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公公捧着一本紅色封面的冊子進來了。
“奴才於騫給皇后娘娘請安,給靖王妃請安。”
“起來吧。”
於騫擡起頭來,這纔看清楚一張榻上中間擺個矮桌,一頭坐着皇后娘娘,另一頭則坐着靖王妃秦長安,這可是從未有過,哪怕過去惜貴妃來皇后這邊走動,也是兩人分開而坐,突然想到什麼,不由地心中咯噔一聲,精於世故的眼底劃過一抹了然。
皇后從於騫手裡接過那本冊子,仔細翻看了幾頁,這才讓藍心姑姑取來鳳印,在上面按了一個印子。這動作一氣呵成,很顯然是平日裡就經常做的,極爲熟練。
秦長安目不斜視,等於公公走後,才笑着問道。“娘娘,剛纔那是做什麼?”
蔣思荷微微一愣,見她如此好奇,以至於那雙眼眸都晶瑩發亮了,不由地笑着搖頭。“那是皇上每晚要宿在哪裡的記錄,也是本宮的分內之事,每日於公公都會拿過來給本宮過目,蓋上鳳印,只是前幾次你恰巧沒遇到罷了。”
一瞬間,秦長安就聽明白了,宮裡的繁文縟節太過繁重,她深有體會,幸好她的身份讓她不必疲於應付那麼多壓死人的禮節。當皇后自然是掌管三宮六院,幾十位佳麗的明爭暗鬥也不得不管,免得鬧大,這些她都是知道的,只是她沒想過皇帝每一天睡在哪個后妃的宮裡,躺在哪個女人的牀上,居然也是皇后的職責。她不但要過目,還要蓋下代表她身份地位的鳳印,以此表示同意,這……實在是歎爲觀止。
見她的眼底溢出一抹錯愕,蔣思荷難得也有了狹促之情,竟然有些難以解釋,縱然她也曾經是京城廣爲人知的才女,頭一回感受到什麼叫做詞窮。
шшш★ тtkan★ ¢O “娘娘,您進宮四年了,這一千多天,每一日都要審覈皇上在何處安歇,您心裡就不難受?”
秦長安的直率坦誠,是蔣思荷很少遇到的,畢竟宮裡的每一個女人,除去笨嘴拙舌的之外,絕不會問的如此直白,但也正因爲兩人的身份相似境遇相近,秦長安最終站在了蔣思荷這邊,蔣思荷也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心腹親信。
或許,這種情感若在男人之間,就成了英雄對英雄的惺惺相惜。
蔣思荷的笑容微微收斂,將鳳印遞給藍心姑姑,揮了揮手,示意藍心姑姑退下,這才緩緩說了句。
“你真把本宮當成是鐵石心腸的人了?同樣是女人,誰能好受?只是這是本宮的職責,一開始不太習慣,但後來就習慣了……”
這一番話,落在秦長安的心裡,卻是百轉千回,這哪裡是習慣,分明是麻木了。
天底下的女人,最羨慕的便是一國之後的位子吧,可是誰又想到,能當皇后的人必須如此“賢惠大度”,明明反感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顛鸞倒鳳、享受魚水之歡,還要強顏歡笑,說什麼雨露均沾?
不但如此,還要防着那些女人肚子裡蹦出來的皇子爭奪自己兒子的尊貴身份,何苦來哉?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低語一句:“其實,源頭根本不在女人這裡。”
雖然秦長安的嗓音低不可聞,但蔣思荷還是聽見了,彷彿被人當頭一棒,枉費她曾經是京城名動一時的才女,怎麼會連這點淺顯的道理都看不透徹?
但思緒很快分明,其實並非是她想不透,想不通,而是她不願想吧。畢竟千百年來的皇宮體制根深蒂固,便是如此,興許每一位皇后性子迥異,但世人對她們的要求卻是如出一轍,皇后應該是具有最佳德行的女子,不管她是否當真寬容大度,但至少面子上要做的像是那麼一回事。
女人們爲了在表面光鮮,實則兇險的後宮生存,當然要使出渾身解數來爭搶,皇宮的廝殺,或許當真有些女人是居心叵測,心懷鬼胎,但更大的問題,是出在男人身上,出在定下這一項不能被撼動的規則上面。
蔣思荷不是榆木腦袋,一點就通,只是秦長安給她帶來的震撼,一次比一次強烈,而這回,她甚至很想要點頭,贊同秦長安的抱怨。可是,她的理智卻告訴自己,哪怕跟秦長安一見如故,有些觀念,也不是她可以接受的。
拈了一塊栗子糕,她嚐了一口,呢喃了一聲。“今日廚子做的栗子糕怎麼是這個味道?”
秦長安也嚐了一塊,知道這是蔣思荷最喜歡的糕點,每次來鳳棲宮,桌上往往少不了這一道糕點,明明味道一如往常。
“怎麼了?”
“有些苦,靖王妃沒覺得?”蔣思荷訝異地看向她。
秦長安但笑不語,栗子糕的味道很甜,比霜糖糕還要甜一些,她每次來嘗一塊就覺得膩了,好幾次還在想,這麼甜的點心說不定龍厲會喜歡,沒想過剛纔皇后居然說有點苦。
蔣思荷用絲帕擦了擦雙手,不再吃栗子糕,看到秦長安的笑,她就明白了,是她心裡苦澀了,纔會吃着自己最喜歡的糕點都覺得苦澀。
哪裡是栗子糕的問題?
正如秦長安問的,之前的九年,她這麼不痛不癢地處理跟龍奕的所有事。
他是寧王的時候,要娶幾個貴妾,都是官宦家裡的嫡女,她一個一個都給龍奕納入府內,因爲她知道,龍奕並不是有多喜愛她們,而是這些女人的孃家對龍奕有些助力。
而他登基稱帝的時候,臣子們勸說他要廣納后妃,而當時他還需要對付不少兩面三刀的臣子,所以她二話不說就爲他選秀。
她還真是大度啊,蔣思荷多年平靜的內心,卻在此刻泛起了一絲絲波瀾。
本以爲自己會這樣過一輩子,但想起最近皇帝對她的細心和體貼,那種少年夫妻老年伴的滋味卻很好。在沒有楚白霜的這一個月內,她彷彿回到了九年前的新婚時光,那時候,龍奕到她的身邊,哪怕只是隨口聊上幾句,她也會心中歡喜,而在兩人四目相接的瞬間,龍奕的眼裡並沒有別人的影子,他就那麼含情脈脈地看着她,專注的、凝聚的,沒有半點分心。
原來,她還是跟這世上所有世俗的女人一樣。
她猛地驚醒,被心頭的想法鎮住,她這是怎麼了?她可是一國之母啊,怎麼能產生那麼庸俗膚淺的念頭?
秦長安自始至終地觀察着蔣思荷臉上的變化,心裡有些好奇,她見過蔣皇后這麼多次,方纔短短的一刻,她的表情複雜多變的勝過以往加起來的每一次。
“娘娘,您跟皇上是怎麼認識的呢?”她突然問了一句。
蔣思荷笑了。“本宮跟皇上的那些事,可沒有你們小姑娘想得那麼浪漫,金雁王朝幾乎每個人都知道的。”
“您忘了,我是北漠人,還有,我可不是小姑娘了,娘娘。”她俏皮地朝着蔣思荷眨了眨眼,惹得蔣思荷也無法繼續維持端莊高貴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既然你想聽,那本宮就說吧。”
秦長安睜大眼,雙手托腮,那副聚精會神的樣子,彷彿是來茶樓聽話本子的千金小姐,渴望着說書人口中那種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美麗情史。
蔣思荷心裡想,肯定要讓秦長安失望了。
她放下手中的琉璃杯,想了一會兒,才擺出一副娓娓道來的架勢。“在本宮五六歲的時候,就知道蔣家老太爺幫蔣家嫡長女定下了一樁婚事,這是皇家給蔣家的承諾和恩賜,恰好,本宮又是蔣家的嫡長女。只是,當時還不確定是指給哪位皇子,後來便知道,蔣家的長輩比較中意二皇子。”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蔣思荷繼續說下去,秦長安才反應過來,一臉驚訝。“沒了?”
蔣思荷笑笑不說話。
“這跟外面的傳聞根本一模一樣啊。”
蔣思荷覺得秦長安實在逗趣,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彷彿丟下一些什麼,整個人輕鬆許多。“本宮一開始就說了,這段故事世人皆知。”
“我以爲當事人說故事,不該和外面流傳的一樣簡單。”秦長安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事實上這世上許多夫妻都是盲婚啞嫁,父母做主,直到新婚之夜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可是連皇后跟皇帝也是如此,她不免覺得有些乏味。
“其實,本宮在出嫁之前,也是見過皇上一次的。”
“是嗎?什麼時候?”
“那是在先帝的壽辰上,遠遠地看過一眼——”蔣思荷抿脣一笑。“多半隻是看清楚一個輪廓,看到他笑着的模樣,心裡便覺得此人不錯。”
秦長安抿着紅脣,見到蔣思荷陷入回憶的模樣,彷彿也觸動她內心的一個開關,很多陳年記憶,宛若洪水般洶涌而出。
她一直認定蔣思荷不是個感情深厚的女人,因爲沒有陷入太深,才能一板一眼地做一個人人稱道的皇后。
但那一刻,她推翻了自己的所有猜測。
蔣思荷並不是不愛皇帝,只是用她的方式在愛一個人,她的感情是伴隨着理智和剋制而來的,所以,感情反而是被壓抑的最深的一面,從未被髮掘,從未被宣泄。
甚至,從未被迴應過。
有人的海誓山盟,是轟轟烈烈,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也有人的認定,只是短短四個字,此人不錯。
鳳棲宮外。
“皇上,當真不需要通報?靖王妃也在裡頭呢。”
於公公剛走到半路,就遇到大步流星走來的皇帝龍奕,他看也不看想要勸阻的於騫,淡淡開口。
“不用。”
話音未落,便踏步靠近門口,一陣女子的歡笑聲從裡面傳來,龍奕不由地停下腳步,心中有些火氣。
畢竟,他曾經勸說皇后要跟靖王妃保持一定距離,雖然名義上是他們的弟妹,但秦長安離經叛道的行爲,實在難說被人稱道。
但皇后又召見靖王妃了?以前那個順從明理的皇后哪裡去了?這是連他的話都不放在眼裡了嗎?
他正想推門而入,教訓兩句,但心裡卻又冒出一股子懷念。
可是,他仔細回想,當初她嫁過來的時候,十七八歲,新婚燕爾,他不是沒看到她的笑靨,雖然不是一笑百媚生,卻着實比她平日裡刻板的模樣柔和生動許多。
多久了?他沒聽到蔣思荷開懷的笑聲了?因爲她不是個愛笑的女子,年紀輕輕就一副少年老成的超脫姿態,神色稍顯冷淡,這也是她不討皇家長輩喜歡的原因。
彷彿,在她嫁到寧王府短短一年的時間,他就再也沒聽到蔣思荷發自內心的笑聲。他能看到的,就只是淡淡的禮貌的點到爲止的笑容,而她開懷大笑是什麼樣子,他竟然無法想象。
明黃色龍袍下的雙手,不由地緊握成拳,俊逸的臉龐上生出幾絲怒意。
他身爲蔣思荷的丈夫,怎麼甘心承認,就連自己都無法讓她如此開心,如此……歡樂?
靖王妃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她們又在談論什麼?
於公公縮在皇帝身後,看着皇帝站在門口卻不進去,一顆心抖啊抖的,堂堂天子何必要偷聽呢,這……成何體統啊?
龍奕的眉頭緊蹙,耳畔傳來蔣思荷跟秦長安的談話,秦長安在詢問他們兩人是如何相識的,他一臉不快,卻又很想知道蔣思荷的回答。
不久之後,他聽到了蔣思荷說,是因爲她正巧是蔣家的嫡長女,所以才順應長輩的意願,嫁給他當妻子。
他很清楚他們之間的婚姻並不是因爲兩情相悅,更多的是因爲利益,但這種不能見光的理由被蔣思荷說破的時候,他身爲男人,還是難免面上無光。
但後來,他又聽到蔣思荷說了這麼一句。
“多半隻是看清楚一個輪廓,看到他笑着的模樣,心裡便覺得此人不錯。”
正欲撫上門面的手,卻停在半空,他跟蔣思荷當了九年的夫妻,同樣的,也跟楚白霜當了九年的夫妻。
在迎娶蔣思荷爲正妃之後,半年內,他便把楚白霜放上了側妃的位置。
楚白霜是他生命中最愛的女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甚至,他清楚蔣思荷也是瞭解的,所以,她們和平相處,從未讓他陷入兩難。
一次,也不曾有過。
而他,卻也不曾想過,這樣的生活對於蔣思荷而言,是否太過殘忍。
他一直都以爲蔣思荷是在感情方面有些冷淡的女人,她不熱情,不嫵媚,不嬌柔,甚至有一度他覺得蔣思荷是個木頭,甚至稱不上是木頭美人,因爲她還不夠美。但在做事上面,蔣思荷卻是拿得出手的,所以他給她正妻的位子。
而此刻,爲何他的心情卻如此複雜?
但事實卻重重甩了他一個耳光,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九年來,蔣思荷沒有任何抱怨,人前人後都是如此,反而襯托出他的自私和……卑鄙。
龍奕猛地掉頭,大步離開,甚至連揪住秦長安把她訓斥一頓的念頭都早已拋之腦後,他的腳步之快,於公公氣喘如牛才勉強跟上。
皇上要不要走的這麼快啊,到底是聽到了什麼話纔會有這麼劇烈的反應,好像是後面有鬼追一樣,更像是在逃避。
“靖王妃,你在想什麼?在想靖王?”蔣思荷笑着問。
秦長安搖了搖頭。“只是在想一些往事。”
“靖王雖然是皇上的弟弟,但兩人性情南轅北轍,他遲遲不成親,性子又是那麼張揚跋扈,本宮一直想不到,將來有誰能讓他親自來求娶的。”蔣思荷的眼神凝結在秦長安的眉眼之處,語氣透着溫婉。
她沉默不語,既然是演戲,還是得小心拿捏,免得被蔣皇后看出端倪。
“若說靖王是一頭猛獸,本宮以爲這世上沒有可以降服他、馴化他的女人,但跟靖王妃處久了,反而有些動搖,說不定,那個人真的是你才行。”
“娘娘不用勸我。”
“不是勸你,而是本宮想看看,這世上是否當真有女人能讓男人一心一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娘娘認爲我能實現這個願望?”她眼神一黯再黯。
“本宮今天是怎麼了,許是聊得歡了,一再地說錯話。”蔣思荷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那種欲蓋彌彰的神態,卻看得讓人有些心酸。
就連坐在最高處的皇后,也無法實現這樣的心願,更別提其他女人,一夫一妻本是在這世上格格不入的現象。
沉默許久之後,秦長安的紅脣邊,才溢出一句,眼底一派高深莫測。
“娘娘,我北漠的父親齊國公,此生只娶了一人,便是我母親齊國公夫人。更何況,齊國公夫人不曾爲他生下一兒半女。或許我也深受影響,我在金雁王朝,成婚短短一個月,就聽說有人積極地想把自家女兒塞給王爺,這一口氣,我吞不下。王朝人認爲我善妒自私,我也不管,若王爺不能全心全意待我,我又何必死心塌地對他?這世上,凡事都要講一個公平。”
蔣思荷不敢置信地偏過臉,怔住了,這一番話竟讓人無法反駁,聽上去任性蠻橫,卻又敢愛敢恨,是非分明。
“一個人對我好,我必當也還以真心,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相反,也是如此。”秦長安的那雙眼過分清靈透徹,彷彿能夠看清楚蔣思荷的心中所想,只是那一眼,竟然就讓蔣思荷好不容易壓下的波動,再度洶涌起來。
“靖……”蔣思荷頓了頓,面露難色。“本宮姑且喊你長安吧。長安,你在嫁給靖王之後,還能憑着自己的信念生活,這件事很難。”
“天下無難事,只要肯放棄,娘娘是要跟我說這話嗎?”
蔣思荷被氣笑了,一手拍在秦長安的手背上,指了指她,說道。“你說話怎麼這麼妙呢?哪裡學來的俏皮話?”
秦長安有些摸不着頭腦,一本正經地說。“這可是我的心聲啊,娘娘。”
蔣思荷徹底無語了,心裡也不免犯嘀咕,秦長安這麼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怎麼就落入皇家來了呢?怎麼就當了皇家媳婦呢?她若是在民間,該活的多麼恣意快活啊?
但她還來不及開口說話,秦長安卻輕輕釦住蔣思荷的手腕,直直地望入蔣思荷的眼裡,沉吟許久,對她微微一笑,認真地說。
“娘娘,有個天大的喜訊,您有喜了。”
蔣思荷的表情雖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怔住了會兒,眼眶下意識地泛紅,脫口而出的嗓音也有了細微的顫抖。
“此話當真?”
“事關皇嗣,我怎麼可能開玩笑?”秦長安又說。“您月事向來不太準,所以您纔沒把日子拖後當一回事召見太醫吧……。”
蔣思荷不太自在,秦長安說的沒錯,她還是少女,便是月信常常不準,有時候晚個十天半月也是尋常,剛成親頭一兩年還會抱着希望看大夫,如今就連身邊的藍心姑姑都習慣了。
“娘娘若是懷疑,可以請太醫院的太醫過來。”
蔣皇后卻面色微沉,一把抓住秦長安,正色道。“此事就擱着,過兩日再說。”
秦長安垂眸一笑,一切如她所願,搶先懷上孩子的人不是楚白霜,而是蔣思荷,那麼,至少在宮裡,楚白霜就不可能事事順心。以前蔣思荷不知情,但今時不同往日,楚白霜再想隨心所欲怕也難了。
……
隔天,未央宮。
楚白霜面對着一道道精緻菜餚,雙目無神,吃了幾口就擱下了筷子,蔓延在心口那一股異常的煩悶感,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父親的確病重,她回去照顧,因爲自己身爲后妃而無法常常出宮,但只是離開皇宮去楚家住了一個月而已,一回來,就覺得很多事不似從前。
首先,蔣思荷的面容恢復了以往的白皙,雙目也不再渾濁發暗,褪去那副讓人不願靠近的病容,卻是整個人看起來年輕不少。當然,她從來都不算個美人,至多是清麗佳人罷了,楚白霜不用像是防着那些年輕貌美的美人一樣防着蔣思荷。
但讓楚白霜真正擔心的是,蔣思荷一直認爲那是肝病,而太醫也是這麼說的,藥不對症,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好轉了?
其次,是皇上對蔣思荷的改觀,讓她坐立難安。她問了才知道,皇帝一個月至少有七八天是去皇后那裡的,但除此之外,寵幸其他年輕妃嬪也是不太常有,多數時候是睡在他自己的寢宮。
而自己的未央宮,皇帝只是在她回宮那晚上住了一夜就沒再來過,就算皇上當真知道是她讓月滿去揪出秦長安的身份,難道這件事就這麼不可原諒?甚至皇帝要用重新擡舉皇后這一套來打壓自己?
楚白霜從來沒有這麼失望過,更沒有這麼失控過,專寵多年,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龍奕會疏遠她,從來沒有。
月牙嬌小的身影靠近自己的主子,輕輕地說,“娘娘,這些菜可是不合胃口?奴婢燉了您愛喝的雪梨湯……”
直接打斷了月牙的話,楚白霜擡眼,看向她。“消息打聽到了嗎?”
“回娘娘的話,昨日靖王妃的確見了皇后,皇后還請她用了午膳才走的,但是她們說話的時候,皇后沒讓任何人在旁,所以無人知曉她們到底交談了什麼。只是——”
“只是什麼?”
“有一件事挺奇怪的,靖王妃走後,鳳棲宮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宮女太監,全都得了賞賜,是藍心姑姑親自派發的。”
“可說是什麼由頭?”
“藍心姑姑說話向來含蓄,只說是這陣子他們伺候的好,皇后心情不錯,就賞了。不過那個紅包裡,封了二十兩銀子。皇后不是向來低調,從不裝威風的嗎?奴婢實在想不通。”
在皇宮裡,主子賞賜也是有名目的,而且賞賜的銀錢也有不小的講究。
一般的賞賜,不過是用一些碎銀罷了,三兩五兩就不錯了。雖說蔣家是名門大戶,但蔣思荷秉持着生活從簡的原則,而且還要求後宮妃嬪擺脫奢侈作風,大肆賞賜,的確不像是蔣思荷的一貫作風。
除非……
楚白霜想到了什麼,頓時花容失色,一派驚惶油然而生。
除非是喜事,而且是不小的喜事!
蔣思荷是皇后,她擁有的特權之一,便是無論何時,都不需要服用避子湯!而自己走之前,蔣思荷顯然又跟皇帝走的親近了,這麼一算,二十五歲的蔣皇后再度懷孕,二度開花,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蔣思荷並未召喚太醫,爲何偏偏身爲女醫的靖王妃走後,蔣思荷就賞賜了全部的下人,就算要嘉獎這些人,也不用挑在這個時機,自然此事也跟秦長安有關。
所有的疑惑,很快浮出水面,一清二楚。
月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邊的主子,自從楚白霜從楚家回來之後,就變得沉默寡言,唯獨只有皇帝來的那一天,才展露了笑容。而此刻,楚白霜的臉色發白,柔美的臉頰顯得清瘦許多,雙眼直直地落在某一處,眉眼之間顯得陰鬱,甚至……。那一瞬間的表情有些陰森。
“月牙,我想做紅豆糕,皇上不是最喜歡吃我做的紅豆糕嗎?你快去準備。”
……
七月初七,金雁王朝的“女兒節”,不過在大戶人家,也有在此日吃團圓飯的習慣。
初七的宮宴,轉眼間就來到了。
在這一天,秦長安才見到了楚白霜,只見她一襲月牙色的宮裝,衣領袖口縫着紅邊,鵝蛋臉,面若芙蓉,依舊是柔美嬌俏。這一套衣裝雖說穿在身爲貴妃的她身上,稍顯素雅清淡,並不雍容華貴,但用的料子卻是上等的金蟬絲,隨着她蓮步輕搖的時候,衣裙在燭光下閃閃發光,熠熠生輝,彷彿綻放着星光一般特別。
楚白霜看來並未一蹶不振,光看她這一身裝束,看似簡單,實則貴不可言,環顧整個後宮,竟然只有她一人穿這麼罕見的綢緞,就能看出她還有強大的勝負欲。畢竟,金雁王朝唯一的貴妃娘娘,怎麼甘於落人之後?
秦長安但笑不語,因爲是皇族的家宴,靖王府裡的妻妾也被邀請入宮,只是葉楓三十板子留下來的後遺症不小。養了這麼久只能勉強在牀上翻動,根本不能下牀,不管她內心多麼想要進宮,但還是有心無力,所以過來的就只有她跟側妃康如月。
縱然前幾天死了一個陪嫁丫鬟,康如月那邊消停了一陣子,估計她也受了不小的驚嚇,今日進宮,是康如月作爲靖王府的女眷頭一回正式面見宮裡的皇族,自然不能馬虎了事。只見一襲桃花色的絲綢,包裹着她年輕姣好的嬌軀,眉目如畫,脖頸掛着一個黃金項圈,宛若從仕女圖裡走出來的美人一樣。
兩人給衆人請安過後,一左一右坐下了,酒席之中,並無任何交談。
容太妃眼尖,笑眯眯地問道。“這位就是如月吧,果然生得好,淑妹妹,你們康家的女兒可都是這麼水靈靈的,如月也是隨你這個姑母。”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容太妃溫藹可親,這是在化解尷尬的氣氛。
果然,康如月聽得眉目有笑,嬌滴滴地回了一句。“妾身哪裡能比得上兩位太妃娘娘?您們看起來這麼年輕,風度極好,不知道有沒有可以透露給妾身的保養法子?”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透露出女兒家的嬌態,誇了自家姑母的同時,還不忘帶上容太妃,可見康如月挺討喜的。
容太妃被誇得直樂。“你纔多大啊,哪裡需要保養?”
淑太妃聽了微微一笑,覺得康如月舉止合宜,令人滿意。她並未大肆宣揚康如月跟自己的關係,所以見了康如月也只是點頭示意,而是把稱讚人的話茬讓給了一旁的容太妃,這樣一來,她也可以避嫌。
聽着康如月似乎不露痕跡的巴結,秦長安挑了挑眉,彷彿跟個沒事人一樣,怡然自得地夾了一筷子涼拌雞絲。
康如月看似受寵,但成親之後,龍厲從未提過要帶她進宮,這待遇果然就像是無足輕重的小妾一樣,光是這一點,就怕淑太妃已經在心中氣的夠嗆。卻又不能表露出來,盼望着今晚康如月幫康家駁回贏面吧。
宮宴上的菜餚每一道都精美細緻,色香味俱全,而且做法講究,漸漸的大家的注意力就到面前的山珍海味上面了。
容太妃率先開口。“這一道湯聞着實在鮮美,是什麼來的?”
楚白霜笑吟吟地接過話茬。“娘娘,這一道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如君所願。”
淑太妃緩慢地舀了一勺子,看着裡面的食材,滿意地點了下頭。“君通菌,名字有一番好寓意,惜貴妃果然心思靈巧。大家都來嚐嚐,把今年過的順心順意。”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碗用肉湯熬製的菌菇,裡面擱了五六種大大小小的菌菇,白的、黃的、黑的、紅的,看上去光是顏色,也是討巧好看,菌菇散發着自然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正在大家都滿面笑容地準備喝下這一碗如君所願,秦長安卻突然說道。“好一個如君所願。”
衆人擡起的手,漸漸放了下來,楚白霜面色微變,但還是故作鎮定。
皇帝一聽,雖說他對秦長安有些成見,但如今靖王不在場,衆目睽睽之下,他並不想遷怒一個女人,但秦長安的話顯然還藏着深意,他眼皮微跳,總覺得今天要發生什麼大事。
秦長安的目光默默掃過上位者的面孔,柔聲笑道。“這一碗湯,裡面用了紅色的雞冠菇,顏色俏麗,但雞冠菇有輕微毒性。”
蔣思荷的手一抖,湯匙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周遭的空氣頓時凍結成冰。她死死地盯着矮桌上的這一碗湯,想着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若是她動作快些喝下一口,那人心裡又會何等的如意,心裡不禁火冒三丈。
龍奕的臉色很難看,本來難得大家湊在一塊兒,安安分分吃一頓團圓飯,卻沒想到宮宴的膳食裡會有毒。毒物都跑到皇族的餐桌上來了,這豈不是當衆打他一國之君的臉面嗎?
他咬牙。“靖王妃,話可不能亂說。”
秦長安回以一笑。“皇上,妾身不但明白話不能亂說,更知道飯也不能亂吃。”
龍奕冷冷一笑,發現自己尤其討厭秦長安的伶牙俐齒。“你以爲宮宴上百道菜,沒有試毒的步驟,如何能送到這裡?”
她的眼神清涼如水,目光毫無閃避,清亮的嗓音猶如玉珠落地,擲地有聲。
“妾身當然知道,不過,試毒多用銀針,銀針卻不是萬能。這世上萬物,有一些的毒性很低,用銀針是試不出來的,但試不出來,不見得就是無毒。”
一旁的康如月瞪大了眼,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本以爲秦長安只是裝腔作勢,不滿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可是她雖然是世家大族的閨秀,姑母又是淑太妃,她進宮也只有寥寥兩回而已,更別提宮宴上有一國之君,她不敢造次,很是拘謹。
但發現就算在皇帝面前,秦長安完全不被影響,明明沒有打扮的嬌美華貴,但眼前的她亮眼而囂張,肌膚勝雪般嬌嫩,神態自信從容,明眸皓齒,美目流盼之間像是一彎清泉,略施脂粉的臉頰泛着難以忽略的光彩,早已將其餘這些靠着華服美飾襯托出來的女人們一個個全都比下去。
容太妃眼看着皇帝就快龍顏大怒,趕緊出來當和事老。“靖王妃,你沒看錯吧。”
秦長安面對質疑,並不生氣,反而起身,將碗內的紅色菌菇挑出來,至於空盤上,很有耐心地解釋。“雞冠菇形如雞冠,硃紅色,生長在山林中潮溼陰暗的地方,雖然在市面上很少見,但對於住在山裡的百姓而言,哪怕是三五歲的孩童,都知道它是不能吃的。”
這一番話丟下來,在場的人半信半疑,只聽得一向沉默的蔣思荷也附和道。“靖王妃,如你所言,只需要找一個有經驗的山民,就能判別這是否是有毒的菇類?”
“皇后娘娘說的沒錯。要想在深山老林裡生存,這是他們不得不學的法則,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秦長安笑容不減半分,眼神飄在半空,只是短暫地停留在臉色蒼白的楚白霜身上,下一刻又說。“世間萬物都不能看表面,往往長的好看的,都是有害的、有毒的。”
事已至此,龍奕儒雅的面容變得鐵青,一拍桌案。“把御廚帶進來!”
秦長安淡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康如月的目光火熱,裡面有着嫉妒不甘,但她視作無物,坐等這一場好戲。
負責這一頓宮宴的御廚有三人,但三人在皇帝的連番質問下,除了惶恐驚慌之外,便是一問三不知。
正在問話陷入僵局的時候,蔣思荷眉目淡淡,不疾不徐地說。“每日出宮採買食材的人,宮裡都有記載,皇上,不如先把這些人關進牢裡,明日再審。畢竟今日好不容易都聚在一塊兒,先不要掃了大家的興致吧。”
秦長安有着自己的考量,御廚應該是真的不知情,他們負責把食材做出五花八門的珍饈佳餚,但不代表他們認得清楚長在深山老林裡的各種菌菇。
她一點頭:“妾身也認爲此事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不知情的情況下買回了雞冠菇,當成了一般的菜色,二是有人認得如此罕見的菇類,放在湯裡,是想滿足一己私慾。”
淑太妃不悅地皺眉。“靖王妃,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對我們不利?”
“興許謀劃此事的人就在我們中間呢,太妃娘娘。”
此話一出,衆人臉上的表情就更加豐富了。
龍奕繃着俊臉,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低聲喝道。“靖王妃,你可知毫無證據,污衊皇族是什麼罪名!”
康如月正襟危坐,但心中卻是暗暗竊喜,在宮宴上發現有毒的食物,這事本來就讓皇家很難自處,可不是小事,秦長安一個不小心,便是吃力不討好,若是得罪了皇帝,縱然她是靖王妃,也是要吃點苦頭的。
秦長安的眼神漸漸冷卻:“皇上,妾身何必污衊皇族,難道妾身如今不在皇族之列?若不是妾身阻攔,大家全都會喝下這一碗湯,包括真兇在內。所有人都中毒了,難道就可以排除在場所有人的嫌疑了?難道對方用的就不可能是苦肉計?”
蔣思荷思忖了半響,轉向龍奕的方向,神色肅穆。“皇上,臣妾認爲靖王妃分析的不無道理。在真相還未大白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若讓此人逍遙法外,後果不堪設想。”
“傳朕的旨意,先把御膳房一干人等仔細審問,看看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宮宴上下毒!”
就在此刻,異常沉默的楚白霜說話了。“臣妾有些好奇,這菌菇湯若是用在害人上面,可會致命?”
秦長安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楚白霜開口,她紅脣微微揚起。“惜貴妃,妾身方纔說過,雞冠菇有毒性,但只是微量,並不會致命。一般人誤食,頭痛腦熱,渾身無力,至少兩三天不能走動——”
有一道小小的聲音,從後宮妃嬪的座位裡傳出來。“這毒性聽起來也不怎麼樣嘛。”
秦長安也不生氣,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的確不怎麼樣,若是真兇也在我們之中,她若是下了劇毒,不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嗎?雞冠菇的毒性對成人來說,不過是折騰幾天,但對於懷孕的女子而言,卻是大大的不好,寒性極重。”
這些話說的通俗易懂,只要不是傻子,任何人都聽懂了。
整個殿堂上,一派死寂,皇帝自然聽明白,卻滿心好笑,突然蹦出一句。“靖王妃這又是說笑了,我們席上哪裡有懷孕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