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安眉頭一皺,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兩個丫鬟一人抱着一個孩子,分別是九九跟如意,乳孃臉上淚痕未乾,拘謹又慌亂地站在一旁,不管是大牀上還是搖籃裡,都沒有龍羽的影子。
她紅脣一抿,直接轉身走出去,站在石階上,冷聲說。“方天,我本不想跟禁衛軍爲敵,不過,你們給臉不要臉,就別怪我手下無情。闖入王府內院在先,導致世子失蹤在後,你們真把靖王府當成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肆意妄爲的地方不成?!”
方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畢竟是在官場上混跡不久的上任新官,按部就班地上崗,不曾碰過類似的棘手狀況,一時之間,左右爲難,騎虎難下。
關鍵是,至多是一盞茶的功夫而已,好好的世子怎麼會憑空消失?!
想破腦袋,他也想不通竟然在幾十雙眼睛下,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
簡單盤查一下,丫鬟跟乳孃都說不知,她們見徐長芳出去陷入打鬥,忙着把門閂上,可是禁衛軍把門踹開了,她們擋在外室,試圖阻攔凶神惡煞的禁衛軍,沒想到禁衛軍見她們是下人,惱羞成怒,連她們都打,她們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在這一場混亂和哭鬧之中,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當她們終於只能一手抱着一個孩子,任由他們滿屋子亂找,才猛然發現,在搖籃裡睡覺的世子不見了!
秦長安冷凝着臉,心好似被狠狠剜了個洞,她怒不可遏,朝着方天便是一個耳光,“啪”清脆的聲響傳來,她顧不得手心裡火辣的疼痛,怒斥一聲。
“我很想知道,世子失蹤,禁衛軍付得起這個責任嗎?!”
被女人甩了一巴掌,還是當着幾十個手下的面,方天心中窩火,卻又無處發泄。皇上的口諭,是讓他們把世子帶到皇宮裡,如今沒搶到世子就算了,世子平白無故消失不見,這不是出了大事又是什麼?!
再者,世子不是會跑會跳的稚嫩小童,才七八個月大小的孩子,連爬都不利索,又怎麼可能離開那個房間呢?
方天畢竟不是傻蛋,他悶聲回答。“下官願意負荊請罪,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儘快找到世子,王妃,不如讓下官的手下一起幫忙尋找?”
她若有所思,龍羽突然不見,禁衛軍必然會覺得蹊蹺,說不定還以爲是他們故意把人藏起來,試圖誣陷他們,眼下把他們匆匆趕走,反而會令人懷疑。
她眼神一沉,雙臂環胸:“好,不過,我只給你們一個時辰。再者,除了世子居住的這個院子,其他地方你們休想踏進一步,被外人知曉,還以爲靖王府要被抄家了呢!”
方天這才從地上站起來,膝蓋跪的生生髮疼,黑着臉指派手下到旁邊的房間,院子裡各處尋找,他們當然沒有權力搜遍整個王府,畢竟,正如靖王妃所言,他們名不正言不順,又不是來抄家的,豈能隨意搜查?要說世子在一眨眼的功夫到了別的院子,只要不是精怪附體,誰會相信?王府浩大華麗,最近的院子離這兒,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他們不好跟靖王妃鬧得太僵,日後好相見。
一個時辰,衆人把整個院子裡裡外外都翻個底朝天,卻還是不曾找到世子,方天滿手是汗,張了張嘴,剛想開口,卻被秦長安搶了話頭。
她的眼底沒有半點動容,反而是濃烈的嘲諷。
“多謝方副統領,讓我見識了禁衛軍的本事,不過,我不會縱容你們繼續在靖王府生事,趁着我還願意跟你們好好說話的時候,馬上就給我滾出去!”
方天自知理虧,繼續留下來不過是自取其辱,再者靖王世子是什麼身份?那是靖王日後的繼承人,稍有差池,他們就算全部摘了腦袋也不夠賠的!
看來,他們只能先回宮裡,把事情全部稟明,讓皇帝再做定奪。
當方天帶着一羣禁衛軍灰頭土臉地離開靖王府,猶如打敗了的公雞,至此,一天一夜的荒唐圍府,才總算結束。
聞風而來的婢女把秦長安團團圍住,翡翠雙眼通紅,哭得不能自已。“會不會是禁衛軍偷偷把世子抱走?”
秦長安扶着桌子坐下,她站了很久,如今雙腿無力,有些虛弱。
“他們是禁衛軍,不是戲子,演技沒這麼好,剛纔的反應也不像是作假。”至於他們的幕後黑手,當今皇上,纔是真正唱作俱佳的厲害人物。
一屋子的女人,全都陷入沉默,此刻哪怕掉了一根針,也會聽得無比清楚。
如意怯生生地走到秦長安的面前,抱着她的腿,低聲問道。“娘,弟弟呢?”
她擠出一抹笑,笑容卻不達眼底,不知該說什麼,滿心疲憊,只是握住如意柔軟的小手,再度陷入沉思。
“姨姨……”三歲的小丫頭九九的嗓子啞啞的,顯然,剛纔受了驚嚇,哭過一場。她抱住秦長安的另一條腿,眼珠子轉了下,這才一臉茫然地問道。“弟弟是被火吃了嗎?”
秦長安一愣,馬上抓住九九的手臂,朝着白銀看了一眼,白銀馬上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接近。
“九九,你慢慢說,你看到弟弟去了哪裡?”
“我……我好像看到一團火燒起來了,搖籃晃來晃去,然後,弟弟就不見了。”九九天真單純,不算聰明,卻也不算愚笨,就是想象力豐富的小丫頭罷了,若是這番話被別人聽了,必然認爲是童言無忌,不會放在心上。
但秦長安不一樣,她放在心上還不止,更是仔細斟酌。
一團火……會是火狐狸嗎?九九不認識狐狸,卻見過火焰,纔會把火狐狸認錯是一團火焰?
她當機立斷,朝着衆人發話:“珍珠,帶着孩子先出去吃飯,別餓着他們,這兒有我跟白銀兩人就夠了。”
轉頭朝着徐長芳又說:“長芳,你趕緊去處理手臂上的傷口,翡翠,你領着她去塗藥,快。”
白銀守在門口,把所有人送走之後,才轉身望向秦長安,只見主子走向衣櫃後,跪坐在地上,神情專注地盯着地面看。
雖然心存狐疑,但白銀不曾開口,打破此刻的寧靜。
秦長安的心情莫名緊張起來,她微微蹙眉,當初從江南迴來,是龍厲做主把兒子安排在這個院子,該不會……這裡也有地道的出口?!他這是未雨綢繆,還是眼光長遠?
好不容易看出一道細微的縫隙,靖王府的地道,是頭等機密,龍厲曾經領着她走過一次,通往靖王府好幾個大院,以及王府後面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屋子,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掌握其中的技巧和方向,一旦在地下迷失了方向,纔是最可怕的。
打開了只能容一人鑽下的小門,無視白銀驚愕的表情,從桌上拿來一個拳頭大的線團,綁住手腕,另一頭則遞給白銀說:“你攥着線團,若我拉五下,便是我要順着原路返回,你要小心留意。”
因爲在地下走動,手腕上的細線必然會隨着自己的動作而有不小的起伏,她刻意說成是五下,可避免偶發事件。
地道之下,沒有燭火,而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顆夜明珠照明,當初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她在心中咂舌,龍厲這男人未免太過奢侈,但如今想來,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想到他緊緊攥着自己的手,走了王府一大半的地道,那一日的情景彷彿還在眼前,而如今,她再無他可以依靠,必須獨自找到龍羽……他們的兒子。
“小紅?是你帶走了羽兒?”她柔聲詢問,藉着夜明珠的淺淺光芒,一步步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手腕上一陣發緊,想來已經用完了一個線團,等手腕上的紅線被搖晃了兩下,知道是白銀又繫上了其他線,她才繼續往前走。
面前,是分岔路口。
有五條通道,宛若一個人的手掌上的五根手指,通往不同的方向和院落,其中,就有龍厲的寢香院和她的芙蓉園。
地道里格外安靜,完全聽不到地上的任何聲響,因爲挖的極深,當初龍厲親自畫了施工圖,花了兩年時間纔打造瞭如此宏大的工程,便是以防萬一。
明明是炎炎烈日的七月,但身處地道里,卻宛若在周遭放了幾個大冰塊,秦長安只覺得越走越冷。
一陣安謐之中,她聽到了細微又古怪的聲音……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叫聲,不像是貓兒的那種撒嬌叫聲,更不像是狗吠聲,而更接近……狐狸叫!
“小紅!”暗淡的雙眸頓時放光,大喜過望,卻又難以分清楚,到底狐狸的叫聲是從五條通道的哪一條傳過來的。
就在焦急的等待之下,一抹火紅身影從中間的通道飛奔而來,靠在她的裙襬旁,揚起那張毛茸茸的狐狸臉,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驕傲地看向她,好似在等着她的誇讚。
“羽兒呢?”她臉上的凝重總算斂去。
火狐狸咬了咬她的裙襬,一溜煙又跑了,秦長安尾隨其後,走入中間那條通道,不遠處果然有一個襁褓,而火狐狸則蜷縮着身體,把襁褓保護在自己的懷裡,一條蓬鬆的大尾巴墊在襁褓之下,彷彿是一個枕頭般。
她壓下身子,看到襁褓之內,羽兒睜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看到孃親來了,不由地擡了擡雙手,咧着無牙的小嘴笑。
地道雖然寒涼,但火狐狸卻用一身厚實溫暖的皮毛保護着羽兒,而且如今是夏日,火狐狸聰明地叼來了一個襁褓,墊在身下,因此只穿着單衣單褲的羽兒並未着涼。
即便如此,一想到火狐狸在一片打鬥哭鬧中,叼着羽兒的衣領,一路把人帶到地道的最深處,她的心下一片駭然,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險象環生。
不過,幸好羽兒平安無事,而且,若沒有火狐狸的及時出現,把羽兒帶到無人知曉的密道里來,禁衛軍早先一步把孩子搶了,必然會不顧一切到宮裡覆命,到時候,她跟羽兒母子分離,必定再受皇帝要挾。
“多謝了,小紅。”她任由火狐狸蹭了蹭她的裙襬,粲然一笑,把羽兒抱在自己懷裡,緩緩直起腰來。
“我們出去吧。”
出了地道,秦長安解開羽兒身上的小衣服,本以爲火狐狸掌握不了力道,一路在地道拖行,必然會把孩子磕着碰着,誰知從頭到尾都沒看到半點淤青。
親手幫羽兒用溫熱的軟布擦拭了一下身子,羽兒“咯咯”直笑,那雙眼睛晶亮晶亮的,天真無邪的臉上完全沒有半點受驚的表情,重新給兒子換了衣裳,她凝重冷淡的眉眼之間,已然多了一絲母性的柔軟。
火狐狸“噌”一聲跳上了牀畔,好奇地打量着秦長安的舉動,蓬鬆的大尾巴一搖一晃,羽兒再度好奇地抓着它的尾巴,氣氛一片融洽和樂。
只是沒多久,小魔頭故技重施,一改天真無邪的笑臉,小聲抽泣,秦長安一看,利落地解開胸口的盤扣,讓羽兒靠近她柔軟的胸口。
過了好一會兒,小魔王喝了一肚子的甜蜜乳汁,這纔再度恢復笑臉,在大牀上攀爬打滾,跟火狐狸打成一片。
秦長安靠在牀頭,嘴角的笑容沉下,靜靜地沉入自己的思緒之中。
皇帝之所以會病倒,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爲楚白霜的死,卻又不只是爲情所困這麼單純。
前幾日在行宮,他故意派人掉包皇后給她送來的桔子,想試探一下秦長安是否是百毒不侵的藥人體質,而她絕不是任人揉搓的軟柿子,自然好好地回敬了他。
那隻手掌大的紅蜘蛛,出現在荒郊野外多年未曾好好修繕的小行宮裡,外人看來的確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唯有內行清楚,那蜘蛛叫雪中紅,天底下毒物中,是排行在前十名的。
哪怕只是被咬了一小口,毒液滲透到體內,慢慢地遊走在經脈血液之中,毒發的時間很久,約莫是十天到半個月,一開始不會讓人察覺任何異樣,傷口也微小的難以發現。初期症狀,是肝火旺盛,亢奮失眠,食慾全無,精神萎靡……這些症狀並不特殊,因此對毒物並不專精的大夫看了,也只會誤以爲是尋常的病症,而不會懷疑到毒物上頭去。
雖然不會一下子就致命,但會讓人迅速地陷入頹廢消沉,其實,當一個人面對滿桌的山珍海味卻一口都吃不下,面對一張名貴的雕花大牀卻一刻也睡不着的時候,生活也就變得貧瘠而可怕了。
有時候,對一個人的折磨,並不見得非要是血肉模糊的痛楚,那些瑣碎細微的痛苦疊加在一起,反而會更深不見底地折磨一個人的意志力。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這不過是她給皇帝的一個小小教訓,皇帝自然是一國之君,但他頻頻對她一介女流出手,早已沒了皇家風範和道義,她只是以牙還牙,禮尚往來罷了。
“李闖,封鎖消息,就算是靖王府的下人,不得入內。”她朝着外頭囑咐一句。
“是,王妃。”李闖迴應。
未來的三日,的確風平浪靜,而皇帝也已經整整四天不曾上早朝,再加上楚白霜的死訊傳了出來,很快就有人揣測是因爲皇上目睹最愛的女子香消玉殞,這才鬱結於心,悲痛難忍,終於倒下了。
皇帝病的昏昏沉沉,自然無暇顧及他求而不得的藥人,但宮裡還是開始操辦楚貴人的大小事宜,一時之間,皇宮的氣氛實在微妙。
一方面,宮裡又多了一個小皇子,本是喜事,只是無人感受得到一絲的喜氣,畢竟這件喜事伴隨着一樁喪事,做事的宮女太監們,全都在低迷的氣氛下,板着一張臉,誰也不敢隨意露出笑容。
棲鳳宮。
“娘娘,皇上有意追封楚貴人爲楚妃——”藍心姑姑替蔣思荷揉捏着僵硬的肩膀,將嗓音壓得很低,似乎擔心主子聽了不快。
“人都不在了,要這些虛名做什麼?不過是給外人看看罷了。”蔣思荷表情依舊稍顯冷淡,就算楚白霜被追封爲貴妃,也不會在她的心湖裡激起一絲波瀾,兩個女人活着的時候有那麼多糾葛就算了,她不想跟一個死人爭些什麼。
誰也沒想到楚白霜就這麼沒了,據說用命保住的孩子瘦的跟一隻初生的貓兒一樣大,很是可憐,如今太醫院的太醫戰戰兢兢地駐紮在珍秀宮,就連大皇子川兒出生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大的陣仗。
“娘娘,您還不打算去看看皇上?”藍心在心中嘆了口氣,她是旁觀者清,清楚帝后的感情很難再有進展,但只要蔣思荷還是皇后,就必須承擔皇后的所有責任。
“今日總是要去一趟的。”蔣思荷點了點頭,語氣之中頗有幾分無奈,最近兩年,她的心境彷彿是山路十八彎,如今總算沉澱下來,不再對皇帝有多餘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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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期望,也就沒了失望,雖然一個人是孤單了些,但至少可以守住自己的內心。自己膝下已有一兒一女,就這麼過完餘生,不再奢望什麼情愛,反而輕鬆許多。
皇帝已經病了三四天,之前川兒突然因爲風寒燒了熱,她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了兩日,現在孩子痊癒了,她當然沒有藉口繼續留在棲鳳宮,完全不顧皇帝的病情。
走入皇帝的寢宮,蔣思荷驚覺龍奕在短短几日之內的巨大變化,整個人消瘦了不少,下巴生出參差不齊的鬍渣,眼周一圈青黑,只穿着白色綢緞裡衣,雙眼遍佈血絲,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朕以爲……皇后還在生氣,故意不來探望朕。”他的臉上一副嘲弄表情,半坐在牀頭,嗓音不如往日的低沉厚重,低啞難聽。
“皇上多心了,臣妾是因爲前幾日川兒突然染上風寒,高燒不退,不想把身上的病氣過到皇上這邊,這纔沒有前來探視。”蔣思荷安安靜靜地坐在牀邊的椅子上,神色疏離,眼神平靜沒有閃躲。
她說的當然不是謊話,但言語之中卻又聽不出更多火熱的關切,蔣思荷見龍奕的眼神牢牢地釘在她臉上,轉過身去,倒了一杯溫水,送到皇帝面前。
“楚貴人既然不在了,臣妾跟她的所有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今日臣妾想問問,楚貴人臨終前可是想好如何安排她的三個孩子?”
龍奕接過這杯水,喝了兩口,無聲嘆了口氣。“兩個公主朕打算交給靜妃,其他的后妃年紀太輕,也沒有子嗣,恐怕很難真心撫養公主長大。”
蔣思荷微微一點頭。“靜妃心思沉穩,教養也不錯,是個可以託付的人選。”
他的臉色透着灰敗,看上去跟往日那個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帝王相差甚遠,沉吟許久,他才啞然開口。“至於二皇子,太醫們說他還未度過最危險的時期,這半年要是能捱過,再考慮誰來撫養他不遲;若這半年都熬不過去,朕就讓他葬在楚貴人的陵墓旁,讓他們母子有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