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請豔情差人給車伕家送去謝儀,雖然棄下我們逃跑很不地道,但畢竟他沒能力與江湖中人拼殺,況且若非他及時報信,也不會順利救回了韻婷。豔情讓我放心,說當日就差人給車伕家送去了謝儀。
我還能說什麼,這個女人聰明周到啊。
玉凝問起我這幾日的經歷,我正繪聲繪色描述着瘟疫村的經歷,卻見一大幫人急三火四的趕來。
若干個聲音同時響起:
“晗姐,你回來了,太好了!”
“掌櫃的回來就好!不知這幾日掌櫃的被何人擄去了何處?”
“嫣兒啊,你可讓我們擔心壞了,沒事吧?”問話的是祝枝山。
“……”
我不知道該先回答誰好,眼風一掃,看到了文徵明身後的唐寅。他又清減了,更加憔悴。此刻,他也正看着我,張張嘴想說什麼,眉梢一擡,愣住了。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一看,是朱佑樘……
再回過頭來,唐寅已默默離開。朱佑樘似乎沒有注意到唐寅,風度翩翩笑着,走過我,和祝枝山他們打着招呼。
我垂下眼簾,在心中嘆息,哎,冤孽啊!
面對浩浩蕩蕩,堪稱規模的“搜索部隊”,尤其是翹課加入的童生,想了想,落俗地邀請衆人去雅間邊吃邊聊,基本是把瘟疫村的那段又絮叨了一遍。張鶴齡問我可知是何人下的手,我無知的搖搖頭,竭力回憶着四個濃妝豔抹的男女模樣,可除了記得他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非常人模樣,根本說不清本尊長啥德行,更不知幕後主使是誰。衙差喝着酒,暈暈乎乎地說:“這不好辦啊!您和張二小姐說得一樣,叫兄弟們無從查起啊!”
我在心裡狠狠白了一眼,真TM好意思說,朝廷養你們幹嘛的?
祝枝山是官宦子弟,和張鶴齡成爲了陪酒的主要對象。喝着喝着,就喝高了。宴罷,送走了衙差和其他同窗,他還迷迷糊糊的。我找來軟轎,可祝枝山偏要自己回去。一來二去的,我也沒了辦法,只能求文徵明幫忙送一下,文徵明滿口答應了。
我幫文徵明扶着祝枝山,一路送到了門口,不免再次道謝。祝枝山勉強伸直舌頭,說:“要謝,該去謝謝伯虎和周先生。他們一個爲你操碎了心,一個默許我們出來尋你!哎,瞧瞧伯虎現在,都成什麼樣了。”
我手一頓,慢慢從祝枝山胳膊下撤了回來。扭頭向文徵明求證,他看着我,很深,很無奈,嘆息一下,什麼也沒說。
“再找個小廝送送祝兄吧,看他走得不穩呢!”朱佑樘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也好,你安排吧。”我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
朱佑樘一揮手,叫來個男服務員,讓他去幫忙,轉身追上我。
“不開心?”他問。
我搖搖頭,“沒有。”
朱佑樘扳過我,讓我正對着他,輕聲問:“是嗎?”
“我在想,該給周先生送什麼謝儀。”我說得是實話,至少一半是。
朱佑樘笑下,“趕了一上午路,怪辛苦的,先去洗個澡休息一下。這些事情,我幫你想。”
我笑笑,踮腳附耳道:“那就麻煩了太子殿下的珍貴腦細胞囉。”我猜朱佑樘沒有聽太明白,因爲他的表情有些發木。
回到房裡,舒舒服服泡了個花瓣澡,洗掉一身的晦氣,那套半個月沒洗的衣裙也不要了。換上新衣,剛想上牀眯瞪,卻聽門外通報周小姐來訪。
周瑤曦?我以爲她和徐碧心、宋琳琳一樣消失在我的視線裡,徹底成爲回憶,不想今次又找上門來。口中應了聲“知道”,簡單梳了下頭髮,就下樓會客。
周瑤曦在客廳用茶,陪她的是玉凝。見我到來,玉凝藉口有賬目要清,退了出去。
我和周瑤曦禮貌的打着招呼,正想是自己提議讓她去見朱佑樘,還是等她開口,卻聽周瑤曦道:“瑤曦此番是代家父前來。家父說原不該收下小姐的謝儀,如今既厚顏收下,便讓瑤曦前來向張小姐道謝。”
我忙客套了一下,見周瑤曦欲言又止,便道:“周小姐有話但說無妨。”——我做不到主動讓她去見朱佑樘,畢竟,她對朱佑樘有“非分之想”。
周瑤曦輕抿朱脣,說:“瑤曦是來找人。”不待我問,她接着說:“瑤曦此次特來找張小姐的。”
“找我?”我有點不敢置信。
晚上,倒在牀上,想着周瑤曦的話,翻來翻去的睡不踏實。周瑤曦告訴我,我失蹤後唐寅就瘋了般不去書院上課,滿蘇州找我,搞得唐家酒肆都不得不停業;祝枝山、文徵明看不過去,又擔心唐寅,就加入了其中;周銘、王寶強他們是熱心腸,也摻和進來,漸漸發展爲“天”字班“集體罷課”……按周瑤曦的說法,法不責衆,周臣是被迫答應下來的。而她今天始終沒提見朱佑樘的事,而事實上,到走爲止,她也沒見到朱佑樘,或許是朱佑樘故意迴避也不一定。
正想着,恍惚聽到牆角有細微的響動傳來。我警覺的扭過頭去,隔着幔帳,隱約看到一個黑色的小東西朝自己爬來。
眯眼仔細看看,好像是隻黑貓,要不就是隻黑狗。它就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朝我爬來。樓裡新養了小動物嗎?女人多,倒也正常。我挑開幔帳的一角望去,小東西離自己越來越近,還差大概3米的時候,它突然停了下來,掙扎着,好像無法再向前。我把幔帳挑大,想下牀抱起它。藉着月光,恍惚看清它不是小動物,而是個小孩子,小嬰兒?
它發現了我的動作,張牙舞爪地猛擡起頭……
“啊!”我撕心裂肺的慘叫,黑乎乎的臉上,沒有五官,只有2個幽深不見底的小洞,閃着藍綠色的鬼火……
我一驚,睜開了雙眼,原來是場惡夢。擦着額角的冷汗,這才發現手腳冰涼,彷彿血液在體內凝固了。好久沒做惡夢了,這是來古代的第一次吧?後背溼漉漉,涼颼颼的,沒想到一瞬間冷汗就打透了背脊。
我小心翼翼往幔帳外看看,安安靜靜的,什麼都沒有,這才拍拍胸脯,平順呼吸和心跳。
起身下地點着了蠟燭,喝口涼茶清醒了一下,睡意全無——那個夢太真實,太可怕了。離天亮還早,我只好換了褻衣,點着蠟燭重新窩回牀上,睜着眼睛熬到天亮。然後成爲了全樓員工心目中的偶像——一一回來就頭一個起牀忙碌,實則,汗顏……
韻婷最先注意到我佈滿血絲,微微浮腫的雙眼,和玉凝一起問起原因。我謊稱沒事,也確實沒事,一個惡夢罷了。可隨後朱佑樘、張鶴齡、豔情也問了起來,說我臉色非常難看。我下意識摸摸臉頰,會嗎?想了想,百韻樓畢竟不明不白死過不少人,穿越我都趕上了,還有什麼封建不封建,迷信不迷信的,便問豔情樓裡可否死過小孩。
豔情一愣,低頭抿茶,反問我多大算小孩?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覺得她的聲音有點淡,有點冷。
如實答道:“嬰兒。”
“沒有,最小的12歲。”
“哦。”我鬆了口氣。
豔情放下茶盞,“嫣兒爲何有此一問?”
“隨便問問。”換我低頭喝茶。
“我看不像,怎麼?撞邪了?”豔情打趣我。
我一撇嘴,“是啊!”
“姐姐是說真的?那得趕緊找道士來做場法事驅驅邪!”韻婷十分關心。
“我開玩笑的。”既然認定是夢魘,便不打算說了。
不想韻婷追問個沒完,哎,也是,她被我拖累到,讓四個邪魅的變態打昏,受了驚嚇。
我粗略講了講昨晚的夢,朱佑樘蹙眉聽着,不置一詞。卻聽一旁伺候的碧兒尖叫出來,“呀!掌櫃的該不是被魘鎮了吧!”
“魘鎮?”我不知道多少個聲音同時發出質疑。不是疑問魘鎮爲何,而是奇怪碧兒怎麼聯想到這個。
聽了碧兒的解釋我才明白,原來她姥姥和她娘都是神婆,成天給她灌輸的就是閻王爺小鬼那套。碧兒從小耳濡目染,學習的就是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難怪她個年輕女孩敢出來打工——家庭教育與衆不同啊。我看了眼紗織,“你家不會也有~‘大神’吧?”
紗織搖搖頭,回說家裡是開壽材店的。我……暈倒。看來招聘員工時,填寫家庭背景這項很重要。
豔情和我一樣,不太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用她的話說,老天爺若是真開眼,何故冤獄連連,枉死那麼多無辜百姓?可韻婷杯弓蛇影,非要去我房裡翻翻,據說這玩意放在魘鎮人的身邊才能顯出最大的威力。
去就去唄,權當春季大規模打掃房間好了,我如是想着,答應下來。韻婷圖仔細,呼呼拉拉招呼來七八個女員工,翻了一柱香的時間,也沒翻出個所以然。我正想打發衆人出去,卻聽玉凝喊道:“咦?這是什麼?!”
衆人聞聲望去,玉凝手中是個做工精細的小人偶,定睛一看,小臉上除了描出一雙圓圓的眼睛,什麼也沒有。我下意識打了個冷戰,難道……聽着四周響起的倒吸冷氣的聲音,看着衆人小心翼翼的後退,我大笑着走上前,朗聲說:“啊~這是我做的娃娃,很可愛是不是?哈哈……”說完還大力搖了搖。
玉凝傻乎乎看着我,“這娃娃好怪?”
豔情笑笑,“哎喲~嫣兒哪有玉凝的手藝啊!她笨笨磕磕的能做成這樣已屬難得。”
明知豔情是好心解圍,可我心裡還是不爽。
韻婷臉色難看,卻笑着說:“呃,是啊,散了吧!”
哎,有時候想想人才奇怪,明明怕翻出東西,讓人訛傳;卻又整得大張旗鼓,生怕地球人不全知道似的。
“對啊!全乾活去,不許偷懶哦!”
員工們聽我們幾人如是說,低聲猜忌着退了出去。
朱佑樘走到我身前,拿過布偶,沒了溫婉的笑容。他問碧兒,“可曾見過?”
碧兒搖搖頭,說沒見過如此古怪的魘鎮,只有四肢和眼睛,還不寫生辰八字。
朱佑樘道:“此乃苗寨最陰毒的巫蠱魘鎮。沒有鼻子,是怕它吸附了生氣,不受控制;沒有耳朵,是怕它聽到佛咒,洗盡戾氣;沒有嘴巴,是怕它泄露了施魘者的身份。”
我感到背脊突突冒着涼風,身上開始發冷,走到桌旁大口喝起熱茶。朱佑樘把布偶丟給碧兒,告訴她速速消除,叮囑衆人守口如瓶。打發走其他人,從後面輕輕把我環住,把頭埋進我的脖頸裡。
“我,我沒事。”
“是我連累了你。”
“你連累我什麼?呵呵,興許是我生意太好,招人紅眼了呢!”我不想朱佑樘自責,甘願自我矇蔽。
朱佑樘深深的看着我,是憐惜,是無奈,他閉了閉眼,慢慢回憶說自己小時候被人魘鎮過多次,其中,不乏有與今次“同款”的布偶。
“那你……”我轉過身,沒想到真的有人敢在紫禁城裡,做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勾搭。
“不用擔心我,嫣兒。”朱佑樘幫我整理下衣領,安慰道:“只要你帶着‘鳳啓’,任何污穢之物,丈餘之內無法近身。”
我摸着“鳳啓”,想起昨晚的夢境,心中猜測,莫非這玉真有神奇的力量?
晚上,朱佑樘沒回城南,住進了百韻樓裡。張鶴齡善解人意的把我隔壁的房間讓給了朱佑樘,自己搬到了另一側的空房。對這種行爲,我只能歸納爲兩個字——無語。又不是和我住一起,離得再近也隔着牆呢!有啥用?
不管怎麼說吧,從那以後,朱佑樘就“厚臉皮”住了下來,而我也沒再做過怪夢。只是加重了凝神香的分量,天知道離開它,我恐怕真會失眠。
沒過幾天,衙門傳來消息,我的案子結了——以我自己走失爲由結的。我氣得差點沒吐血,人腦豬腦啊?
這期間,瀟湘來看過我,不過,自從芷芙出事後,我們間似乎多了些不可說的東西。朱佑樘的名莊暗哨派了回來,他不避諱的在我面前批閱奏摺,朝廷文書。我也知道了他時不時失蹤幾天,去的是南京。因爲他離京時,報備給他爹皇帝老子的理由是微服南巡應天府——大明王朝的陪都。
豔情把生意又推給我來打理,我酸溜溜地說她乾的比自己好。豔情卻道:“那是你打的基礎好,功不可沒!”一句話,說得我心裡暖洋洋的。我還暗示玉凝捎上補品,時常去看看唐寅,自己不方便露臉,不如成人之美。
四月底的一天,一串熟悉的鈴聲滑過我的耳膜。我笑着迎了上去,“李大神醫,你終於來了!”
玉凝正好從唐家回來,見我和李搖鈴站在門口,微微一怔,“郎中,是您?”
我眨眨眼,地球真小,不,是我的生活圈子真小。
李搖鈴蹙眉打量着玉凝,隨口問起她的病情。玉凝說自己一切安好,李搖鈴輕輕搖頭。我忙把他讓進後樓,一改往日先請客吃飯的習慣,求他爲玉凝醫治。
李搖鈴捋着那幾根真真假假的鬍鬚,閉着眼睛,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看得我心都慌了,不敢打擾,只能在一旁乾着急。末了,他嘆息着說玉凝本是先天不足,憂悲傷肺,卻由於近期情緒波動太大,牽累到心脈,使得稍有好轉的病情又加重了幾分。
“你不是很厲害嗎?連天花都能治!”我急了,怎麼說玉凝的情緒波動都與我有着直接間接的聯繫。
“哎,”李搖鈴搖着頭,“不一樣啊不一樣,心病還要心藥醫。”
“那你不能坐視不理啊!”我拉住李搖鈴,不放他走。
李搖鈴瞅瞅我,又瞅瞅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玉凝。只好坐到桌旁開了幾副藥,“這些是溫補的方子,多少能調理下,這病需要的是靜心,需要的是養!不是靠治!”
“是,是!知道了!謝謝,謝謝!”我如捧至寶的拿起藥方,招呼來紗織,讓她即刻按方抓藥。然後帶着玉凝,落俗地拉着李搖鈴,招呼來一干人等去雅間吃自助。衆人聞知,李搖鈴就是那位解救了整個瘟疫村的神醫,自然恭敬有加。李搖鈴笑着應付,顯然,他不是場面上的人,對應酬不太感冒。
飯後,我揹着衆人,訕笑着請李搖鈴幫自己醫病。不想朱佑樘聽到了,追問我得了什麼病。李搖鈴看着朱佑樘,猶豫再三,沒有說話。但總算在我誠摯的千求萬求下,答應幫我號脈——即使他在斷魂山上一天N次的給我號了無數次脈。
朱佑樘支走衆人,嫌樓下的吆喝叫好聲太過嘈雜,便請李搖鈴去後樓幫我看看。我無所謂,索性帶着李搖鈴轉陣到自己的房間——天知道,我對“閨房”二字沒有概念。推開房門,我大方地請李搖鈴進來。豈料李搖鈴愣在門口止步不前,皺着鼻子努力嗅着,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卻見他狗似的低着腦袋邊嗅邊走了進來。走到案前,一開窗,把香爐扔了出去。
“啊!我的赤銅鎏金香爐呀——”
我哭喪着臉,卻見李搖鈴大打開窗戶,回頭嚴肅地問:“還有嗎?拿來。”
“啊~還要撇?香爐很貴的!”
“我要凝神香!”
“凝神香?呃,好。”我迷糊了,不忘從櫃子裡取出剩下的一小包凝神香。
李搖鈴捏在手裡,招呼來路過的煙雲,吩咐她把凝神香用沸水融化,倒進陰溝。
“多可惜啊,那可是好東西!”
“是好東西,催命的好東西。”
一句話,我傻了。李搖鈴讓我坐好,爲我認真號脈,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又換了回來。嘖嘖稱奇,連說着“怎麼可能”。
我徹底蒙了,誰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用凝神香多久?”
“嗯,斷斷續續有一個月了吧。”我口中回答,下意識看向朱佑樘。他早已斂去了笑容,微鎖眉頭注視着李搖鈴。
“一個月?”李搖鈴收回手指,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常人誤用,一個月足以喪命,而你卻健康如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喪命?”
“嗯。”李搖鈴微微頷首,娓娓道來,原來凝神香的主要成分是曼陀羅和罌子粟,的確能夠起到安神助眠的作用,卻也是最毒的毒藥,殺人於無形。它能平緩人的心緒,讓人在毫無防備的依戀上它們,最終導致體內留毒過重,昏迷死亡。
多麼和諧的死法,卻讓我寒到骨髓。究竟從哪天起,我身邊殺機四伏……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門外傳來了韻婷激動的聲音,“是你!一定是你!”
我和朱佑樘對視一下,起身一探究竟。剛纔被打發走的衆人,不知何時彙集到了我的門口。韻婷發瘋的指責玉凝就是內鬼,就是要害我的罪魁禍首。
“妹妹,別亂說話。”
玉凝臉色煞白,顫顫巍巍搖着頭,大哭着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嫣兒,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啊!”
“姐姐,你不要信她!這凝神香分明就是她送給你的!若不是她,上次那麼多人,爲何魘鎮布偶偏偏被她找到!姐姐,就是她啊!就是她!”韻婷歇斯底里的吼着;張鶴齡咒罵玉凝不識好歹,恩將仇報;碧兒、紗織也是一副憤憤不平;唯獨豔情眯着雙眼,不知再想些什麼;回頭看向朱佑樘,他面無表情,讀不到任何信息。
我知道這陣子把韻婷嚇壞了,她一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哪裡見過這許多事情。只能求張鶴齡把她強拉回房,好生照顧。我始終不相信玉凝會對自己出手,但不排除有人借她的手除掉我。
“嫣兒,你相信我啊!咳,咳……”玉凝哭得沒了人形,連聲咳嗽了起來。
“別急!謹慎自己的身子。”我忙請李搖鈴替玉凝瞧瞧,先扶回了我屋。轉身冷冷的對衆人道:“此事除了你們幾人外,我不希望有下一個人知道!明白嗎?”
衆人或清楚或疑惑,都點頭應下。我一揮手,打發下去各忙各的。朱佑樘陪我回房,見李搖鈴正爲倒在牀上的玉凝施針平穩心肺二脈,便輕輕走了過去。
玉凝見我和朱佑樘站到自己身前,掙扎着想坐起來,拉住我,哽咽着解釋。
“玉凝,我聽你解釋,請告訴我布偶和凝神香是怎麼回事?”
玉凝拼命搖着頭,“魘鎮之事,我實在不知,絕非玉凝所爲,玉凝絕無害人之意!凝神香,那凝神香我只當是普通的安神香片,見嫣兒休息不好,才討來送你的,真的啊,嗚嗚……”
“你問何人討來的?”
“是,是……”玉凝眼風一轉,徘徊不定,低下頭,執執拗拗地說:“是繼曉大師。”
“繼曉?!”朱佑樘的聲音突然響起,突兀、驚訝、更多的是憎恨。
一席白色衣裙,素雅的髮飾,淡然的妝容,眉石幻化出謙卑的線條。我滿意地朝鏡子裡的自己笑笑,起身去了城東雲華寺——玉凝與妖僧繼曉“約會”的地方。
按照玉凝昨日的“口供”,她是誤打誤撞幾次邂逅繼曉。我想,繼曉的算計,恐怕早在“百花盛宴”上埋下了伏筆,加之他深諳佛法,很快與玉凝拉近了距離。玉凝心思簡單,對其深信不疑,繼曉便從她那裡打聽了樓裡不少情況。我不知道繼曉究竟想從玉凝哪裡探得什麼,因爲照玉凝所說,繼曉的問題相當開放,雞毛蒜皮沒有他問不到的。或者這是他爲自己留好的後路,一旦玉凝事情敗露,可以迷惑我們的視線也不一定。
朱佑樘對他鄙夷尤深,在我的“威逼利誘”下,簡單提說他是萬氏的爪牙,以神仙方術、邪門歪道、春宮秘技……各種不入流的伎倆巴結着他爹——當今皇上。曾被封爲通元翊教廣善國師,貴極一時,弄得宮中烏煙瘴氣,朝廷每況愈下。直到去年,因星變,言官極論其罪,始勒爲民。我不敢想,繼曉被罷會否是萬氏一族的另一個陰謀。可不管怎樣說,此人不除,終是一害!爲了不打草驚蛇,我才頂替玉凝,與繼曉一會,讓朱佑樘有機會將萬氏黨羽一網成擒。
朱佑樘初始不許,擔心我的安危,說繼曉奸佞狡黠,心機頗深。見我任性,非去不可,勉強應下——我自以爲是的告訴他,我不想做個只能被人保護,一無是處的笨女人。
默默走在路上,明知朱佑樘他們在暗自保護,心中還是焦躁不安,恐怖的魘鎮在眼前晃了晃去,如果那夜的夢是真的,魘鎮是繼曉施術,那他太可怕了,防不勝防的可怕。
站在雲華寺外,看着這座沒有任何獨特之處的普通寺院,暗自咬牙,此人確不可留——懂得低調的敵人,絕不可留!
悄悄環視,找尋玉凝提及的那個四面外通的院落。蓮步輕盈,垂眸走向其中,坐到小亭裡,靜靜等待着。
雲華寺本就香火一般,更何況近日落十分,幾乎看不到來往的香客,所以我這個“玉凝”坐在這裡並不招搖——這是我充分考慮到海拔差異後,選擇的等待方式。
時間一分一秒的溜走,我不清楚提前到達的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是一刻不敢放鬆——因爲我知道,在院子的某處,有一雙眼睛在審視自己。直到太陽落下,天邊只剩下耀眼的紅暈,一側角門外隱約傳來禪杖聲。我一驚,下意識握緊拳頭,權當未覺,等待禪杖主人靠近。
一步步,一聲聲,沉穩的步伐每靠近一分,我的心就抖一分,咬緊牙關,絕不能露出半點紕漏。直到禪杖的主人走到我身後兩丈遠的時候,我才裝出恍然察覺,扭回身,低眉順眼的一福身,始終沒敢發出一點聲音。
“女施主有禮了。”繼曉向我還禮。
我剛想按照“劇本”把他邀請進小亭,進入我方“包圍圈”,遠離四邊方便逃跑的大小門,卻聽月牙門處傳來另外兩個腳步聲,一人道:“咦,伯虎,那是玉凝吧?”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們怎麼在這兒?
唐寅沒吭聲,卻聽文徵明問:“玉凝,你怎麼在啊?”
仗着距離遠,我硬着頭皮回過身,向兩人嫋嫋一拜。
文徵明渾然不覺,唐寅卻輕“咦”了一聲。就是這聲微不可聞的質疑,讓繼曉向後退了幾步,我心中暗叫不妙,卻聽繼曉笑道:“女施主既有友人在此,貧僧不多打擾。”
我急了,佯裝重感冒,用力咳了幾聲,也不管文徵明的關心,用極重的鼻音說:“大師莫急,玉凝尚有一事相求,煩請大師指點迷津。”
繼曉聞聲止住步伐,朝我邪魅的一笑,“女施主不是有事相求,而是喬裝辛苦。”
我一愣,反應過來就想衝上前抱住繼曉,不讓他跑掉。
繼續似看出我的心思,眉眼不動的大喝一聲:“出來吧!”
朱佑樘昂首闊步走入院內,斜眼睥睨。繼曉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好久不見,您若召見貧僧,只需吩咐,何勞親往?”
朱佑樘冷笑,“大師貴人事多,祐樘自當親自前來拜會。”
“貧僧俗務纏身,殿下見笑了。”言罷,擡腳欲走。
“大師想走?”
“太子殿下養尊處優,以您一人之力,焉能留住貧僧?”繼曉嗤笑。
“大師不妨回頭看看。”
我也隨着繼曉看去,四周門旁早已多出幾個錦衣身影。
繼曉笑了,“太子殿下爲了貧僧真可謂大費周章,貧僧榮幸之至。”朱佑樘不語,繼曉接着道:“可惜貧僧尚有俗務,不便久留,恕貧僧告退。”
“大師以爲走得了嗎?”
繼曉詭異一笑,我同時大吼出來,“危險!”
朱佑樘向前一躍,抽出腰間長軟劍,接下身後那人一招。鏗鏘聲四起,朱佑樘的手下不知何時與7、8個蒙面人拼殺在一起。我下意思向後一退,繼曉轉向我,不緊不慢的問了一句,“女施主適才所說,何事相求?”
“你,你……”
“唐兄!快帶嫣兒離開!”
唐寅、文徵明聞得朱佑樘身份時就石化當場,被朱佑樘一喊,才猛地回過神,也知情況不妙,唐寅拉起我,作勢朝院外跑去。我擔心朱佑樘不肯離開,沒料到繼曉早有準備,更沒想到這羣蒙面人的武功如此高強。
見我執拗,朱佑樘怒吼:“快帶她走!”聲音沒有了往日的溫柔。
可我笨,我蠢,就是無法離開。唐寅只能和文徵明一起拖着我,躲着刀光劍影往院外去。
眼見朱佑樘被逼入混戰人羣,他身後突然多出一人,從衣着上看,是朱佑樘的手下,我剛要鬆口氣,卻見那人將長刀向朱佑樘砍去。
“不要!”我人品爆發了,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瞬間掙脫開唐寅和文徵明,朝那人撲去。唐寅好像喊了一句什麼,可是,我早已聽不到了,眼中只剩下朱佑樘……
朱佑樘知道身後有冷風掃過,但身前攻擊不斷,他將將躲開,左臂是一道刺眼的血痕,然後……我的眼前出現了更多的紅豔,噴濺到我的臉,滾燙滾燙……
“啊——”那人一聲慘叫,回頭不敢置信地瞪着我,緩緩倒去。
我盯着鋒利的瑞士軍刀,看着鮮紅的液體從上面滴落,忘記了發抖。
我不知道這個人的死讓多少人驚訝,只記得鏗鏘聲停了剎那,回過神時,已被朱佑樘拉着退出了混戰圈,而我的手,纔開始劇烈的顫抖。
一個熟悉的身影飛身而下,加入戰局,一腳飛踹,輕易擊倒一人。
繼曉眸色一凝,朝我和朱佑樘笑笑,“女施主,貧僧他日必將登門拜訪。”說完,手一滑,一陣白霧,不見了蹤影。
那羣蒙面人見“冰山”加入,又不見了繼曉的蹤影,皆無戰意,將打着向後退去,飛身上房,朝寺外逃去。
“追!”
“是!”若干個聲音響起。
子夜走到我和朱佑樘身前,不卑不亢地說:“主子受傷了,請容屬下護送回府。”
朱佑樘眼風一飄,似有話要問,但只微微頷首,什麼也沒說。
回到百韻樓,李搖鈴爲朱佑樘清洗上藥,看着那結實的左臂上多出的兩寸來長,汩汩鮮血涌出的深痕,我心酸難耐,眼睛紅了起來。朱佑樘始終笑着安慰我,任憑李搖鈴處理傷口,眉頭都沒挑一下——即使我很清楚沒有麻藥,直接處置這般深長的外傷有多疼。
李搖鈴收拾好藥箱,識趣地退了出去,朱佑樘拉我坐到牀邊,笑問:“心疼了?”
我誠實的點點頭,若非自己衝動,當自己聰明無敵,非要玩什麼引蛇出洞,朱佑樘哪會受傷?
朱佑樘用沒有受傷的右臂攬我入懷,說:“我該感謝你,幫我找到了內奸。”
我剛想說話,卻聽門外有人道:“主子,奴才們回來了。”
“進來。”朱佑樘說着鬆開了我,我也知趣地退到一旁站着。
五個男人向朱佑樘跪拜施禮,爲首一人道:“奴才無能,刺客逃到無柳街,不見了蹤影,請主子責罰!”
“無柳街?”朱佑樘的眉頭幾不可見的蹙了一下,“下去休息吧,厚葬於榮。”
“主子,那廝狗膽包天敢對主子出手,大逆不道,罪無可恕!當鞭屍三日,株連九族!”
“於榮有功,功不可沒,你們退下吧。”
五個男人不甘願的退了出去。朱佑樘見我小嘴嘟得老高,把我拉回身旁,單純的看着我,尋找我生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