適。
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酒香,薛寅回頭,只見柳從之蹲下身,在一座石碑前倒上酒。
當年初至宣京不久,大雪紛飛時,他來過這座山。這座山的半山上有零星幾座墓,葬的都是戰場殞命的英雄。其中最爲赫赫有名的,是薛朝大將軍江賀,一座無名碑,道盡其一生起伏。
數年光陰一晃而過,昔年種種,薛朝種種,薛寅在這時候想來,似乎都不那麼真切了。他的故國如同一場繁華雍容的鏡花水月,最後被打破了,就沒了。
幾年前亡國的時候,如果有人告訴小薛王爺他有一天會和柳從之搞到一起,他一定不會吝嗇揍其一頓。如今再回首,卻覺扼腕,他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他是眼瞎了麼?
柳陛下回頭一笑。
薛寅被他笑得心神一蕩——好吧,其實他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正因爲他眼睛沒瞎,或者說,眼神太好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柳從之面前的墓碑。
這座墓在這座山的山頂,被護養得很好,卻是一座孤碑,連他也是第一次看見。
薛寅若有所思。
這是柳從之義兄的墓。
傳說這是一手把柳從之從街頭泥潭裡拉起來,教他詩書禮儀之人。柳從之一聲傳奇由此而起,可以說,若無此一人,就無今日柳從之,可謂恩同再造。
然而昔年故人終是淹沒在塵土裡了,將半生過往一併掩埋。此處於柳從之,恐怕是一個極其私密的所在。
薛寅卻被帶來了這裡,這何嘗不是這個萬年如一日的笑面狐狸在向他敞開胸懷?
薛寅打個呵欠,有些出神。
曾經的,初出茅廬的少年柳從之,對自己這位義兄又是懷抱着怎樣的感情呢?
不……少年時的柳從之,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薛寅歪一歪頭,打量柳從之帶笑的眉目,將屬於成年男子的俊美卻不失英氣的輪廓稍微柔化,一雙彎彎的狐狸眼稍微放大,眼前便恍惚出現了一個脣紅齒白眼含春水的秀美少年,登時有些愣神,呆了一呆,才寂寞地嘆一口氣。
他忽然有些遺憾自己錯過了十餘年前的柳從之。
然而時如逝水,無數傳奇都已淹沒,無數干戈都已成過往,所餘不過當下而已。
帶來的酒都敬了逝者,空中彌散一股酒香。薛寅深吸一口氣,柳從之在墓前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跡,神情平靜地一笑:“我們走吧。”
薛寅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而行,緩步走下這一座遍佈墳塋的墓山。時是正午,陽光照耀,驅散山間陰森悽惻,反映出漫山翠綠,生機勃勃。沉默石碑旁有新草頗土,迎來新生。半山英雄冢內,一座無名石碑默然矗立,碑上題字筆走游龍,氣勢迫人。
“將軍百戰死,夢魂歸故里!”
唯願今朝,百姓安居,四海昇平,不需有人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不過如果有朝一日烽煙起,那吾輩自當拼盡全力守我疆土,護我子民同胞,至死方休,一生不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