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大概也沒料到我會出現,愣在了當場。穩婆和醫婆擦着滿腦子的汗水,抱着新出生的嬰兒走了進來。一見是我,耗子見貓一般,“撲通”一聲跪到在地,哆哆嗦嗦的不知所措。
“給我。”我沉聲命令。
“娘娘,這,這是皇子啊!”穩婆嚇得流出了眼淚,是收不敢收,遞不敢遞的。
我討厭那種恐懼的眼神,那會令我產生十惡不赦的衝動,索性上前搶過了孩子,笨拙的抱在懷裡,幼小的生命似乎察覺到了變化,不安分的扭動下身體。我低下頭,好奇的看着懷中新生的嬰兒,竟有一瞬失神,這就是剛出生的孩子嗎?也不像人形容的那樣瘦小枯乾,皺皺巴巴,只是睜不開眼睛,皮膚微微泛紅,看得出爲了擠出孃胎,來到這個世界,他也費了不少的辛苦。
看着那張毫無防備的睡顏,我下意識伸出了手指,輕輕觸碰着懷中柔弱的生命,小傢伙本能地努努小嘴,將我的手指含在了嘴裡,能相信嗎?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他的笑顏,純真無邪,有勝於天使的笑顏。我笑了,不自覺的笑了,眼淚卻不可遏制的涌出了眼簾,心,真的好疼,在抽搐,在滴血,隱隱的也泛出了一絲憐愛……
“娘娘,請,請將孩子賜給鶴齡。”張鶴齡哽咽着懇求道。
對,應該給,人說,眼不見心不煩。給了,也算一了百了……我顫抖着雙手,木訥地把孩子遞給了張鶴齡,可孩子一到他懷中,頓時“哇哇”大哭。張巒,穩婆,醫婆慌忙上來哄,可只能巴巴瞅着孩子哭啞了嗓子,大口大口喘息着,就是不停。
也許那含血的稚嫩童聲充滿了誘惑,也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我莫名其妙的伸出了雙臂,把孩子接回了懷裡。哭聲嘎然而止,小傢伙漸漸轉爲嗚咽。
就這麼想跟着我嗎?大腦一片空白,徹底喪失了思考能力。
“娘娘,娘娘,您看,這,這太皇太后還等着回話呢!”
“呃,懷,懷恩?啊,是,是男孩。”
“娘娘——”懷恩俯身跪地。
看着那雙蒼老有神的黑眸,我恍悟了他的意思,低頭看着懷中仍在抽吸的生命,除了顫抖還是顫抖……不!我下不了手,有罪的不是孩子,我不能這麼做,絕對不能!
連連嚥着吐沫,嘴角掀動,“懷恩,去回太皇太后,是,是男孩。”一字一頓,堅定地說出了答案,“是、皇、子!”那一剎那,我倍感輕鬆,這是大半年來,從未有過的輕鬆,身體的力量彷佛隨之抽空,原來,人真的可以麻木到沒有了知覺。
“娘娘聖明啊!”懷恩重重叩首,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娘娘,您,您是說……”張鶴齡有些激動,“娘娘,本是二姐有錯在先,這孩子,哎,您,您心善,也不能爲難了自己呀!我這做弟弟的,不忍心啊!真不忍心啊!”
張巒也跪下身,感激涕零,“娘娘對我張家的大恩大德,張府上下沒齒難忘……”
滿屋子人跟着呼呼啦啦的全部跪地,搗蒜似的磕着響頭,一時間,謝恩之聲不絕於耳,我慘笑,我竟忽略了,原來這裡滿室忠良……
文華殿裡,他正神態安然的與股肱之臣商討着國家大事,我見是徐溥、劉健、王恕、謝遷、彭程他們,深呼吸後,擡腳走了進去。
“臣妾參……”
“梓童因何而來?罷了,不必參拜。”他微笑着打斷了我,厚愛一如往昔。擡眼看到我身後,懷恩抱着個小嬰兒跟了進來,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請皇上爲皇子賜名。”我沒有起身,就勢直直跪在了地上。
他臉色一沉,眉頭緊蹙,隱含慍怒,我知道,他是在氣我僞裝成賢良淑德的聖母,辜負了他不惜捨棄子嗣以示忠貞的愛情。哎,他能對我付出到如此,我又怎能無動於衷?況且,只是個沒張開眼睛的奶娃娃,無關乎情意,不過是皇室朝廷,乃至天下萬民都需要的孩子罷了。
彼此無聲的凝望着,眼波流轉中隱見淚光,是了,夫妻同體,我在逼自己,何嘗不是在逼他?
“嗯哼~皇上,臣聽說小皇子是在申時出生。”謝遷上前一步,開口解圍。
“是嗎?”他草草應着。
“回皇上,是的。”懷恩機靈的接下話。
見皇上再沒了反應,謝遷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呃,皇,皇上,臣,臣等是說,小皇子生於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時。按照時、日、月、年的順序讀,恰好是‘申、酉、戌、亥’的地支順序,在命理上稱爲‘貫如連珠’,主大富大貴,與我太祖生辰有相似啊!”
“哦。”他淡淡應了聲,埋首於御桌上的奏章。
幾個大臣推推攘攘的,終是王恕“挺身而出”,“皇上,臣以爲,此等大事,乃是祖宗厚德,福照皇室,庇佑天下,當普天同慶,記錄史冊,流傳後世。史官在外侯旨依舊,臣斗膽敢問皇上何時宣召。”
我落寞的低下頭,原來裝不裝成聖母,結局都已註定——百官以史相挾,皇上怎能不就範?難道要爲了一個區區“情”字,揹負天下不成?
“史官?久候?”他從牙縫裡飄出四個字。莫說是尊嚴不容有失的帝王,換作普通人,也不會願意被人要挾。
“回皇上,是臣找來的,一直在殿外侯旨。”光祿寺大夫彭程上前回道。
他冷哼一聲,“彭愛卿果真是國之棟樑,不但將光祿寺打理的井然有序,還有精力參管史官之職。朕記得月前下過旨意,‘買辦供應,即宜給價,不許行頭用強賒買。今後但有指稱報頭等名目,強賒害人,所司嚴以法治之’。不知彭愛卿可有查處屬下?”
“臣,臣惶恐,臣督導不利,現正與王大人配合,着手處理那些向京城鋪行買辦,侵吞公款、壓榨鋪行商人之不良官吏。”彭程再直,再猛,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哆哆嗦嗦的跪在了地上。
“很好,朕等着兩位愛卿的查辦結果。”
“臣等遵旨。”王恕也跪到一旁,一同領旨。
遺憾的是,朱佑樘岔開話題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在場任何人都無法估算王恕對朝廷皇室的忠誠耿直程度。他竟舊話重提,請皇上當着史官的面爲小皇子賜名,以正名分。
“臣等複議。”一聲過後,官員們整整齊齊的跪了一地。
“你們——好啊!”他拍案而起,文華殿裡霎時間針落可聞,尤其是瑟縮在角落裡的史官,是進步得退不得,被衆同僚推上了火線……
他深深看着我,我只能在無奈中,僞裝坦蕩回視着他。如今,我也是騎虎難下呀。
“好,很好。”他深吸一口氣,“朕就遂了你們的心願。史官何在?”
“臣,臣,臣在。”史官的舌頭開始打結。
“記好了,王愛卿適才說,此子乃祖宗厚德福照嘛,朕便賜名朱厚照好了!”
“啊?!”若干個質疑聲同時響起,史官目瞪口呆,一哆嗦堆在了地上。
“史官。”
“呃,娘娘。”
我站起身,抖了抖裙襬,“皇上的意思是說,希望小皇子能夠照耀後世,澤被萬民。傳旨,皇上喜得龍子,大赦天下,許萬民同慶。”
“娘娘,這,這……”史官左右爲難,沒了主意。
“大人姓司馬嗎?”我挑眉問道,聲音有點陰,有點冷。
史官嚇出了一腦門子冷汗,磕磕巴巴答道,“臣,臣,臣不,娘娘恕罪,臣,臣馬上去辦。”
我漠然點頭,又把其他官員一併攆了下去。滿朝賢臣公然與皇上對抗,僵持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負手站立,背對於我,始終不語。垂下眼簾,到底是誰在爲難誰,誰在折磨誰?長嘆一聲,罷了,也許錯的真是我,自以爲是,悲天憫人的裝聖賢。
“看看孩子吧,懷恩。”懷恩會意,倍加小心的將襁褓中的嬰兒交給了我,還是那張毫無防備,毫無戒心的單純睡顏。夢中,還在抿着小嘴微笑,惹人憐愛。
“朕不想看。”他的聲音很低。
“不是說,想給我養只貓貓狗狗嘛,寵物那玩意,總也長大了,不懂事,養了也沒有成就感。我看,不如養人好了,呵呵……”明明在笑,聲音卻在顫抖。
“不要胡說!”他聽不下去了。
我索性一把將孩子遞到他眼前,塞進了他的懷裡,讓他避無可避。動作也許太大,驚醒了熟睡中的寶寶,他不舒服的吭唧着,張開了水靈靈的大眼睛,烏黑烏黑的眼球充滿着好奇的光芒。長長的睫毛忽閃兩下,朝着抱着自己發呆的男人奶聲奶氣的“咯咯”一笑。
“他,他在對朕笑嗎?天啊!嫣兒你看,真的是笑!小孩子不是都哭的嗎?”
“是笑。”聲音很輕很飄,沒有底氣,心裡酸酸的——血濃於水,骨肉親情,遠非理智可以控制,尤其在這個瘋魔般崇尚子嗣的年代。哎,我要是也有個孩子,該多好啊。算了,近乎完美就是虛僞,童話是不存在的,有這樣一個受人敬仰,又愛我如珠如寶的好老公,還貪求什麼?庸人自擾,徒增煩惱。
養個孩子遠遠比我想象中要簡單,有一打的奶孃、宮女、太監悉心照顧着,定期不定期的去仁壽宮看看就成,壓根不用操心,真比養只貓貓狗狗簡單——亦或者是,我的母愛沒有真正的培養起來,敷衍了事罷了。某人的父愛比我還少,偶爾想了,纔去逗逗。這期間,就屬韻婷鬧得歡,月子也不好好坐,成天哭着號着要見孩子。令我想不到的是,太皇太后比我狠,硬是一眼沒讓見,還慫恿朱佑樘把她殺瞭解恨,敢情真當女人是下蛋的工具,生完就撇!我氣不過,專門和老太太作對,唱反調。
“皇上如何定奪?”老太太也知我是故意攪局。
朱佑樘眸色一凝,狠狠地說:“死,一了百了,太便宜她了!朕要讓她活着,草芥般活着,終身不得母子相認!”
太皇太后隱約抖了一下,無趣的說了聲“皇上聖明”。
韻婷在月子裡,頂着瑟瑟秋風被幾個太監硬拖出了仁壽宮。太皇太后的意思原是將她關進安樂堂,可他說,那裡是他出生的地方,讓她去,會玷污了那裡純淨的水土,思來想去,關進了曾經富麗堂皇的昭德宮——萬貴妃死後,那裡便被宮人視爲不祥之地,成化帝一去,更是無人打理,眼下是破落不堪,有勝冷宮。下旨禁足,除了有人定時送飯外,昭德宮內再無一人,任憑她自生自滅。
有點狠,真的有點狠。而貴爲國丈的張巒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卻沒有提出半分疑義。不知出於什麼心裡,我厚顏去問,張巒卻認真回道,教女不善,當有此報,害人終害己。那雙堅定的雙眸證明了他所言非虛,可愈加憔悴蒼老的容顏,也詮釋了他心中的煎熬。
明知沒有絲毫意義,但爲了麻痹良心,我還是自欺欺人的跑去找朱佑樘討賞,咋說張家的人跟着我確實沒撈到半點好處。四年來,張巒的職位從中軍都督府指揮同知,升推爲誠宣力武、特進榮祿大夫、柱國,可名號再怎麼換,仍舊是從一品的官員,還沒了實權。
朱佑樘拗不過我,也覺得自己有愧張家,不管怎麼樣,一個女兒嫁給自己,另一個女兒爲自己生了兒子,於是大筆一揮,冊封張巒爲壽寧伯,世襲罔替;張氏曾祖張迪,追贈爲監察御史;祖父張綬,被追贈爲太保壽寧侯;張綬之兄張縉,贈監察御史……
皇子已生,宮中本該恢復太平,卻莫名其妙的流言四起,說孩子不是我親生的,被好事者繪聲繪色地演繹成了若干個版本,其中自然少不了廣爲流傳的金蓮版。朱佑樘大怒,下旨嚴辦傳話之人,明令宮中之人,不可非議皇后、皇子。
懷恩提議殺了金蓮,了卻禍根,朱佑樘嚴肅的搖搖頭,這種行爲難逃欲蓋彌彰之嫌,會越抹越黑,冷笑一聲,“如今竟殺不得了!”
“謠言止於智者,不去管他,久而久之傳沒意思了,就不會再說了。”我做出符合常理的推論,他亦無可奈何的頷首。只是那時,我們都忽略了皇室緋聞,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爲使流言不攻自破,我將孩子接回了坤寧宮撫養,其實在哪都一樣,爬都不會的小傢伙,又嗜睡得很,每天呼嚕呼嚕的倒在小牀上,根本不佔地方,沒事逗着玩還挺有意思,總比對着宮裡一張張厚實的面具要強。
李搖鈴“千錘百煉”,終於製成了一小壇黑乎乎的大藥丸,讓我每月朔望日含服,據說,可解膝下無歡。我問他有幾層把握,回說只能一試,蠱毒太深,能否痊癒,無從得知。至於療效,更不可能一朝半日看出,而我宮體屢受摧殘,弱於常人,若真受孕,也要倍加小心。不忘囑咐我藥丸有限,藥引用盡,無法再製,切不可浪費。朱佑樘一聽,忙逼着我含了一丸,又派專人搭板把藥貢了起來。我失笑,隨口問用了什麼珍惜藥引,竟然要這麼謹慎。他怔了怔,如實回道——“紫河車”。
“嘔——”胃裡翻江倒海,卻被朱佑樘強掐着吞了進去,好不噁心……
“說不得”快在皇宮裡憋出神經病了,我順水推舟送走了她和李搖鈴——膝下無歡萬一解不了,李搖鈴便罪犯欺君,難保不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安全起見,不如早早放了自由。
“還要遊走四方嗎?”送別時我問。“說不得”是閒不住,可跟着他滿世界跑,風餐露宿的也不是事呀。
“草民要先回老家湖北蘄州一趟,之後再做打算。”
我點點頭,送了“說不得”一小盒珠寶,笑稱是提前送的成親禮物。李搖鈴爲人高潔,絕不會收下謝儀,送銀子更是俗氣得侮辱了他的品格。我也是思來想去的,和朱佑樘商量後,做出的決定。
朝陽下,一個少女甜甜地纏着男子的手臂,而男子則尷尬的緊往下甩……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我淺淺一笑,幸福就在你手邊,關鍵是你如何選擇。
本以爲把小傢伙接到身邊,在北風壓雪的惡劣天氣裡,流言會像感冒病毒一樣自行平息,可轉眼入了冬,流言非但沒有被壓制住,迎着新年,大有勢頭更盛的趨勢,長了飛毛腿一樣,絲毫不受天冷路滑的影響,迅速在全國各地擴散開來,鬧得沸沸揚揚,一發而不可收拾。
流言亦有正確之處,況且被百姓人人蔘與其中,當成哈雷彗星撞地球似的世界末日級大事爭相傳誦,我又不能讓朱佑樘下旨全抓起來砍了。只能關起門在坤寧宮裡裝聾作啞的過日子,好在這種自欺欺人的生活,我習慣了,也適應了——宮中之人必備的生存技能,皇帝都得掌握,我自然不能免俗。
看得出,張鶴齡是真心喜歡小傢伙的,經常帶着民間的小玩意到坤寧宮來哄着他玩。只是揹着人時,會長吁短嘆;見到了我,幾次欲言又止。我實在憋不住,趁上元佳節,張氏一家入宮飲宴,索性趁他去側殿醒酒,追去一問究竟。
張鶴齡藉着幾分酒氣,長嘆一聲,“娘娘,我的親姐姐呀!我是心疼你啊!”
看着他異常溼潤的眼睛,我不解,“這話從何說起?”
“晗姐,你可知坊間如何傳聞?都說我的好姐姐生不出孩子,心狠手辣的硬搶了那個鄭金蓮的兒子過來!您說,這,這算什麼事啊!”
我對流言內容不太感冒,背後議論的有好話纔怪,卻疑惑流言爲何經久不衰,生命力旺盛得“欣欣向榮”。
張鶴齡見我眼風飄忽,忙道:“晗姐,蜚短流長,防不勝防,更是有損於晗姐清譽,我這個做弟弟的有心無力,不知能做點什麼,聽着心裡堵得慌啊!”
我“哦”了一聲,身爲張家長子,我的“親弟弟”,他在流言面前也沒有立場發言啊。
想了想,轉天找來了謝遷,這個以賢能磊落著稱的朝中重臣。彼時,小傢伙正在我身旁努力練習翻身,肥嘟嘟的像個小肉球,咕庸咕庸的,很招人稀罕。伸出手指去逗逗,半夢半醒間,他會用小嘴咬住,輕輕唆着,自娛自樂。排除陰暗的身世,這孩子真是討人喜歡,哭少笑多,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閃着世間最純潔的光芒。想想也是,不管哪個角度去想,孩子都是家庭戰爭中最無辜的犧牲品。如果父母可以處理好一些極端問題,那就不會有像我一樣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了。
童年時的孤獨無助,強作無畏,歷歷在目,輕嘆一聲,往事不回首。
“謝大人可有主意?”
“臣,臣惶恐!”謝遷慌忙跪地。
我失笑,眼看着天下聞名的“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中的主角之一,最爲能言善辯的謝遷,變得吱吱嗚嗚說不出下話來,怎能不好奇?
“大人有話但說無妨,本宮不會怪罪於你。”
“娘娘,現坊間流言不斷,對娘娘和小皇子都非常不利,朝中百官屢屢上疏,請皇上冊立小皇子爲太子以正視聽!臣想,此事,此事皇上定然還在瞞着娘娘。”
“謝大人,你也上疏了吧?”我平靜的問,謝遷屢次阻止選妃,肯排除衆議爲我說話,實際上是在幫皇上。他骨子裡忠誠的只有皇室,只有他爲之折服的弘治皇帝。
“臣,臣愧對娘娘。”說着重重磕下了頭。
我扒拉扒拉小肉球,“謝大人說笑了,您何愧之有?不就是一個太子嘛,讓皇上封了就是。”聲音更加平靜,平靜到淡漠疏離。太子之位,皇權之路天下人覬覦,可在我心中狗屁不通!除了錦衣玉食外,這裡有什麼好的?高處不勝寒——哭不得哭,笑不得笑的。把我張嫣放出去,照樣吃得好穿得暖,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自由自在。
“娘,娘娘,您,您……”謝遷竟激動得成了結巴。
我大笑,這是大白一個。哎,追求不同吧,讓他們這羣被子曰詩云荼毒了榆木腦袋的“儒蟲”懂得自由的價值委實太難了。
晚上,我和朱佑樘說起這事。他眉頭一蹙,揮手屏退了爲他寬衣的太監。“嫣兒,我知道你心疼那孩子,畢竟你我都沒能有個幸福的童年。可冊立太子非同小可,怎能隨便?”
“反正也沒有其他孩子,不是他還能是誰?”我上前幫他寬衣。
“李郎中不是說過蠱毒可解?不出幾年,你也能有孕在身,我想把皇位留給我們自己的孩子。”
我抿嘴,好在把李搖鈴送走了,何其英明啊!他也沒有十層把握,可知情者卻人人相信膝下無歡必解無疑,他日我若沒能受孕,必然有人在此大做文章。
“佑樘,你覺得皇宮好嗎?當皇上好嗎?”倒在牀上,我問。
“怎麼,當皇后太辛苦了?”他不答反問。
“不是辛苦,是心苦。”我指指心窩,“紫禁之巔,衆生膜拜,責任重大,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要揹負太多太多。呼——我小女人一個,貪圖享樂,不想活得這麼累!”
他握住我的手,“跟着我,苦了你了。”
我笑笑,痛並快樂着,箇中滋味,不足爲外人道。
沒過幾日,朱佑樘下朝後,很生氣的回到了坤寧宮,早膳都沒吃好。我悄悄拉過懷恩打聽,原來是彭程帶頭,又在朝中掀起了立太子狂潮,含沙射影的說皇上懼內,才遲遲不肯冊立太子平息謠言的。
我撇嘴,又一個活擰歪的。明明知道真相,卻和一羣不明事理的大臣瞎哄哄,這不是找死呢嗎?
想想看,順坡下驢——“就冊封了吧!前兒個太皇太后還和母后一起來絮叨呢!這些流言蜚語的,對皇室多不好,還影響你我苦心經營的在民衆中的好印象!你忍心我被史官記載爲妒婦啊!”
“他不敢!”
的確,史官不姓司馬,隨彎就彎,很沒骨氣——我負氣離宮,被記載爲戒齋求子;他出宮去尋,壓根沒敢提。歷史是什麼?人寫出來的;人是什麼?口是心非,委曲求全的動物。哎,孰真孰假,不過是後人YY罷了。難怪人提起武則天,就會說到她的那塊無字碑,確實發人深思。
“那你就忍心我的形象被毀?臭名遠揚,流傳萬世?”
“嫣兒!”
“還有,還有,你不是說家裡大事我做主嘛,不會又是忽悠吧?”
“你怎麼和他們一起逼我呢?”
我坐到他的腿上,撒嬌環着他,“我虛榮嘛!想留個好名聲囉!再說,當皇帝這麼苦,你是深有感觸,將來,真忍心讓咱們孩子遭那個罪?”
也許是最後一句話打動了他,其實,那句話也是我的心聲。他眸色一凝,略有所思,幽幽說了句,“讓朕想想。”
不管是朝中詭譎的局勢還是來自皇室壓力,小傢伙五個月的時候,即被冊封爲太子,本該普天同慶的日子,只有兩個人拉長了臉,一個是耿耿於懷的朱佑樘,另一個竟然是張鶴齡。過去一問,又被張鶴齡紅紅的兔眼嚇了一跳。
“這話怎麼說的?大喜事你哭啥呀!”
“娘娘,晗姐,我那外甥福薄呀,承受不起如此尊貴的地位!您是心善,和皇上既往不咎,厚待我張家,可我看着心裡就不是滋味呀!晗姐呀……”聲淚俱下,字字心酸。
我撓撓後腦勺,用得着嗎?莫說我沒有孩子,就是有了,我也決不讓他和他爹一樣死守皇宮,喪失了自我。
不過張鶴齡的一番話,到是深深打動了他。朱佑樘走上前,“難得愛卿明白事理,今後更要好自爲知,爲國效勞!”
張鶴齡忙抽泣着跪地領旨。
按照遊戲潛規則,冊封了太子,也要加封外戚,以示恩寵。於是進封張巒爲壽寧侯,加號翊運,又加封光祿大夫,一品大員,擺脫了N多年從一品只調職不升官的尷尬。本想再進封張鶴齡爵位,命閣老之首的劉吉撰誥券。豈料劉吉白癡的進言說,“必盡封二太后家子弟方可。”
一句話把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天知道朱佑樘最討厭冊封無功無德之人,這個封的都是無可奈何,還要他再封幾個白吃飯的,簡直是癡人說夢。加之劉吉的爲人,他早已知曉——同列閣老的徐溥、劉健皆正人,爲國爲民,頗有政績,兩人有論建,劉吉“亦暑名,復時時爲正論,竊美名以自蓋。”這個“劉棉花”,“多智數,善附會,自緣飾,銳於營私,時爲言路所攻”。如此小人,毫無建樹,礙於是前朝遺臣,把他留在朝中本就是一忍再忍,苦無機會打發,如今正好借題發揮,遣至其家,諷令致仕。
我嗤笑,“劉棉花”是罕有的“彈彈更健康”之輩,可惜不明就裡,早就不被皇帝待見了,連朱厚照的身世,他也是隨大流被矇在鼓裡的官員。
看看春暖花開的窗外,抻抻懶腰,事如繁花,弘治五年,必然不凡。
果不其然,剛裝成預言家,就見懷恩氣喘吁吁的跑來。
“懷恩?何事?”
“娘娘,皇上,皇上將彭大人投入大獄,交由刑部定罪!”
“竟有此事?”
細細一問,原來是他下旨在光祿寺建造祭祀神壇,爲蒼生祈福。彭程卻上疏道:“臣適見光祿造皇壇器。皇壇者,先帝修齋行法之所。陛下即位,此類廢斥盡,何復有皇壇煩置器?光祿金錢,悉民膏血。用得其當,猶恐病民,況投之無用地。頃李孜省、繼曉輩倡邪說,而先帝篤信之者,意在遠希福壽也。今二人已伏重闢,則禍患之來,二人尚不能自免,豈能福壽他人。倘陛下果有此舉。宜遏之將萌。如無,請治所司逢迎罪。”
在百官面前,如此直言,暗含誹謗先帝過失之意,置高於一切的皇室尊嚴不顧,理當有此一劫。轉念一想,心中明白,彭程確是位直言進諫的剛正官吏,卻連連犯了他的忌諱,在立太子之時便帶着羣臣屢屢相逼,是忠誠,焉知不是做作?爲忠正敢言的大帽子束縛的演戲?政治、政客這玩意,誰說得清?
不過既然懷恩來了,有求於我,我也樂得讓自己的“賢名”滿朝皆知,便起身去文華殿做說客。
沒等開口,就被他拉到身邊坐好,探討起了國家財政。和錢有關,大愛中的大愛啊,我立刻興致盎然。
早在弘治三年,河南遭災,他下旨免受秋糧,此後每年有地方官奏報災情,他都下旨免賦,加之黃河水患連年不斷,需要朝廷賑災救濟,長此以往,國庫必然入不敷出。
“朕不想加重百姓負擔,征斂賦稅,充盈國庫,嫣兒可有辦法從其他方面入手?”
我眨眨眼,以我的經驗,他這麼問,多半是心中有了答案。想了想,這個時代又沒石油類貴重資源可徵稅賦,不如——
我笑下,拿起兩隻毛筆在他眼前晃晃,“我們一起在手掌中寫出答案,如何?”
他會意接過,轉眼在彼此掌心出現了一個“鹽”字。相視一笑,無須多言,如此默契,試問天下間有幾對夫妻能做得到。
不久後,他採納了戶部尚書葉淇的意見,正式下詔,改革鹽法,規定由商人繳納銀兩給國庫,由國庫分撥到各邊作爲軍餉,然後由朝廷給商人憑據換鹽運銷,一改正統年間的“存積鹽法”,限制了販鹽漁利的權貴,不但使鹽商有所得利,促進了鹽業發展,還改用銀子作爲食鹽的中介,大勢所趨,順應了潮流,利國利民。
炎熱的夏天很快到了,張鶴齡再次紅着眼圈站到了我的面前,帶來了本年度最大的噩耗——張巒病危。
再見到張巒時,他已氣若游絲,臥牀不起。我親自擰了溼帕子覆上他佈滿歲月痕跡的額頭,暗黑的眼袋連着深深的魚尾紋,皮膚無力的凹陷下去……沒想到短短一年,竟讓一個人蒼老憔悴到這種程度。
“爹爹。”我輕聲叫着,生怕聲音太大,驚擾了病榻上老態龍鍾的病患,更怕永遠叫不醒他。
“啊,娘娘?”張巒虛弱的半睜開眼睛。
“是我,爹,是我,嫣兒!不是娘娘!”眼眶一熱,聲音顫抖起來。
“嫣兒,呵呵,是我女兒回來了,好孩子啊。”張巒感慨着,無神的雙眼泛出淚光,“能扶爹爹坐起來嗎?”
“爹,御醫留話,您不可以起身。”
“鶴齡?”張巒眼風飄了飄,“你們都出去吧,讓我們父女好好敘敘話。”
張鶴齡躑躅了一下,低聲囑咐了幾句,帶着金氏和張延齡出去了。
張巒動了動,掙扎着想起身,我忙上前扶好,“爹爹,鶴齡弟弟說您不能起身,您就倒着吧!”
張巒黯然點下頭,“爲父身子不行了,哎,時日無多。”
“不會的,爹爹!京城裡有的是名醫,咱們不聽那些庸碌御醫的話!”
張巒輕輕搖頭,“嫣兒,爲父不顧宮規,讓鶴齡去求皇上把你請回來,是有話要囑咐,若是不說,爲父死不瞑目啊。”
“爹,不會的!真的!”
“嫣兒。”張巒骨瘦如柴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卻是那樣的虛軟。“往事種種,卻有我張巒對不起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