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芳,你說的那層意思,是我如今正想着的嗎?”她一臉凝重,再無半點笑意。
“娘娘跟我都是成過親生過孩子的婦人,我聽着很像,但因爲不曾親眼所見,所以也不敢把話說死。”英氣的徐長芳說到這裡,也不禁有些臉紅。
“這話可不能亂說,還好我把人都支開了。”
秦長安越想越是不安,端起桌上的紅棗茶喝了一口,心情總算歸於平靜,這纔再度看了一眼徐長芳。“這兩日你來回奔波,想必也累了,早些去歇息吧,此事務必要保密。”
徐長芳一走,內室只剩下她獨自一人。
秦長安眉頭緊鎖,直到喝完了半壺茶,程笙姑姑跟白銀才走了進來。
“白銀,你好久沒動拳腳了,給你個機會,不驚動任何人,擄走一人,至於送到哪裡去——”她眸光清冷,語氣更冷。“先送到風月閣,交給馮珊珊,讓她把人藏起來,我一有空就出宮。”
“主子說的是誰?”
“三清觀的無心女道士,約莫四旬年紀,別找錯人了。”
“現在就去嗎?”
“對,今日就去。”秦長安神色沉靜:“程笙姑姑,你送白銀出宮,就說我有事要她去辦。”
……
風月閣。
“娘娘,我把那個女道姑藏在地室內,每隔兩日在她的飯菜裡下一點迷藥,讓她昏昏欲睡。”馮珊珊跟在秦長安的身後。
“嗯。”秦長安輕點螓首,迷藥是她給馮珊珊的,畢竟做青樓生意,來的客人都是三教九流,若是遇到麻煩,馮珊珊應該學會招呼一些特別的客人。“用了幾次迷藥?”
“剛滿五次。”這個女道姑送來已有一陣子了。
秦長安思緒分明,她研製的這種迷藥,用的時間久了,就會讓人神志不清,當然,一個人的理智若是崩潰了,反而容易暴露自己的弱點。
心裡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十天前徐長芳的話,至今在她心裡造成不小的影響,既然她已經生出了疑心,何不試一試?
“姍姍,找個伶俐又標緻的姑娘過來。”
馮珊珊心領神會,很快領了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過來,對方臉上有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讓人想要好好憐惜。
小姑娘換上了一套樸素的灰藍色衣裙,打扮成風月閣花娘旁的丫鬟一樣,但是樸實的裝扮無異是爲她楚楚可人的氣質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味道。
秦長安看得很滿意,點點頭,於是乎,這個小姑娘就端着飯菜去了地室。
馮珊珊帶着秦長安到了暗室內,地室做的很特別,隔着一堵牆,就可以窺探對面的光景,因此,在牆上挖了個四四方方的孔洞,約莫手掌大小,對面的牆面上則掛着一幅畫卷,讓人難以發現牆後還有人偷窺。
當初買下這座青樓的時候,秦長安尚且不知道青樓地下還有這麼一處地方,是馮珊珊在兩個月後才發現的,想必是前青樓主人開闢的,至於派做什麼用場,倒是讓人深想。在青樓這種地方,無非是爲了滿足世人對美色和慾望的追求,不少達官貴人在這方面有着可怕的怪癖,這個暗室多半也是爲了這些人才存在到如今。
地室裡的木板牀上,躺着一個身穿灰衣的女人,過了一會兒,她悠悠轉醒,靠在牆上,目光稍顯空洞,好似還未徹底回過神來。
秦長安的眼神透過方孔,直直地落在這個女人身上,的確有些年紀,大概四十歲左右,不過,卻跟她想象中的那些出家人不太一樣。
這世上的出家人,無論是尼姑還是道士,多半常年住在山中的尼姑庵或者道觀中,人人吃素,之前她在水月庵見過的尼姑,多半面如菜色,身子扁平乾瘦,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般。
但這個叫做無心的女道士,不像是尼姑一般必須剃髮,梳了個髮髻,皮膚十分白皙剔透,五官倒不是特別出衆,細細的眉毛,豐厚的脣。道袍下的身段,看得出來十分豐腴,胸口豐盈很飽滿。
若不是無心是白銀直接從道觀裡擄過來的,身上的道士裝扮完好無損,否則,她幾乎要懷疑,無心養的一身富態白嫩,看上去不是清貧吃苦的修行人,反而是養尊處優的貴夫人一般無二。
門口傳出“吱嘎”的聲響,無心幽幽地望過去,意識還未徹底清醒,整個人雲裡霧裡,彷彿身在夢境中虛幻。
衝着自己走過來的,是個美貌清純的小丫鬟,看上去嫩得很,大概還不滿十七歲,手裡端着飯菜,但是此刻飯菜的香味無法勾動她的食慾,反而令她的雙目陡然放光。
“無心師父,奴婢給你送飯來了。”小姑娘怯生生地說,演戲的功夫的確很不錯,十分自然,完全不像是風月閣剛收的花娘,演什麼像什麼,勝過臺上的戲子。
無心誤以爲自己在做夢,當然不再拘束,她笑眯眯地等小姑娘走近,在牀邊的茶几上擱下一碗飯,若無其事地問道。
“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春蘭。”
“好名字。”
“不敢,無心師父,你快點吃吧,奴婢走了。”
“你在旁邊坐坐吧,等吃完了,你順便把碗筷收走,免得來走兩趟。”
“無心師父,那……好吧。”小丫鬟依舊拘束地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吃飯的無心,但無心隨意扒了兩口,就把碗放下了。
“春蘭爲何會當丫鬟?”
此言一出,小丫鬟頓時紅了眼,嗚嗚嗚地哭出來。“家裡兄弟姐妹多,養不活,只能把我賣了……。嗚嗚嗚……。”
“不要再哭了。”那隻保養得像是富家太太的手往小姑娘白皙小手上輕輕一覆,佯裝一本正經地嘆了口氣:“衆生皆苦。”
驀然,小姑娘有種噁心的感覺,雞皮疙瘩全冒出來。
而在牆後看到這一幕的馮珊珊不由地望向身旁的秦長安,壓低聲音說道:“娘娘,此人當真是出家人嗎?”
秦長安沒有回答,不管誰看,都感受得到無心的舉動十分不合時宜,若把無心的臉換成是男人的,一看就是在調戲美貌小丫鬟的登徒子。
就在無心拉過驚慌失措的小丫鬟,揉着對方的小手,哄騙小姑娘跟着自己一道雙修,可以體會修道極樂,那些混賬話落在牆後兩個女人的耳中,更是驚愕至極!
小丫鬟最終還是逃脫了開來,連碗筷都顧不上拿,奔出了門外,同時,無心飯內的秘藥開始發作,她稀裡糊塗地嘆了口氣,流連忘返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彷彿還在感受小丫鬟年輕細膩的肌膚。
“哎,小姑娘就是好,水靈靈的,嬌滴滴的,總比伺候宮裡那個老的強多了——”她懶洋洋地說,眼皮越來越重,說完這一番話,又軟軟地倒下去,很快就發出細微的鼾聲。
秦長安的臉色奇差無比。
馮珊珊心中不安忐忑,陪着秦長安離開地室,皇后就一臉冷若冰霜,渾身散發出來的威嚴氣勢,令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因此站了半天都不曾開口。
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秦長安的眸光轉爲清冷,她看向心神不寧的馮珊珊,低聲道。“剛纔你都看到了,說說你的想法。”
“這個女道士她……該不會是個磨鏡的吧。”馮珊珊遲疑着說。
“據你所知,這些人很多?”
馮珊珊搖了搖頭:“娘娘,我雖然淪落風塵,過去卻也是官家閨秀,若是家中沒出事,恐怕這輩子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斷袖之癖的男人,也不會知道還有女人喜愛女人的……。不過在青樓整整三年,就算自己反感厭惡,老鴇還是會教導一些隱秘的東西。不過,來青樓的多是男人,好男風的是有,而且還見識過有的男人是男女通吃的……唯獨這種人我只是聽說,不曾真正見過。”
秦長安失笑,男人愛男人,女人愛女人,還有男女通吃的……這都什麼事兒?真是襯托的她更像是井底之蛙,孤陋寡聞了嗎?
“女人跟女人之間,也能有情慾?”因爲她是醫者,學的就是陰陽調和,纔是世間正道,卻不懂女子同樣能給女子帶來慰藉。
馮珊珊面露尷尬:“我看過春宮圖,圖上的女人多半靠的是一些……。特殊器具,娘娘還是不知道的好。”
秦長安幾乎是瞬間恍然大悟,這下子,總算明白,那個無心,是個女人,卻是個假男人啊。
女子跟女子的情愛裡,必然也是一方扮演女子,另一方扮演男子。
“娘娘,洪少爺來了。”馮珊珊的聲音,打破了秦長安的思緒,她點點頭,不再神遊天外。
“娘娘金安。”
擡了擡眼皮,她望向面前稱得上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神色淡淡。“吳家可有什麼動靜?”
“吳世勇派人來了京城,幾乎把京城的每一家客棧都搜遍了,幸好娘娘眼光長遠,未雨綢繆,我們兄妹躲在這兒,纔不被洪家的爪牙發現。”
“我們到底還是小覷了他,本以爲京城是天子腳下,他斷然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沒想到——”秦長安涼涼一笑,語氣譏諷。“若讓吳家安然無恙,還有王法嗎?”
洪雁山擲地有聲:“娘娘若能把吳家繩之以法,還洪家一個清白,洪家願意爲娘娘當牛做馬,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或許因爲他實在太激動,就在他下跪行禮的時候,秦長安窺到他的左邊衣袍,爭當她狐疑地多看兩眼,卻映入一雙狹促的眼內。
“你那是?”
見秦長安的眼神實在犀利,洪雁山難掩心中的慌亂和尷尬,事實上,他面對自己的身體,一向從容,卻不知爲何此刻竟有些無所適從。
但最後,他還是緩緩拉開左邊衣袖,讓左手暴露在空氣之中,故作平靜地說。“天生如此。”
看着是一個五官端正英朗的青年,氣度也不差,但竟然有着一雙完全不同的手,右手是正常的男人手掌大小,而左手的手腕處猥瑣,下面的手就像屬於一個三四歲的幼童的,雖然五根手指一根不少,但成年男子身上有着這樣的一隻小手,的確違和。
感受到秦長安非但不曾迅速移開視線,而且看得更加關注,洪雁山的腦袋轟然一聲炸開,顴骨上飛上兩團紅暈。
“娘娘,雁山的殘手太醜了,您別看了……。”這隻手,一直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哪怕他已經可以非常自然地應對任何陌生人的矚目,甚至是異樣的目光。
這二十幾年來,他自認爲自己做的很好,在洪家,是個不負衆望能夠擔當大任的嫡子,沒有被天生的殘缺拖累。
但是在江南,他遇到不少女子,結交的時候興許對他懷揣愛慕之情,但一旦看到他的殘手,一個比一個逃得快,或許這就是他二十多歲還不曾成親的真正原因。
是了,這就是上蒼給他最大的磨鍊,給了他一張可以說是很正派英俊的臉,同時給了他一隻醜陋不堪的殘手。
可惜他想遇到一個始終能對他態度如一的女人,家世容貌都不重要,只要她不怕自己的這隻殘手,他就願意一輩子對她好……
“能走過來給我瞧瞧嗎?”她輕聲問道。
洪雁山濃眉緊鎖,如鯁在喉。“恐怕這不合規矩。”尋常人家尚且講究男女之防,更別提秦長安乃當今皇后。
“怕什麼?馮掌櫃和我的大宮女都在,這可不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再者,我是出於醫者之心,想看看你的手。”秦長安抿脣一笑。
洪雁山一個堂堂七尺男兒,臉上的紅暈遲遲不曾消散,說不上來爲了什麼,他還是把左手伸了出去,心中十分納悶,他不是很討厭別人異樣的目光嗎?不喜歡被同情被憐憫被嘲笑,哪怕只要是對方的眼神裡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單純,他都會馬上豎起防備的城牆,不讓別人影響到自己。
“左手能使力嗎?”秦長安垂眼,看得仔細,笑容早已斂去,令那張明媚的容顏看上去很是平和。
“可以,只是使不了太大的力氣。”鬼使神差,他回了話,心跳依舊亂七八糟。
“你的右手完好無損,實際上,左手雖然抵不上太大用場,但不至於讓你淪爲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廢人,不是嗎?”她始終都只是觀察而已,不曾伸手觸碰,畢竟,這個男人的防備心等同他的自尊心,她無意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
“是。”他啞然開口,雖然無法否認,但沒有人願意與生俱來就有殘缺,而且,還是永遠都無法治好的殘缺。
“還有一點,我要更正,你的左手一點也不醜陋,就像是孩子的小手,看上去純真無邪,稚嫩可愛。我們每個人小時候的手,不都長這樣嗎?”
無邪?可愛?
洪雁山的臉更紅了:“娘娘,這些字眼不該出現在一個男人身上。”
“你瞧,你誤以爲自己已經一點也不在意了,其實,比那些無關緊要的外人更在意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啊。”
他猛地擡起臉,那一剎那顧不得男女之防,顧不得自己是家教出色的子弟,不該直視一個女人的眼神,卻又難以避免那種被雷電劈中的感覺,好似那一刻,他才真正看懂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心。
認定自己足夠強大,事實上,他只是怕被傷害。
一語驚醒夢中人。
“洪雁山,洪家派你上京,讓我看到你這隻所謂的殘手,興許,這是一個契機。”秦長安離開的時候,留下這一句話,在洪雁山聽來,有着某種難以揣摩的深意。
直到親自把秦長安送走,馮珊珊折回來的時候,還看到洪雁山留在那間屋子裡,她笑了笑。“洪少爺,皇后娘娘的醫術高明,或許……。”
就連這位風雨閣的大掌櫃馮姑娘,也是把話說一半,喜歡吊人胃口。
或許什麼?
洪雁山很想追問。
可能嗎?他的這隻殘手還有救?
心思不明,雙眼晦暗,落在自己的左手上頭,秦長安說,這就是一隻孩子般的小手,不曾長大,實際上,跟醜陋殘缺無關。
……。
剛回到皇宮,就看到翡翠在棲鳳宮的院子裡來回踱步,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
“娘娘!”
“怎麼了?”
“容太妃來了。”翡翠指了指身後:“半個時辰前就到了,奴婢說了娘娘今日有事出宮,她卻不肯走,說是要等您回來。”
她雖然是皇后身邊的人,卻也不敢驅趕太妃,容太妃的耐心實在好,她只能讓其他宮女留守,自己到院子裡來接應。
“有什麼好慌的?進去吧。”秦長安淺淺一笑,紅脣微抿,笑容早已不達眼底。
看到秦長安來了,容太妃還是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說。“皇后這麼快就回來了?”
按照後宮慣例,太妃是她的長輩,是不用對她行禮的,若是遇到個專橫跋扈的,譬如野心勃勃的淑太妃,反而一門心思要對晚輩指手畫腳,倚老賣老。
但這一點,容太妃當真做的很好,她爲人處世的法子,令人感受到的只有長輩的溫和慈祥,而無吹毛求疵,傲慢刁鑽。
“在宮裡待得久了,偶爾也想出去走走。”秦長安不曾多說什麼,等她坐下之後,話鋒一轉,問道。“太妃娘娘有什麼事嗎?”
容太妃圓潤飽滿的臉上,有着明顯的紋路,顯然,她不是一個過分注重自己容貌的女人,那雙眼睛笑起來像是彎月,毫無架子地說。“皇后是皇上最看重的人,我的確是有事相求,纔會無事不登三寶殿。”
“太妃請說。”
“從我十八歲進宮以來,在宮裡已經度過整整三十二年,如今皇上登基半年多,後宮的人也越來越少,有時候想找個說話的伴兒都難。再加上這幾年我時不時地去三清觀修行,清淡平靜的日子,纔是我晚年想要的。”
秦長安自然聽得出容太妃的弦外之音,她並無太多震驚之色,而是徐徐追問,臉上一派寧靜。
“太妃想出宮?可有確切的打算?”
“我一生無子,在後宮中最大的用處,無非是將太上皇撫養成人……也見識過了宮斗的精彩,見血見肉絕無冷場,到了這個年紀,當真是有些累了。先帝仁厚,不要任何后妃爲他殉葬,宮裡留下來的姐妹不多,但至少她們膝下還有公主能進宮探望陪伴,唯有我那兒,始終冷冷清清。想來,若是皇后跟皇上說一聲,讓我到宮外頤養天年,皇上也會答應的。”容太妃從頭到尾,臉上都有着溫和笑意,絲絲入扣,十分誠摯,讓人難以拒絕。
哪怕在風月閣看到了無心的真面目,已然猜到了容太妃那個不能見光的秘密,秦長安還是不曾在眼神和語氣中泄露一絲厭惡。至少,她不會因爲一個人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就輕易地把人打入地獄。
她笑着點頭。“太妃是先帝的人,先帝在世時,對皇上格外寵愛,皇上定是想要你們留在宮裡,安享晚年的。再者,過去可沒有太妃私自出宮的先例。不過,太妃既然想出去,就該有個去處。若是皇上問起,我也好有個答案應付。”
容太妃握着手裡的團扇,擋住半張臉,笑了。
應付。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眼前的女人是靖王妃,當初已經看出此人跟名門大戶中嬌養出來的閨秀有着很大的差別,但因爲皇家原本就是個人情冷漠的地方,她們稱不上是真正的婆母和兒媳婦,因此,沒有太多往來。
現在再看,秦長安真是個性情中人,敢說敢做,膽識過人,直率卻不愚笨,聰慧卻不歹毒,已然是皇后的最佳人選。就算是跟之前的蔣思荷比,也是略勝一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