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回來的時候, 天已經黑盡了。黑夜在他身後被緩緩合上,他的黑髮被風吹的恣意揚起,頎長挺拔的身姿, 逐漸在我眼前明晰。
我擡起有些酸澀的眼睛, 撐着頭, 注視着他緩步邁進。燭光在我身邊跳動, 勾勒出一種靜謐寧安的氛圍。面前的桌上, 擺了幾樣美味佳餚和糕點飲品。有酒燉鴨子、清蒸鱘魚,還有桂花糕點、蜜餞果子,幾乎全是他愛吃之物。還有許多貴族臣下送來的禮物, 我全都讓釋兒收拾好拿下去了。
他掀簾而入,隨即, 站住。
他的瞳眸中寫滿了震驚之色, 臉上頗有動容, 手撐着旁邊雕龍盤鳳的玉柱,就那麼癡癡地看着我。
我下意識的垂了眼眸, 心內痠痛起來,聲音低的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今天是我的生辰,五月初五,知道你不喜歡吃彩糉,我特意準備了這幾樣小菜, 你看看合不合胃口……”話音未落, 我就感覺到有一道影子迅速的奔了過來, 他顫抖着捧住我的臉, 牢牢封住我的櫻脣。脣齒纏綿間, 他呼吸急促,訴說着難言的癡戀。
好一會兒, 我們才氣喘吁吁的分開。他一展袍服,翩然而坐,隨即大手一撈,將我摟抱而起放在他的膝蓋上,有些粗重的呼吸熱辣辣的噴在我的耳蝸:“先說說,你今天干了些什麼?”
“先是見了隆緒新晉的妃嬪,接着又去了小廚房忙碌了陣子,籌備了晚膳,”我輕聲一笑,手指拉住了他的袍袖,乖乖答道,“你呢?你去哪兒了?整整一天不見人,我都擔心的不得了。”
“我出了趟宮,去拜訪了蕭排押和蕭恆德。”韓德讓柔柔笑起,清潤睿智的秋水目在燭光的映襯下煥發出異樣的光彩,瞳仁熠熠,聲音溫和動聽。
看來,他果然是把我的生辰忘到了腦後。一念及此,我心下頓時涌起了無限委屈之意,眼眶有些溼潤。吸了吸鼻子,我將臉上的黯然之色褪了個一乾二淨,勉強開口問道:“既然你見過了他們,應該將事情都辦穩妥了吧。”
“嗯,蕭排押那邊自是好說,他原本就對長壽奴有情,”韓德讓說到此處,眸色明顯起了變化,話鋒一轉,沉聲續道,“但是,蕭恆德就棘手的多。我見他最後雖然答應娶延壽奴,可眉宇之間的神色頗不情願。”
我的心思原本一直停留在委屈悵惘之上,忽然他說及此事,心頭不禁一沉,訥訥開言:“如此,該如何是好?”
“延壽奴非蕭恆德不嫁,蕭恆德現在雖然不是很樂意,但是兩人相處久了,應該會有些情愫的。”韓德讓拍了拍我的手背,柔聲勸慰。
我思緒飄蕩,不由自主的大力搖頭。不,不會的。譬如我和耶律賢,相處了這麼久,他依舊是沒有真正的走進我的心裡。
唐高宗李治曾有一詩《八至》,“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年少時念起,並未真正懂其含義,待合上書之後,只覺餘香滿口,心思搖盪。而如今經歷了世事滄桑的我,終於深刻的理解了這首詩。夫妻相處之道,看似簡單清透,參破的人卻寥寥可數。大多數人窮盡一生就這麼吵着、鬧着、彆扭着、和好着,湊合着過了這不鹹不淡的一輩子。
“燕燕,別搖了!”韓德讓心疼的用手扶住了我的頭,滾燙的吻如暴風驟雨一般,不時地落在我的臉頰、雙靨、鼻樑……似乎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倏地抽氣,猛地停下動作,憐惜的伸手拭去了我的淚痕:“燕燕,你怎麼了?告訴我,告訴我……”
我努力將淚意止住,抿了抿脣,低低開口:“沒事,只是我想起了景宗皇帝……”
韓德讓面色瞬間一緊,臉上現出了莫名複雜的神情,五指大力的攥緊了我的衣衫,忽又似有所覺,將力道逐漸放柔。脣角動了動,卻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這是這麼久以來,我們第一次直面耶律賢的事情。從前,我們一直在有意無意的迴避,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試探,卻無法面對這個禁忌話題帶來的究竟是什麼後果。而今,終於,提到了。
韓德讓扶着我的肩,秋水目一眨未眨的盯着我的雙眸,似要直刺我的內心:“燕燕,我可以容忍耶律斜軫,我也可以容忍蕭繼先,不知爲何,我就是無法釋懷先皇……如今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對不起他?”
“我,我心有慚意……”我依舊拉着他的袍袖,卻是淚痕滿面,泣不成聲。努力了好久,才勉強將一句話說完整。
“燕燕,你是不是後悔了?抑或是,跟了我,流言飛語、各種非議撲面而來,你承受不住了?”薄衫下的肌肉明顯一緊,他眸光沉甸甸的,聲音迫人而來。
我微惱,徑直看向他,激動地連聲音都不穩了:“韓德讓!你這麼說,你對得起我麼!我蕭燕燕,不顧名分,不顧非議跟着你,你現在跟我說,問我是不是後悔了?你說說,我到底後悔了沒有!”
韓德讓面色沉鬱,眉梢擰緊,心內也正壓抑着怒意。他勉強擠出了笑容,拉住了我的手,開口打破僵局:“燕燕,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我……”
我淚如雨下,絲毫不閃避的望向他,聯想到方纔他忘了我生辰之事,心頭的惱意不僅未褪,反而愈演愈烈。我揚眉,大力的甩開他的手,指尖攜帶的鳳仙花長長護甲不小心尖銳地劃過了他的皮膚,“噝”的聲音刺耳的響起,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瞬間就出現了幾道紅印子傷痕。我猛地一顫,硬着心腸不去理,伏在桌子上嚶嚶的哭了起來。
一陣風揚過,似乎,有人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我愈發委屈難解,哭得柔腸寸斷。不經意間將埋在臂彎裡的頭擡起,淚眼朦朧中,眼前好像多了一樣什麼東西。我下意識的探過手去,在感受到那一份瑩潤的玉質冰涼之後,驀地睜大了眼。手心處,靜靜地躺着一個鏤空精美的玉蝶簪,在燭火的照耀下,柔曳生光,通靈明輝。
我收了淚,忽然什麼都明白了,揪心之痛襲遍全身。
原來他奔走了一天,是給我買生辰禮物去了。大約準備給我一個意外驚喜,沒想到卻出了這般誰也無法預料到的岔子。這一番滾燙的心意,讓我手指顫個不停,幾乎捧不住那支瑩潤小巧的玉蝶簪。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濺在地上,頃刻之間什麼都沒有留下。
想着耶律斜軫出使党項,蕭古驪一人在家也是無趣,我特意將她接進宮,同我作伴。她的兒子並未與其同來,只有她一人奉旨進宮。在她的腳步跨進文化殿之時,我倚在殿門旁,思維有了那麼片刻的恍惚。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她也是這麼走進,神態怡然,笑容煦暖。
“臣婦參見太后娘娘!”蕭古驪謙恭的福身施禮,目光在對上我時,明顯也現出了一絲怔忡。多年未見,歲月讓她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的少婦。然而,眸間的明快之意,自我從小第一次見到她起,都從未變過。
“免了,起來吧。”我親自將她扶起,攜着她的手一同走進殿內。
釋兒察言觀色,趕緊吩咐安蘇前去泡茶。自己洗了手,有條不紊的將時令新鮮瓜果仔細切好,排列整齊,湃入牡丹花色水晶缸裡。隨即,拿過精緻小籤一一插好,小心翼翼地端了上來。安蘇將茶水沖泡好,置於托盤內奉了過來。
蕭古驪拿起一簽瓜果,放入口中細嚼慢嚥。接着又端起茶盞抿了兩口,仔細的回味一番,點頭讚道:“這可是上等的君山銀針,咱們蕭府原來也有。”
我衝釋兒和安蘇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退下,這才微笑着回過頭,接着蕭古驪方纔的話道:“不錯,這君山銀針是由中原茶販千里迢迢運送而來的。清明時節前後可供採摘,隨後新鮮茶葉直接下到熱鍋裡炒制,經過在適宜的陽光下攤開晾曬後,再進行烘焙,差不多就成了這個味道。”
蕭古驪邊聽邊不住地點頭:“三小姐……哦,不,太后娘娘依舊是那麼博聞強識,懂得的東西真不少。”
“不過是閒來無事時陶冶怡情罷了,談不上什麼精通。”我搖搖頭,謙和的一笑,伸手端起面前的白瓷茶盞。一縷嫋嫋茶香飄蕩出來,縈繞在鼻端,格外甜香清芬。我啓蓋視之,只見茶葉芽頭自水中徐徐升起,復又沉下,接着又上來,分外有情趣。於是深吸了口氣,將茶盞湊近櫻脣,小心的抿了一口,頓感口中一股馥郁清香,久久不散。
蕭古驪雖言是好茶,卻喝的並不慣,僅僅飲了半杯就放下了。她似乎滿腹心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是坐立不安,輕皺着眉頭,面色微緊。她從小跟在我身邊,一舉一動我皆是再熟悉不過,看她這個模樣,便猜出了個七八分,卻並不說破,只是和顏悅色的曼啓朱脣:“怎麼了?”
“太后娘娘,臣婦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她再三躊躇,終是決定說出來。
“你不必拘束,就像原來在蕭府那般一樣,有什麼說什麼,哀家不怪罪。”見她說個話都不敢,掙扎猶豫了好半天,我的心頭不禁起了一陣悲涼之意,嘆息着又抿了口茶。只覺得方纔清芬無比的君山銀針,如今竟隱約品出了不易察覺的苦味。
蕭古驪穩了穩心緒,若有所思的開了口:“不知太后娘娘,此番召臣婦前來,僅僅是爲了擔心臣婦獨自在家寂寞麼?”
“除了這個,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我聞言,眸色忽地一寒,看向她的目光中不覺銳利了三分,“你是不是進宮之時,聽了某些不相干之人說了什麼?”
蕭古驪的眼神飄忽躲閃,並不敢直視於我,聲音縹緲:“沒,沒有……”
“你無須在哀家面前試圖隱瞞,”我手中依然端着白瓷茶盞,將看向她的眼光收回,視線停留在微傾的茶麪上,狀若無心的接着道,“你接着說,那哀家召你進宮,還有什麼別的目的?”
“這……”蕭古驪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續下去,只得半吞半吐的說道,“他去了党項,不知會不會叛國投敵,所以……太后娘娘特意邀臣婦進宮,名爲陪伴,實爲人質。”
我手一頓,一絲冷笑悄悄勾起,面色陰晴不定。倏地,我擱下茶盞,帶動着茶麪晃動幅度愈發大了起來:“這種挑撥離間之語,究竟是誰說與你聽的?”
蕭古驪不答,垂眸低眼,指尖微顫泄露了她內心的慌張之意。
“要不哀家替你回答,”我密切注視着她的舉動,張嘴吐出了連個字,“語諼!”
蕭古驪一驚,臉色立即起了變化,脣角囁嚅,眼眸中的慌亂之情一覽無餘。
其實這也並不難猜。在這宮裡,與我有嫌隙之人少之又少,蕭丹慕就是其中一個。更何況,我前些日子才下令她禁足,沒想到她的打擊報復這麼快就過來了。只是,她雖然陰狠,報復心也強,但是心性簡單,絕無可能慮到這上頭來。所以,這背後一定還有一個人在暗中操縱着一切。除了這些,還有令我想不通的是,離間我和蕭古驪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於我而言,蕭古驪僅僅是個情分頗深的奴婢罷了,何苦需要她下這麼大勁來讓我和蕭古驪爲敵?心思百轉千回,一時也考慮不周全,於是我直直看向蕭古驪,聲音稍微放緩:“外人之言,你就這麼相信。哀家所說,你卻顧慮重重。哀家就不明白了,彼此二十年的情分,難道就抵不過外人的那張花言巧語的嘴麼?”
蕭古驪聽聞此言,面有慚色,直挺挺地在我身前跪下,語意哽咽:“臣婦……臣婦一時鬼迷心竅,不該懷疑太后娘娘!”
“哀家不怪你,起來吧,”我掩飾住自己心頭的淡淡失落,稍微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親自將她扶起坐好,“事情究竟如何,你能說與哀家聽聽麼?”
蕭古驪見我大度,心下更是感念不已,稍一坐穩,便和盤托出:“今日進宮之時,偶遇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語諼,她說有事要跟臣婦談。一是太后將臣婦扣留作爲人質之事,二是太后與韓大人最近鬧不和之事,勸……勸臣婦把握好機會……”說到最後幾個字,蕭古驪滿面羞慚,提心吊膽,目光忐忑不安的躲避着我的注視。
這番話,對於其真實性我先不予置評,只感覺有幾處地方漏洞百出。首先,蕭丹慕怎麼會得知我和韓德讓吵了一架?這件事過去沒多久,韓德讓人前還是與我恩愛有加,似乎連釋兒都沒發現出什麼異常來,蕭丹慕是從哪兒知道的?其次,蕭古驪喜歡韓德讓的事情,明曉的人更是寥寥無幾,蕭丹慕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是那個幕後之人告訴她的麼?抑或是,我的文化殿出了內鬼?
心念及此,我渾身不由自主的一哆嗦,腦海裡飛快搜尋起文化殿內可疑之人來。如今我身邊的三個大宮女分別是釋兒、落雨、安蘇。釋兒首先排除,她和蕭丹慕明裡暗裡都勢不兩立,幫她的可能性幾乎爲零。落雨一直以來都在照顧皇子公主們,現如今,他們都大了,落雨也就無所事事,僅僅打些下手。又何況,她的性子單純,參不透這麼複雜的事情。那麼……難道是安蘇麼?
安蘇是蕭丹慕安排在文化殿的眼線?
若是她的話,一切倒也還解釋的清楚。安蘇原本就是二姐蕭不瀚身邊之人,若是有意無心聽到二姐說起蕭古驪喜歡韓德讓之事,也不是沒有可能。至於我和韓德讓發生爭吵的時候,當時安蘇應該就在外面,聽到了一星半點內容,於是便去向蕭丹慕說了那麼一嘴。
一股寒意襲遍了周身,我柳眉顰蹙,手指下意識的探過去,攥緊了那個白瓷茶盞。
大約是看我半天沒有再吭聲,蕭古驪有些不安的望過來,聲音含了一絲擔憂之意:“太后娘娘,怎麼了?”
“無妨,”我回過神來,勉強一笑,“離耶律斜軫回來還有段時間,你就在文化殿住下便好。哀家賞你一處惜蕊軒,那裡就是你的住所。若是你對哀家還是不放心的話,隨時走都可以,哀家絕不會說半個字。”
蕭古驪心下感懷,忍了淚意道:“多謝太后娘娘。”
“釋兒!”我的臉對向門那邊,高聲喚道;等到那一抹熟悉的俏麗身影逐漸走近的時候,我方接下來吩咐道,“帶夫人去看看惜蕊軒。”
“是,”釋兒恭聲應道,隨即對蕭古驪輕聲道,“夫人,請隨奴婢來。”
蕭古驪站起身,衝我深施一禮,就跟着釋兒一道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