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動不已,卻又按耐住,長腿跨過窗櫺,折下一支桂花,那一細瘦的枝椏上除了米粒大小的金色花朵之外,還掛着一個紅色錦囊。
將桂花枝送到她的手裡,她輕輕捧着,滿手餘香,嗅聞了好一會兒,才擡起眼眸,衝着龍厲粲然一笑。
“桂花樹從天而降也就算了,上頭竟然還有禮物,這個中秋節真是驚喜重重。”
跟她四目相對,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等待她打開錦囊,她撫摸着裡頭的一條黃金腳鏈,上頭綴着十來顆水滴型的紅寶石,形狀精巧又別緻,金色配着紅色,當真貴氣十足。
“那座紅寶石礦山開採出來的第一批礦石,剛剛送到京城,我讓宮廷的首飾匠連夜趕工,其他大件首飾需要更多時間,先做了這個,以後再給你配成一整套。”自從他去山裡看到那座寶石礦之後,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贈予秦長安一套紅寶石首飾,而且樣式必須讓他過目,唯獨他認定適合她,才肯點頭。
他一心想要把最好的,最美的東西獻給她,至於價值多少,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三郎,你幫我戴上。”她伸出秀氣玉足,擱在他的膝蓋上,臉上的笑容甜美嬌俏,一直以來,她都認定他是個傲嬌的男人,但他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定給她的記憶裡留下深深的烙印。
龍厲不曾拒絕,將紅寶石腳鏈戴上她纖細的腳踝,指腹落在她肌膚上,輕輕劃過一筆,果然,這樣特別雅緻的樣式,很適合她,薄脣不由地拉開微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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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長安垂眸,靜靜地望着腳上的腳鏈,礦山開採出來的第一批寶石,他馬上安排人做了這份禮物,可見心裡時時刻刻都有她的。其實,他雖然很霸道很驕傲,只要他認定了一個人,他對這個人的好是無節制的,只是,在這世上,得到他付出的人是少之又少。
而她,有幸成爲那個讓他甘願付出的人。
“想套牢我啊?”紅寶石貼在自己的腳踝上,帶着微微的涼意,她稍稍晃動一下,毫無雜質的寶石宛若紅葉舞動,極爲漂亮。她擡起眼,眼底閃過狡黠,彷彿帶着某種試探。
早在北漠的時候,他就說過,是她套牢了自己,而此刻,他們已經經歷了許多,誰套牢誰,已經不再重要。
他一手輕輕握住她的腳踝,深深地望入她的眼底深處,好似要看透她的內心,而他的眼裡也毫無陰影,不再諱莫如深,不再深沉灰暗,正如他也渴望被她看懂。
“你願意嗎?”他的嗓音有些啞。
“被你套牢,我願意。”她笑着抱住他,宛若安撫一個孩子般,輕輕拍拍他的後背,“好啦,吃月餅了。”
……
十天後。
龍厲剛到棲鳳宮探望了妻子孩子,走了出來,謹言已經在外面等候,十來年的主僕關係,早已讓他清楚謹言有事稟告。
那雙黑眸結了一寸寸的冰霜,不久之前的面部柔色早已驅散,又恢復了往日高冷倨傲的表情。
“西朗的事辦的怎麼樣?”
趁兩國交戰,狼王烏勒無法分心的時候,他派了一批暗衛直奔西朗國內,就爲了找到巫女,斬草除根。
“山上的巫女一共十八人,已經全都除掉,不過,大巫女祝湘等人則進了西朗王宮,或許是狼王早已猜到我們會找她們的下落,把人藏了起來,暗衛暫時還未找到她們的藏身之所。”
龍厲的嘴角掛着一貫的嘲弄和不屑,冷冷一笑。“他派人到京城,怎麼也找不到小狼崽子,自然急了,知道朕遲早要把那些巫女揪出來,以爲把巫女藏起來,就能多一個要挾朕的籌碼?人呀,總是喜歡自作聰明,與虎謀皮,不過,烏勒這樣的伎倆朕豈會看在眼裡?”
“爺,下一步怎麼做?”謹言問。
“傳個口信給烏勒,如果他把巫女交出來,朕可以歸還他的兒子,不過,他必須當下做出決定。如果當天見不到那羣巫女,或者察覺到他有意拖延時間,那就由不得他了,直接讓他等着給小狼崽子收屍。”
把烏金帶到金雁王朝,已有一個多月,烏勒必定急得團團轉,他藉以懲戒烏勒派人擄走秦長安的目的已經初步達成。至於其他的,就在戰場上分個勝負,到時候西朗戰敗,烏勒屁股下的王位都會被他一手摧毀,他成竹在胸,勢在必得。
此次,長安給他生了一對龍鳳胎,他心情不壞,眼下能儘早剷除巫女這個讓他不安的存在,纔是最重要的大事。
如今,他願意給烏勒一個交換的機會,還烏勒一個四肢健全安然無恙的兒子,但一旦烏勒不懂得見好就收,心懷鬼胎的話,就別怪他連孩子都不放過了。
爲了保護自己的妻子,不讓她被轉生咒害死,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而烏勒若是自食惡果,沾惹了不該惹的人,貪了不屬於他的東西,註定要失去了現在擁有的一切。
“爺,還有一件事,您讓屬下一直留意裴九的動作,自從上回他中暑昏倒之後,如今跟着青天監的其他人一道做事,循規蹈矩,看不出任何異樣。”
“千萬別小看他,繼續盯着,如果他離開青天監見過別人,一定要把對方的底細查清楚了。”龍厲眯了眯眼,臉上的笑意轉瞬即逝,整個人身上散發着清冷的氣勢。
如果裴九按兵不動,他可以讓裴九過一陣子安生日子,畢竟赫連尋的身份放在那裡,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對付裴九。他只希望,裴九可以看清楚一點,他是絕對不會不可能縱容任何人傷害自己女人的,就算裴九骨子裡是赫連尋,是龍家的長輩,他亦不會動搖。
裴九在青天監裡,同時有好幾雙眼睛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這是此刻最好的辦法,未雨綢繆,等裴九耗光了力氣,打消了心中的想法,到時候他可以給裴九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只要裴九不再想什麼把諾敏喚醒這種遭人反感的念頭,既然人已經死了,何必逆天而行?!
謹言離開已經有一陣子了,龍厲依舊站在棲鳳宮的庭院裡,宮裡的桂花已經盛開第二次了,空氣裡全都是濃郁的香味。
其實,他並不是不能理解裴九的做法,若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而身邊又有一個巫人血統的景浩國師提出了一個可行的辦法,爲了能在下一世跟念念不忘的女人再續前緣,或許他也會這麼做。
龍家男人骨子裡的執念,不是隻有赫連尋一個人有,他也有。只是,他比赫連尋更幸運,也比赫連尋更果斷,在明白自己對秦長安有着不明的心思之後,他直接去了北漠,把媳婦娶了回來,抱得美人歸。
如今看來,優柔寡斷纔是最大的死穴。
縱然赫連尋少年英雄,從草原上的王子成爲王朝的天子,或許其他事他殺伐決斷,唯獨在感情上有些遲鈍或遲疑,沒有及時看清自己的內心,纔會被別人殺了個措手不及,悔恨終身。
那種痛苦……的確是難以承受之重,可是,他能夠理解,卻不代表他可以縱容裴九繼續發瘋,禍害到他的家庭。
若是沒遇到秦長安之前,龍厲不會有切身感受,可眼下他嚐到了男女情愛,有了一個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下的女人,還有三個年幼的孩子。他正在享受這樣的生活,剛嚐到甜頭的男人,怎麼可能容忍有人心心念念破壞他的幸福?若不是裴九其實是赫連尋,換成不相干的人,沒有這一層敏感的輩分,他早就把人暗中除掉,拉出去喂狗。
說曹操,曹操就到。
龍厲正在批閱奏摺,門外傳出慎行的聲音。“皇上,裴大人求見。”
他哼了一聲,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裴九居然也不嫌棄,當真是對權勢一點留戀都沒了?當了四十多年的皇帝,割捨了對權力的慾望,反而感情上的遺憾卻死抓着不放,爲難自己,還爲難別人,真不知道該說赫連尋聰明還是愚蠢。
裴九走進來的時候,還不等他開口,已經聽到一道氣定神閒的清滑嗓音傳來。
“都過去一百多年了,每每踏進皇宮,你又是何等心情?是否恍如隔世?”
聽出其中的嘲弄意味,裴九在他的示意下坐了下來,環顧四周,神色淡淡。“外面的世界的確變了很多,但是這座皇宮卻在風雨中屹立了百年之久,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一句帶過,再也不願說更多的內情,或許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感同身受,當他從裴大寶的身體裡醒過來,在這個世上再無一個熟悉的故人或親人,那種孤獨的感受就像是洶涌的浪潮,一次次將他淹沒。
“最近閒來無事,我去了一趟皇家的家廟,看到了供奉着你的畫像。”龍厲擱下手裡的奏摺,不疾不徐地開口,黑眸中閃過星星點點的笑意。
裴九悶不吭聲,跟龍厲交手過幾次,他很清楚若他們一同成長,沒有輩分的約束,龍厲的霸氣絕不亞於自己,只不過,龍厲之所以成爲龍家男人中的異類,是因爲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性情暴虐,幾乎沒有半點的人情味。
因此,這個黑心腸的男人,勢必是在取笑自己,他不必接話,只需聽着即可。
龍厲一臉諱莫如深。“你跟她一點也不般配。”話裡的她,指的是諾敏,既然跟秦長安有些相似,他在山洞的壁畫裡見過一次,又在裴九的丹青裡見過一次,幾乎可以想象的出來,那個女人英氣勃勃的模樣。
而供奉在家廟裡的赫連尋,四十出頭的年紀,留了鬍子,十分成熟,左耳上戴着一個銀色耳飾,跟裴九耳朵上這個銀飾十分相似。至於五官,有着帝王的威嚴,僅此而已,稱不上有多英俊逼人。
龍厲的口吻滿是奚落,再怎麼說,裴九也曾經是當過國君的男人,他臉色一沉,更加確定自己打心裡不喜歡龍厲這個晚輩。他來到金雁王朝,連自己都沒想過已經過去一百多年,經歷了幾代君王,他對金雁王朝的江山毫無興趣,只因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他並不想再管那些國事,四十多年的天子生涯,已經足矣。
“你懂什麼!那是男人味!”裴九語氣不悅,他知道那張畫像是自己四十多歲的時候,讓宮廷畫師所畫,或許他自己對容貌都記不清楚了,時間太久遠,他能記得的,只是一些瑣碎的細節,亦或是……他的心希望記得的事。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貌比潘安,但記得自己在諾敏死後就開始留鬍子,一是他的身份高貴,他不必在意自己的這張臉,就算他不修邊幅,也會有女人前仆後繼地愛上他;二則是因爲想起過去跟諾敏相處的點點滴滴,她常常笑他有一張娃娃臉,說笑的時候,眼底卻又一抹無法觸及的感傷,他年輕時候不懂,沒有深究。其實那時候諾敏就是個成熟的女子了,她很清楚十歲的年齡差距,是隔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一道深深的鴻溝,更別提赫連尋還長着一張娃娃臉……
“留鬍子就是男人味?”龍厲嗤之以鼻。
“像你這種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傢伙難道纔好!”裴九據理力爭,要不是彼此現在的年紀相仿,他恨不能把對方狠狠揍一頓。上一世,他雖然是草原上的霸主,但沒有暴怒的脾氣,在遇到龍厲之後,他們頻頻劍拔弩張,他的耐心早已用盡。
修長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下巴,龍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王朝的男人,的確在三十歲左右就有開始蓄鬍的風俗,只是他卻不以爲然,神態倨傲。“可惜,皇后喜歡朕的這張臉,朕何必爲了迎合風俗而蓄鬍,把自己搞的活像個山寨寨主?”
山寨寨主?這是指桑罵槐呢!裴九的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抽,他不過是留了鬍子,更有威嚴氣勢,怎麼在龍厲這傢伙刻薄的嘴巴里,就淪爲了土匪?!
貶低他的同時,還秀了一把恩愛,裴九氣的咬牙切齒,臉色一白再白。
“堂堂男兒,豈能靠臉吃飯?!”龍厲這傢伙果然是魔煞星轉世,否則,龍家子孫怎麼也不該是這個德行!
“朕需要靠臉吃飯嗎?從朕十四歲起,就已經有女人主動爬上朕的牀……”龍厲頓了頓,用一種莫名深邃的眼神瞅着面前的男人,裴九的長相充其量算是斯文罷了,跟赫連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不一樣的身軀內卻裝着一樣的靈魂,此事,真是令人至今難以相信。
“何必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女人緣?”裴九面色難看。
“裴九,朕告訴你,朕至今就只有秦長安一個女人,用你的腦子想想看,我們兩人的感情,難道就比不上你所謂的前世遺憾?!朕能做得到的,就是對她用情專一,不管鍋裡的菜多好,都只吃碗裡的這一道菜,易地而處,你又能做得到嗎?”
這一番話,好似連番重擊,將裴九擊打的渾身無力,他一臉鐵青,咬牙切齒地逼出一句話。“我也曾經是天子,諾敏死後,我追悔莫及,可我身上有其他的使命,我即便保留了那份感情,卻還是不得不爲龍家開枝散葉。對那些后妃,我從未動過心,興許我無法跟你一樣爲一個女人守身如玉,但你我的境況完全不同,我不認爲在感情方面就矮你一截。”
“或許吧。”龍厲嗤笑一聲,話鋒一轉,黑眸裡再無任何光彩,宛若一口古井。“機會轉瞬即逝,生前你沒有把握住,死後又何必執迷不悟?瞞天過海,死後同葬又有什麼意義?!”
“你,你怎麼知道!”裴九再也忍不住,猛地拍案而起,那是他的秘密,更是他的痛處,任憑誰的痛處被人狠狠挑開,都會怒不可遏。
諾敏死後,他命人將她的屍體存放在京城的某一處地窖下,用冰塊封存,不讓她腐爛毀壞。不但如此,他在臨終前囑咐了最信任的國師景浩,他要跟諾敏一道合葬,而他葬下的那一日,景浩啓動了轉生咒。他甚至下了一道密令,但凡搬運屍體參與此事的人,一個不留,無論他們是否知道真相。
而忠心耿耿的景浩,幫他完成了一切夙願,轉生咒讓景浩大大折壽,他也只比自己多活了一年多。
“朕去了皇陵。”龍厲面無表情地說。
裴九大爲震驚,他之所以交代景浩做這麼不能見光的事,是因爲他知道哪怕那時給諾敏追封一個名分,她也無法復生,那些東西毫無價值。但他堅持要跟諾敏同葬,他發誓如果還有一個機會,一定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諾敏,這一次,他要給諾敏一個完美的結局,而非如此淒涼可憐。
只要殺了那些參與此事的人,這個秘密就會長埋在地下,他一度是這麼認爲的,畢竟皇陵這種陰氣森森的地方,又怎麼會有人毫無忌憚而去地宮尋找蛛絲馬跡?!除了盜墓者,他想不出有任何人願意頂着不詳的壓力去那些埋葬死人的地方,更別提堂堂皇子皇孫,更不可能冒犯祖宗,打擾百年來那些在此地安息的靈魂。
他,終究是低估了龍厲的水準,龍厲沒有任何忌憚,百無禁忌,沒什麼不敢做,纔是真正可怕的男人。
“長安能從烏勒手裡逃脫,應該可以證明,她跟諾敏絕不會落得一個下場。不管烏勒是不是這一世的夜梟,朕都不會讓他繼續存活在這個世上,如果你不放心的是這件事,朕可以給你承諾。”龍厲的眸色更深幾許,薄脣邊幽幽地倒出一句。“朕想,你這一世應該不屑爲官,不如找個世外桃源隱居如何?”
“這是在下逐客令嗎?”裴九似笑非笑。
“朕知道你的身份,纔會對你網開一面,多了不少耐心和客氣,否則……誰敢打秦長安的主意,就算人死了,朕也可以挖出棺木抓出來鞭屍。朕希望你見好就收,而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朕的確不想殺你,卻也不是不能殺你,你應該明白這兩者的區別,千萬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驗朕的耐心,朕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
見裴九不說話,他繼續下猛料。“知道你的身份的人不多,就算你有朝一日突然從世間消失,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朕的頭上來,至於你我之間的那層關係,即便有人說出去,又能有幾個人相信這種荒謬的故事?”
裴九的眼神暗淡下來:“識時務者爲俊傑,這個道理,我比你更懂。這一世的確是你的天下,我掌權的時代早已過去,我沒想要改變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畢竟我本不該存在在這兒,這世間自有一套秩序。這些天我在青天監想了很多,縱然諾敏能夠被喚醒,她那般灑脫堅決的性子,也絕不會容許自己霸佔另一具活生生的軀體,我跟她……破鏡重圓的可能很是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