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他們低頭了,當了他們的說客嗎?!你也認定朕已經翻不了身了?”
“錯了,皇上,我當的是自己的說客,我說服自己,再給皇上一次機會,再給我自己一次機會,再給我們攜手十年的夫妻之情一次機會……我已經厭倦了深宮的日子,其實宮外的生活並不難適應,我可以,相信皇上也可以。”
皇帝久久不發一語,那雙眼猶如深夜,無法看透,眼底有着山雨欲來的風暴,怒氣正迅速聚攏。
“皇上,沒有人可以強迫你,你想驕傲地坐在龍椅上,直到被靖王攻城的那一刻,我同樣在心中敬重你。只是,我不想看到你們手足相殘,更不想看到你有可能被推下萬丈深淵,摔得粉碎的模樣……不管你最後的結果如何,我可以答應你,終生不再嫁他人,你若贏了,我祝福你,你若輸了,我會獨自把大皇子撫養長大,讓你的血脈得以延續。”
龍奕的雙脣緊緊抿着,當下,他的心口被刺了一下,一股苦澀,在嘴裡迅速蔓延開來。
“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我蔣思荷的夫君。其實我有着私心,想着這次的危機,未必就不是你我重新開始的一個機會,我們漸行漸遠的真正原因,無非是彼此身上的這層身份,若是我們變得跟平凡人一樣,是否反而可以守住這份真心實意?”蔣思荷別開臉,說到動情處,她也無法繼續假裝倔強,眨掉快要落下的脆弱眼淚。“我願意繼續當你的妻子,卻不願意當你的皇后,皇上。”
他的嗓音也有着幾不可察的顫抖:“連你也要逼朕嗎?非要朕做出一個選擇?”
擁有她,破鏡重圓,卻必須下旨退位,捨棄這些年來得到的一切;捨棄她,感情破裂,哪怕他能僥倖穩住天子的位置,蔣思荷也不會再靠近他一步……他了解她的性格,說一不二,絕非性子綿軟的小女人!
爲什麼所有人都要他做選擇?!爲什麼?!
龍奕五官陰鬱,散發頹廢,沉沉地說道。“朕的真心,還不能挽回你嗎?這些年來,不快樂的人何止是你一個?可是,這些都是朕的責任!朕遲遲得不到一個健康的皇子,臣子逼朕選妃,朕不勝其煩!如今,你逼朕退讓,否則就要失去你!靖王逼朕拿所有的百姓來當代價,若要保住任君的名號,就不能看着京城血流成河!”
“我明白皇上的爲難。”
“你真能明白的話,就不該苦苦相逼……”他突然一咬牙,也不知何處涌上的固執,讓他神志不清,狠狠地說道。“難道你就如此絕情?朕解決了靖王之後,一道聖旨就可以昭告天下,你依舊是朕的皇后!”
蔣思荷微微一愣,相處十年,皇帝當真不曾用這麼決絕的語氣對她說過話。難道,真的因爲她下的藥太猛了?
那些話對他來說,就像是一把利刃,已經把他所剩無幾的自尊割的支離破碎了,是嗎?
“皇上,到時候就算聖旨到了蔣家,我也不會再進宮的。”蔣思荷嘴角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意:“除非,你想我死。”
不能死!他怎麼會想要她死?她當然不能死!皇帝雙眼暴突,手掌突然鬆開,心頭一陣無力,被她決絕的字眼驚駭住了。
“我再也無法懷孕,而蔣家對皇上而言,也已經成了心中刺,說真的,我配不上皇后那個位置了。但是,若皇上有心跟我一起生活,撫養我們的一對兒女,或許我能成爲一個更好的妻子。”她知道她性子稍稍冷淡,兩人之間遇到了問題,她又不愛跟丈夫傾訴,其實,縱然是皇帝有錯,她也不是就挑不出半點問題。若上蒼願意給彼此一個機會,她不再期盼所謂年輕人般的火焰般的愛戀,只是想看看彼此是否能夠攜手同行,風雨同舟。
他是真的很驚訝,兩人夫妻十年,或許這一次,是蔣思荷說過最多的一次。她本來就十分聰慧,蔣家棄明投暗,或許是要爲蔣思荷報復自己,但他很清楚,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蔣家這麼多年不曾走錯路,豈會如此衝動?
對蔣思荷,他心存愧疚,當然還有情意,他願意把蔣思荷親自接回來,這樣的真心不容懷疑。可是對蔣家,他們的背叛已經成爲一根刺,不深不淺地扎進心窩裡,又疼又麻,早就疲憊不堪他,這幾日一想到蔣家,就渾身乏力。
或許他跟蔣家存在互相利用的關係,但天家跟蔣家一直都是相安無事,表面上十分客氣,並無任何矛盾。
如果他能打敗靖王,他必然願意迎蔣思荷爲後,願意更好地對待她,這並非冠冕堂皇,可是蔣家的罪,他也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到時候,蔣思荷縱然坐在高高的後位上,見家人受罪,必然心中苦澀,鬱鬱寡歡。
蔣思荷見皇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知道他心裡還是不舒坦,一直涌上喉間的酸楚讓她硬是吞下又涌上,但她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孤注一擲的準備。
她認爲自己或許在皇帝的心裡,還有一點位置,但如若最終她的存在無法敵過他的垂死掙扎,高傲心態,那麼,他們就在近日分道揚鑣,往後,她也不會再感到半點追悔莫及。
她苦澀至極地擠出一抹笑意,心想着男人跟女人或許還是不同吧,她能夠很快地歸於平凡,但皇帝卻不見得可以重新開始。“原來,倦鳥歸巢,是我的奢想,皇上恐怕跟我緣盡於此了。”
“皇上,我走了。”蔣思荷起身,朝着皇帝欠了個身,看上去依舊是那位端莊得體讓人挑不出毛病的蔣家嫡長女。
若皇帝以大業爲重,他的計劃絕不會因爲一個女人而更改延誤,可惜,這世上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權勢和感情、野心和真心,沒道理兩者皇帝都能擁有。
或許,她是該對這十年的付出徹底放下了,也該承認皇帝對她有那麼點感情,卻並沒有重大到爲了她而推翻他設定人生的程度。
付出不見得會得到相應的回報,這一點,她本該早就明白的。
可是遇到感情,她終究又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因此而變得心軟,真想不再愛了,不再在意了,沒了愛,也就沒了恨,她可以走回一個人的那條鄉間小路,正如她從未來到皇宮之前作出的決定一樣。
在她拉開了門,一隻腳已經邁出門檻的時候,耳後卻傳出皇帝低啞難辨的聲音,彷彿是礫石擦過地面,透着史無前例的滄桑。
“思荷,你已經知道,朕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再擁抱你了,更別提行敦倫之禮。”
“是,我知道。”蔣思荷不曾回頭,不知爲何,心跳如鼓,呼吸都顯得困難。
龍奕的手緊緊抓住錦被,他已經派人去西南苗地尋找解蠱人,可惜遲遲沒有結果,他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如果他這輩子都無法堂堂正正擁抱一個女人,那麼,哪怕權勢能夠讓他擁有整個世間最年輕貌美的女人也是枉然,更別提,他從來都不是隻貪圖美色的男人,他是皇帝,但他也有自己的感情。
蔣思荷的一句“我知道”,早已勝過任何安慰,說的乾脆利落,直指人心。
哪怕他們之後還有幾十年的夫妻生活,卻只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她也毫不在意嗎?
“皇上,我已經無法生育,而我們也各自不再年輕,若你願意退一步,沒有培養太子的壓力,我們膝下還有一兒一女。我更在意的,是我們品嚐到的酸甜苦辣,而並非外人看到的光鮮亮麗。”蔣思荷的手搭在門把上,指尖因爲用力,幾乎深深陷入木板之內,哪怕心中早已掀起狂風大雨,她依舊不讓自己回眸,畢竟,她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她不能示弱,她要皇帝認清現實,後宮對他而言,已經形同虛設。與其如此,他爲何不跟她一樣,嘗試着走一條不一樣的路呢?
他生來就是皇子,可不是每一個皇子,都必須功成名就,必須坐上皇位,鬥了半輩子,爭了半輩子,當真要把整個人生都斷送進去才甘心嗎?
“你讓朕考慮考慮。”他的這一句話,說的極慢,好似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耗費了大半的體力。
“好。”他們還剩下一整天的時間,她不必吝嗇,來都來了,遲早要等到一個結果。
“把門關上,回來陪朕說說話,你開着門,風大。”龍奕又說,伴隨着一陣咳嗽。
蔣思荷重新關上門,龍奕的語氣裡帶着一絲濃濃哀怨,坐在她的身旁,那雙探究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依舊纖瘦的身上。
“就算朕如你所願,你認爲靖王會放過朕嗎?朕或許狠心,但他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靜靜聽着,格外冷靜地丟出一句。“皇上,你們是同胞兄弟,不到萬不得已,我相信大可不必自相殘殺。除掉了靖王又如何?任何一個盛世,難道就沒有手握重權的臣子和皇族嗎?靖王若想除掉您,我想,這五天的時間,他早已攻下京城……”
皇帝悶不吭聲,龍厲當真是給他一個臺階下嗎?還是,在他宣佈退位之後,失去了所有的權力,纔來暗中不費吹灰之力地除掉所有後患?
“我給皇上端碗粥來吧,你昏睡了三天,理應餓了。”蔣思荷沒再多言,畢竟,她該說的都說了,如果她對皇帝沒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那麼,她也認了。
……
三天後,金雁王朝發生了一件足以記載史冊的大事件。
龍奕昭告天下,頒佈了退位聖旨,傳位於弟弟靖王龍厲,將玉璽交給靖王,自己則成爲金雁王朝史上最年輕的太上皇,搬入小行宮,過起等同隱居的生活。
有人說,皇帝是因爲畏懼靖王的勢力,不願死的太難看,因此退一步海闊天空,至少還能撈一個太上皇噹噹;有人說,皇帝被罪後下了蠱,身子大不如從前,那噬魂蠱必然是讓人短命的可怕玩意兒,既然活不長了,又被靖王如此威脅,當然不必繼續賴在皇位上,不如讓給年輕有爲的靖王;還有人說,皇帝雖然功績不明顯,但在位五年,多多少少稱得上是個任君,爲了避免短兵相接、傷及百姓的結果,以此退位的舉動,化解了百姓的滅頂之災,實屬一個爲百姓爲國家着想的明君,是爲人稱道的。
而在龍奕退位那一日,龍厲推出了一系列的措施,迅速導正暴雪後帶來的混亂局面。
首先,兌現了之前“開倉放糧”的承諾,所有因爲暴雪受災又被高價哄搶的糧商害的買不到米糧的百姓,全都在官府的調配下,每一戶領到一石的稻米。以一家三口爲例,約莫可以抵上半年的口糧,聽到這個好消息,關乎大家的肚皮,一時之間,衆人奔走相告,萬人空巷。換了個天子對他們而言,似乎不曾帶來太多的悲傷色彩,每家每戶都能保證到明年開春不再餓肚子,龍厲執政,已然成了最大的喜訊。
其次,連下了十幾天的暴雪,終於迎來了多日的晴天,四處的積雪開始融化。由於貧苦百姓的房屋受災嚴重,國庫撥了一筆賑災的銀兩,買來大量的木材和磚瓦,房屋坍塌的人家可以領到一部分材料,即日起重新修建自己的屋頂。
百姓們忙的熱火朝天,領糧的領糧,建房的建房,眼下衣食住行纔是頭等大事,誰有閒心關心別的事?就這樣,龍厲成功地轉移了衆人的注意力,緩解了百姓可能產生的牴觸情緒,官府爲百姓做了這麼多好事,當然什麼人都說新皇的好了。
十天後,龍厲坐鎮皇宮,宮裡的下人換了一半,龍奕的後宮全部解散,靖王府的下人和侍衛入宮,一切都在以風馳電掣的速度改變着,畢竟龍厲雷厲風行的態度,衆人全都繃緊了神經,迅速適應起皇宮的新環境。
邊家軍不再是一批不起眼的地方軍隊,龍厲下旨,封邊家軍爲神勇軍,收到京城成爲一支正派軍,犒賞將士。把邊家軍從名不正言不順,變成名正言順的軍隊。其他以蔡敢爲首一併被皇帝打壓的武將,全都官復原職,龍厲跟龍奕相反,對文武大臣這兩派沒有任何偏倚,事實上,他們是他用來相互制衡的工具罷了。
除此之外,四方城的承平候府升了一等,由龍厲親筆寫下一塊“忠肝義膽”御賜牌匾,擡去了承平候府,承平候府連放了三天的炮竹。從今以後,承平候三個字不再是一個只能延續三代就要沒落的名頭,成爲一等侯,是子子孫孫正經世襲的爵位。邊聖浩也因爲他的高瞻遠矚,成爲一個經商入仕兩不誤的侯爺,而他二十六歲還不曾成親,轉眼間成爲金雁王朝幾大官宦之家爭奪的乘龍快婿人選之一,一時之間身價大漲,炙手可熱。
漸漸的,糧荒的危機被人拋之腦後,轉眼間,已經到了十二月底,年關將至。
邊家有喜,又適逢過年,秦長安給徐長芳放了兩個月的假,讓她能回家安心過個年,跟自己的丈夫子女團聚。同時兩人說定了,由於徐長芳的丈夫是承平候府的二房嫡子,一心走商道,以後打算把家安在京城,幫邊聖浩處理皇商的事務,畢竟,邊聖浩如今正式入仕,皇商的擔子理應找幾個家裡的兄弟一起分擔。徐長芳答應,等過完年,就舉家搬來京城,而她可以繼續留在秦長安身邊做事。
秦長安已經在棲鳳宮住下大半月,身邊的丫鬟除了白銀和翡翠之外,還多了一人,便是誰也想不到的明雲。
明雲小丫頭的身子修養的差不多了,雖然頭髮還未長到耳朵的長度,但如今是冬日,她帶着一頂淺灰色的小氈帽,她打算跟隨秦長安這個救命恩人,雖然她不知自己有何長處,但畢竟還能做些粗活。
看她早已改頭換面,完全拋棄過去那個虛榮勢力又毫無內涵的形象,一心要重新做人,而且從最底層的小宮女坐起,秦長安自然是欣慰的,而且棲鳳宮裡需要幹活的人手正缺,與其全都用新人,還不如用知根知底的,因此,也就爽快答應了。
翡翠和白銀全都是一等大宮女,金雁王朝的宮女分爲五等,因此明雲就是末等的,秦長安讓精明又心細的翡翠細心調教,希望能有成效。
明雲做事勤快,不管多累的活兒從不嫌累,倒是翡翠看她大病初癒,重點教她宮裡的規矩和做事的方法,很少差使她做吃力的重活,免得傷了她的身體。
這二十天內,秦長安異常忙碌,皇宮的人事大調動,很多人被驅趕出皇宮,很多人的職位或者工作的地方有了變動,以及靖王府的那一批下人也必須定下他們合適的崗位。
而她這位新任的皇后,也必須用最短的時間,跟幾個總管商量了好幾次,總算把皇宮小至宮女太監,大至各位嬤嬤總管,全都記錄在冊。到時候,哪個宮裡出了問題,就能很快找出是誰的責任,分工詳細,責任分明。
藍心姑姑被蔣思荷送過來,留了二十天之後,自動請辭了。回到蔣思荷身邊後,藍心對她說:“您不必擔心,她做的很好。”
沒錯,蔣思荷依舊活着,而龍奕也是,他們是真的搬去了小行宮生活,這也是蔣思荷的意思。
其實,如果他們提出要去大行宮,或許也不是不可,但蔣思荷知道做人不該得寸進尺,龍厲留着他們的命,已經十分仁慈。
小行宮雖然不如大行宮金碧輝煌,美輪美奐,但是勝在環境清幽,正在山腳下,很適合蔣思荷的想象,再者,除了她跟龍奕兩人之外,跟來的只有藍心和琳琅,再加上兩個婆子,三個小廝,主子下人加起來也不過十人左右,小行宮已經足夠他們生活了。
爲何說是隱居的生活?是因爲小行宮竟然沒有任何侍衛把守,彷彿只是一戶普通人家,當初搬來的時候,這一點讓龍奕最爲不習慣,畢竟他從皇子時期開始,就習慣了身邊有一批護衛保護人身安全。
蔣思荷是這麼勸他的。“我們不用一個侍衛,不但看上去對新皇沒有任何的防心,而且可以顯示出我們安於現狀的決心。其實,他若有朝一日真想對付我們,區區幾個侍衛,還能抵擋得住新皇的人嗎?”
龍奕剛來小行宮的幾天,總是鬱鬱寡歡,心情低沉,他望着面前僕人在修整荒草長到一人高的花圃草地,低聲道。“跟我住在這種地方,苦了你了。”
“知道我爲什麼選了小行宮當我們的家嗎?這裡畢竟是前朝的行宮,我們如今的身份住在這兒,不算太不符合。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爲你頭一回帶我出宮出遊,就是來了小行宮……我們待了幾天就走,說實話,我有些不捨。”蔣思荷淡淡一笑,往前走了兩步,朝着龍奕伸出手,手心裡是一把花種。“現在看看不怎麼樣,等我花點心思改造一番,來年春日,必定是另一副景象。”
聽她這麼說,龍奕才攤開手,接過這一把花種,如今他卸下天子的身份,着實各方面都不習慣,尤其是,一個人突然無所事事起來。
他這輩子都沒想過,會有一天彎着腰,半蹲着,在庭院裡挖開一個個土坑,把花種丟進去,埋好了,澆水,然後,站在院子裡,腦子裡竟然當真想象起來明年春日的百花爭豔,滿園芬芳起來。
聽上去,多窩囊啊,可是當蔣思荷也在一旁,拿着小鐵桶,等着給花種澆水的那一刻,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不敢有半分不屑和懈怠,兩人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整個院子的空地,都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花種。
蔣思荷取了塊帕子,親手給龍厲擦拭雙手,因爲種花的關係,男人尊貴的雙手早已全是泥土,連指甲縫裡也難以避免,她小心翼翼地洗着,心裡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