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蔣思荷不出家廟一步,是否聽得到外面的風聲?知道銀輝已死,皇帝在地牢裡因爲體力不支而摔了一跤,便再也沒有醒來的這些故事?
算了下,這已經是皇帝昏睡的第十日了。
其實龍奕清醒過來,知道銀輝的所作所爲,必當龍顏大怒,畢竟他是天子,有他的尊嚴和驕傲,就算是普通男人,也會不齒銀輝這般無恥陰狠的手段。可他倒下,這麼久不再醒來,卻又不像是單純的怒急攻心,施蠱者已死,可惜龍奕體內的噬魂蠱蟲還活着,或許,昏睡跟清醒相比,對他的折磨要輕一些。
至於銀輝想給她下的子蠱,則被白銀引到一個連殺一家七口的死囚犯身上,在銀輝自戕的第二天,死囚被發現死在牢中,七竅流血,死狀悽慘。
“主子,白銀回來了。”翡翠笑着開門,卻被白銀異常肅然凝重的表情震懾住。
白銀大步走到秦長安的面前,眼神一沉,正色道。“主子,我剛收到消息,皇上在一個時辰前醒了。”
……
皇宮。
文武百官跪在皇帝寢宮面前已有半個時辰,但是最終,皇帝還是隻願意單獨召見靖王。
龍厲走入寬敞的內室,自家兄長的身影映入他的視線之內,龍奕只着白色裡衣,靠在牀頭,身姿有些斜,看得出來光是半坐着也已然消磨了他爲數不多的體力。
龍奕昏睡了許久,久到太醫院的太醫們全都面露悲愴,戰戰兢兢,生怕皇帝的這條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
聽到龍厲的腳步聲,他依舊低垂着眼,彷彿沒什麼精神,又像是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皇帝醒來,並沒有馬上召見他,而是隔了一個時辰,龍厲當然明白,龍奕必須從身邊人那裡得知他昏睡度過的十天內,整個京城又有多大的變化。
“老三……”他頓了頓,曾幾何時,這個稱謂透露着兩人關係的無比親密,但如今,因爲許久沒開口的嗓子過分粗啞,聽來有些沉重。
“我在。”龍厲一掀紅色常服,坐在他的牀畔椅子上,神色淡淡,眼神卻深沉莫測。
“朕被下蠱,卻不會英年早逝,你……是不是很失望?”龍奕說到最後,甚至還笑了下,那笑聲跟他看人的眼神一樣,寒涼沒有溫度。
言下之意,他早就知道龍厲有奪取皇位的心思。
“皇兄,你趁我不在京城,暗中算計我的妻兒,這筆賬,我本打算跟你慢慢算的。銀輝對你下蠱,你可知第一個察覺的是何人?正是長安,是那個你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的女人,更是你心心念念想要掌控在天子手裡的女人。這兩個月,你一直活得渾渾噩噩的,若是我趁着你身體虛弱,意識不強的時候,奪取你手裡的權力,不就成了另一個乘人之危的你了?因此,我答應長安,放手讓她去對付銀輝,一切都在我們的計劃之中,唯獨我們沒料到,銀輝寧可在地牢裡自戕,也不願給你解蠱一事。”
聞到此處,皇帝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他直覺想要手握成拳頭,無奈連這點力氣都沒有,整整睡了十天,一次也沒醒來,雖然看似挺過難關,但身體卻異常虛弱。“老三,你果然連隱忍都不願了麼?”
“皇兄,若是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成全我的夙願,我倒是無意要你的性命。再者,無論你是死還是活,銀輝在你體內種下的噬魂蠱,除非能找到經驗豐富的施蠱人,否則,這條蠱蟲會跟隨你直到墳墓。”龍厲這話真的夠狠,一語中的,戳中了皇帝的死穴。
當然,若說龍厲還留一線,便是銀輝死前曾經說的,他無法再碰另一個女人,到老到死,必然孑然一身。
銀輝做得很絕,便是要讓他用後半生的日子,哪怕花團錦簇,哪怕身邊鶯鶯燕燕,左擁右抱,最終還是連擁抱一個女人這麼微小的要求都無法完成。
在他醒來之後,他想過最多的那個人,心中最覺得愧疚的那個人,便是他此生還想要擁抱的那人。
“老三,你別忘了,這屋裡除了你我之外,還有別人。”皇帝冷淡地開口,眼神飄向不遠處候着的常輝公公。言下之意,龍厲這麼放肆地透露自己奪取皇位取而代之的野心,是太過心急,也太過草率了。
原本只是因爲單純地站在屋子裡,若是皇帝有任何不適,他是留着端茶送水的,當然,還有一個作用,便是生怕靖王對虛弱的皇帝不利。不過他自認只是個閹人,若是靖王真打算對皇帝下手,他可以攔着,但至於攔不攔得住,那另當別論。他從靖王進屋的時候就一直存在,卻又連呼吸都故意放得很輕,甚至兄弟倆的對話都恨不能當作一個字都沒聽到,可惜,皇帝還是把注意力引到他的身上來了。
這叫什麼?
這就叫人在家中做,鍋從天上來啊。
他低垂着臉,心中苦澀至極,完全不敢看向這對兄弟倆的任何一人,如今局勢不明,他固然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卻也完全不願得罪如日中天的靖王,畢竟,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他有着閹人的圓滑和勢利,畢竟,他已經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了,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多活兩年,多賺點銀錢,誰想做個短命的太監,這一世未免太苦命了吧。
不過,常公公的擔心是多餘的,聽皇帝這麼說,龍厲完全不曾回頭,只是陰惻惻地牽動薄脣,慢條斯理地說出一句。“只要我想,常公公隨時都能變成一個死人。”
常輝瑟縮了下,強忍住想要奪門而出的衝動,他雖然爲皇帝做事,或許是個小人,但他可從來不像那些史書記載的閹官般野心勃勃,左右朝政,真的,他一點也不想最後落在靖王手裡啊……靖王那套刑求人的本事,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他恨不能鑽入地縫,瞬間消失,他們天家的事,何必牽扯到他一個小太監呢?
“老三,你好毒。”皇帝的語氣冷得像冰。
“二哥,你現在才知道啊?”龍厲的眼神看似慵懶,實則犀利尖銳,他用一副輕描淡寫雲淡風輕的語氣詢問龍奕,彷彿皇帝問的多此一舉,實在多餘。
龍奕的眼神驟然沉下,當然,這個弟弟曾經是他覺得最好用的一把利刃,每每都可以直直地刺入敵人心臟,幾乎沒有放虎歸山過,戰績輝煌。龍厲的心狠手辣,歹毒無情,不就是他欣賞的地方嗎?
而他,曾經利用這麼毒的龍厲,爲自己除掉了很多人。
刀再好用,若是傷着使刀的人,那就得不償失了。
而眼下,這把刀已經打算衝着他而來。
沉默了一會兒,皇帝的指腹拂過錦被上的精美龍紋,心不在焉地說,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呵呵,老話說的好,無毒不丈夫,最毒婦人心。你跟你家那口子,倒是絕配。”
“沒錯,我跟長安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我也認爲我們很相配。”
皇帝冷眼看着弟弟這幅難纏的模樣,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抽,如此劍拔弩張的關鍵時刻,是他秀恩愛的時機嗎?!
“皇兄剛纔醒來的一個時辰內,下了幾道聖旨?恐怕有一道已經送去西南苗地了吧?銀輝對天子不利,理應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她搶佔了先機自戕,卻並不意味着孔雀王一家子可以因此逃過一劫。”
“不過是一個藩王,他真以爲聯合邊陲其他兩個藩王,朕就會怕他不成?朕最厭惡的便是貪得無厭之人,朕允他的庶子冊封爲下一任的孔雀王,還讓他的女兒進了後宮,巴扎貪心不足蛇吞象,還妄想着擴展手裡的權力,送來一個這樣的禍害,巴扎還想着全身而退?簡直笑話!”壓下被龍厲看穿一切的不悅,皇帝的臉都黑了,銀輝若跟其他女子一樣,只是想方設法想得到他的歡心也就算了,偏偏沒有一個男人喜歡被女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是天子,這一口惡氣出不了,當然要拿巴扎一家子來泄恨了。
滿門抄斬,已經是他最大的仁慈,否則,株連九族也不爲過。
龍厲聞言,卻只是淡淡笑了,笑的諱莫如深,孔雀王的確很貪心,不過,皇帝的聖旨還在路上,他已經派人趕在前頭通知巴扎,這樣一來,巴扎不反抗,就是死,反抗了,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皇帝如今還不知道,他因爲顏面無光而急着下的決定,反而會在不久之後,造成他最大的壓力和困擾。
龍奕看了看沉默的龍厲,本以爲他對巴扎痛下殺手的舉動,多多少少可以威懾到龍厲,但依舊無法在龍厲的眉眼之間看到一絲的恐慌和不安。
“還有,既然朕醒了,朕的第二道聖旨,便是給你的。”
龍厲漫不經心地挑了下眉,依舊無動於衷。
“常輝!”皇帝重重咳嗽了聲,繼而瞪着不遠處跟木頭一樣杵着一動不動的常公公。
“是,奴才在。”常輝舉起手裡的聖旨,臉上看似表情自如,手卻略微有些發抖。
黑眸一眯,龍厲的眼神轉爲冷厲,他不曾泄漏常輝手上的小動作,不用猜也知道,皇帝一醒來,便準備清算了。
第一個是孔雀王巴扎,第二個,就輪到他了。
“皇兄要我手裡剩下的十五萬兵權?”還未等常輝開口,念起聖旨裡的內容,龍厲的清滑嗓音已經在寢宮內響起,細聽之下,還帶着低微的笑聲。
皇帝的眼波一閃,卻並未迴應,已然默認。
龍厲的眼底結了一寸寸冰霜,他勾脣冷笑,緩緩擊掌:“第一步,卸掉我的兵權,我這位親王就成爲一個手無寸鐵毫無反擊之力的閒王了;第二步,把我跟朝廷所有的勢力架空之後,皇兄便可在軍隊重要的位置埋下自己的親信,比如那個爲了取悅你斷掉一隻手臂的濮永裕;等到第三步,皇兄就可再隨便找個名目,把長安從我身邊奪走,讓她徹底在人前消失,成爲你一個人的藥,對嗎?到時候,就算我想爲她報仇,也無從報起。”
“不過是個女人……”皇帝面無表情地睇着他。“只要你放手,你依舊可以過你的逍遙日子,朕絕不會再苦苦相逼。難道你忍心看朕被蠱蟲日復一日地吞噬最後的體力?”
正因爲被銀輝下了蠱,銀輝又早已死去,何時能找到解蠱人對他而言,尤爲重要,卻又看似遙遙無期。他從未放棄過把藥人佔爲己有的打算,只是如今更顯急迫,這已然成爲他最後的一道希望。
所以,他一醒來,就等不及要對親弟弟下手,再也不能跟之前一般當斷不斷。
“皇兄,對我而言,她不只是一個女人。”沉默了半響,龍厲才從常輝手裡接過聖旨,涼涼一笑,將聖旨匆匆看了一遍,繼而捲起,往身後一拋。
隨着“啪”一聲,黃色卷軸準確落入暖爐之中,銀絲炭很快就將絲緞所制的聖旨燒了起來。
在場的皇帝和常公公,兩人都被這樣的一幕爲之一振,皇帝更是忍不住用顫抖的手指着巋然不動的龍厲,怒斥道:“老三,你這是抗旨嗎?!”
“我做的還不夠明顯麼?”那雙眼斜斜地一瞥,他似笑非笑,眼底寒光點點。
龍奕壓下心中源源不斷的怒火,他不喜歡看到龍厲這般模樣,爲了一個女人,彷彿要毀天滅地都在所不惜,本以爲龍厲無情無心,到頭來,他纔是龍家最大的情種嗎?
“當然了,她對你而言,很重要。若沒有她的血,恐怕你根本無法活過二十歲……她從官奴市場被溫如意買下,送到靖王府,後來你們就一直共同生活,老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種故事,根本就不適合你。有了她,你才能活,因此,她在你眼中,也就跟其他女人不太一樣,變得特別。這樣一個無價之寶,你卻始終不捨得獻給朕,哪怕眼睜睜看着朕短壽?”
龍厲的怒氣早已在他的身上形成一圈陰霾,他白玉般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着,若是遇到一個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官員,他早就一腳踢過去了,也不用忍耐多時。
“她給了你不一樣的感覺?甚至能讓向來不把女人當回事的你說出她不只是一個女人這種話來?”皇帝麻木不仁地笑道。“老三,原來你也不是堅不可摧,你也有弱點,而且這弱點竟然這麼普通,朕想用點她的血而已,就讓你如此害怕,如此恐懼,甚至想篡位稱帝?!”
他扯脣一笑,嗓音低沉的宛若從地下而來。“別說皇兄,就算往後我九死一生,我也不會再用她的血……她並非是一個裝着鮮血的器皿,她是一個普通人,有血有肉,至於她是我的弱點一事,我不打算否認,卻也不會縱容皇兄繼續傷害她。”
“就因爲你的那點佔有慾,你連我們的兄弟之情都不管不顧了?”
“皇兄又何嘗當真看重我們的手足之情?或許有幾年,我們互相扶持,相依爲命,只爲了一致對外,把最大的阻礙龍錦除掉。而如今,皇兄暗中對付我的事,不知有多少樁了吧。且不說那些接踵而至的刺客,讓靖王府的地面洗了一次又一次,還有,西南苗地的喬傲,也是受了你的慫恿吧,若我在西南功敗垂成,你便允他當下一任西南藩王,我說的可有半點差錯?眼下,你又用長安來威脅我,試圖卸下我手裡的兵權,難道我答應把長安獻出,你就能收回成命,把三十萬兵權重新吐出來?”龍厲輕忽一笑,滿目不屑一顧,實在輕蔑。“別再自欺欺人了,皇兄,我們已經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又何必粉飾太平?”
皇帝的臉變得異常僵硬,額頭青筋已然暴突。
“太川號因爲這次販鹽事件,損失了多少?”龍厲話鋒一轉,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皇帝的臉徹底垮了。
他們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有屬於自己的私產,有了這一筆相當穩定的收入,他們才能應酬,不至於捉襟見肘。
如今龍奕成爲皇帝,自然也是如此。
太川號背後的主子,就是皇帝,一開始龍厲並不曾發現,直到風離跟他提過一次,太川號短短五六年時間,就在京城佔得一席之地,而且在許多方面,都得到朝廷的支持,這本不尋常。後來,他讓人查證之下,才知道太川號是誰的傑作。
那麼,皇帝的私產,那是什麼樣的數目?只可惜,太川號在京城雖然有名氣,不過,皇帝的私產跟靖王府這對夫婦兩人的財產加起來,還不足十分之一。娶了秦長安爲妻,她接手了他一向頭疼的管理工作,當真是個賢內助,京城的十幾家店鋪全在她手裡,再者,她跟蘇家的合作,也讓她自己每年有了一筆不小的進賬,更別提顧太山的藥田他日形成氣候,足以佔據金雁王朝一半的藥材市場,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更別提當初秦長安作爲和親郡主遠嫁,北漠老蕭皇給了十里紅妝,浩浩蕩蕩的嫁妝,如今這批黃金擱在錢莊,短短兩年功夫,利滾利,單單這一筆,就有十萬兩黃金的鉅額數目。
其實,若不是皇帝踩到了龍厲的雷區,這些錢,足夠讓他們的子孫笑傲天下,躺在錢堆上打滾過日子。
皇帝靜默不語,他的確授意手下,用太川號的名號去把皇商的鹽一次吞下,試圖擡高鹽價,若能擊垮對手荊江行,那是一箭雙鵰。沒想到,荊江行暗中勾結了靖王府,演了一出格外逼真的好戲,害的他損失慘重,吃了一個悶虧。
但銀子能解決的事,通通都是小事,太川號元氣大傷,卻不見得因此一次販鹽事件而就這麼從京城消失匿跡,眼下最在意的,還是把靖王壓制在自己的五指山下。
雖然聖旨被龍厲丟盡了暖爐中,但命人再寫一道聖旨又有何難,反正他左右已經做出決定,先拿龍厲開刀,才能讓秦長安乖乖的獻血,別做無謂掙扎。
龍厲卻早已看透皇帝的心思,眼神暗了暗,脣旁依舊掛着一貫的冷笑,他的傻二哥還想着如何控制自己,卻不知天下的勢力已有多大的更改。
“皇兄,你身子不好,又被下了蠱,太早操勞國事的話,只怕過猶不及。反正朝政大事有我幫着處理,不如你再安心修養幾日……”略頓了下,他露出一抹近乎詭譎的笑意:“你就放心吧。”
放心?
把國家大事交給他,龍奕又如何真正的放心?
雖然剛纔常輝告訴他,文武百官毫無異議地推舉靖王暫時代爲皇帝上早朝,維繫這十天來正常的運作。
那個惡名在外的靖王,竟然迅速籠絡人心,每日在宮裡花上半日時間,就算一開始有些官員不太看好他,如今也早已對他改觀。
龍奕很明白,若是不談性情,單純以謀略和才能而言,龍厲不會在他之下。之前龍厲放浪形骸,並無太大的心思在朝政上頭,是因爲他天性使然,或許,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龍椅並吸引他,權力和財富的味道,龍厲早已嚐遍,並不想一步登天。
但只要龍厲想要得到,事實上,沒什麼東西他是得不到的。
皇帝的心陷入不安,他的目光落在迅速消失在眼前的那一抹紅色背影上頭,隨着那道門關上的聲響,細聽之下,彷彿門外還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門外還有什麼人?”
“奴才去瞧瞧。”
常輝很快過來了,但是神色已然變的萬分凝重,但還是隻能老實說。“是……是禁衛軍。”
“禁衛軍?朕沒讓他們來,他們在做什麼。”跟龍厲對峙,耗費了龍奕大半的體力,他癱坐在牀上,閉上眼,正想小憩片刻。
“原本朝臣在門外候着,不過,靖王說皇上體弱,必須靜養,讓他們回去。但還是有幾個臣子,賴着不走,鬧得一團亂,於是王爺就沒耐心了,讓禁衛軍把人攆走,別擾了皇上的清淨——”
這一番話,看似沒什麼不妥,甚至還能體現靖王難得的體貼一面,但皇帝仔細一想,再度睜開眼,眼神冷冰冰的,常輝一看,就在心中低呼一聲,不好。
是啊,壞事了。
禁衛軍是什麼人?是直接聽從皇帝命令的啊,再者,兩個月前,禁衛軍還因爲包圍靖王府,想把靖王世子帶到宮裡來,此事鬧得很不好看。按理說,靖王應該跟禁衛軍結下了樑子,怎麼會差使禁衛軍做事?而禁衛軍又怎麼能被靖王使喚來使喚去的?難道外面的消息,當真已經把他這個皇帝說成是沒幾天可活了嗎,所以連禁衛軍都昏頭了,不記得真正該效忠的人是誰了?
皇帝想到此處,幾乎氣血倒流,一張臉白的跟鬼一樣,常輝急忙取過一顆藥丸,送到皇帝嘴邊。
“皇上,您可千萬別動氣啊,身體要緊,太醫交代,您若是心裡發悶,吃一顆清心丸就能緩解。”
龍奕用力一推,常輝手裡的清心丸便一路滾到了桌子腳下,他怒不可遏地低吼。“朕還沒死呢!叫方天滾過來!”
常輝被皇帝突如其來的遷怒嚇得身子一抖,猶如見了貓的耗子般,哆嗦了一會兒,才鬥啊抖啊地解釋。“皇上您忘了嗎?方統領已經沒了。”
龍奕眉頭一皺,也是,在楚陽之後,副統領傅宇翎是康伯府的親信,康伯府出事之後,傅宇翎也被砍了腦袋,後來就提拔了方天,方天曾經因爲在靖王府強奪世子的關係而被秦長安甩了一巴掌,再過了不久,方天就被發現暴斃家中。
他很清楚,那是龍厲的手法,但因爲實在做的不留痕跡,他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重新從禁衛軍裡提拔副統領的人選。
難不成,是因爲禁衛軍裡面有了龍厲的人,禁衛軍纔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那麼,又是誰呢?
多疑,早就在皇帝的心裡紮下了根,如今,更是以一發不可收拾的速度,將他整個人燃燒殆盡。
“常輝。”皇帝的眼神有些憂鬱。“大皇子還在靖王妃身邊?”
“是,皇上。”常輝硬着頭皮點頭,等着皇帝龍顏大怒,畢竟之前他回覆皇上是因爲大皇子感染風寒,但皇帝這一昏倒就是十天,大皇子絕不可能還未痊癒,那麼,他勢必又要被皇上一通罵了。
“嗯。”等了半天,皇帝卻只是吐出一個字,話鋒一轉,又問。“皇后還呆在皇家家廟嗎?”
“是……”常輝眼皮直跳,十天前,皇帝的確好不容易恢復了清醒,但從清醒到去地牢昏倒,只有短短兩個時辰,皇帝還未來的及交代皇后的事就倒下了,這下子,又想起無辜受氣的蔣皇后來了?若不是因爲被銀輝吹了枕邊風,蔣皇后怎麼也不可能在蔣家還在的時候,落到這般淒涼的田地。
“你去家廟一趟,傳朕的口諭,把皇后請回來吧。”
“好,奴才這就去。”讓一國天子用到“請”這個字,可見皇帝心存愧疚,迫不及待要跟皇后重歸於好,破鏡重圓。
然而,這似乎只是皇帝的一廂情願。
一個時辰後,常輝趕到皇家家廟前,終於在一間簡單的屋子裡見到了蔣思荷,屋內的傢俱和擺設十分清淡簡約,找不出多餘的物件,整個屋子看起來有些空蕩蕩的,地上擺放着兩個蒲團,而蔣思荷正坐在其中一個蒲團上面。
當看到蔣思荷的裝扮之後,常輝的心中不由地咯噔一聲,直覺告訴自己,這次他要不辱使命,不太容易。
據說,自己是蔣思荷被送到家廟清修這麼久之後,蔣思荷願意見的第一人。
之前來的無論是蔣家的人,還是靖王妃,全都被蔣思荷拒之門外,除了不想給對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之外,或許這是蔣思荷出嫁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次想要徹底想清楚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徹底想明白以後的路打算怎麼走下去。
蔣思荷一襲青草色衣裙,鴨青色薄襖,顏色很淡,衣料也稱不上是頂級的,發上只有素雅的銀簪作爲裝飾,對於見慣了蔣皇后那一套端莊得體裝束的太監常輝而言,還當真有一點陌生了。畢竟,過去的蔣思荷雖不喜愛奢華,但畢竟皇后的身份擺在那裡,怎麼也不能穿着打扮上太過隨意清淡,勢必要顯現出金雁王朝堂堂一國之母的氣派出來。
如今這個女子,穿的素淡也就算了,在家廟清修之人本該如此,但是讓常輝更加驚訝的是,蔣思荷在家廟日子過的不好,整個人的氣色卻不錯,在宮裡他有好幾次撞見皇后,年紀輕輕就面如土色,連脂粉都無法掩蓋完整,並無光鮮亮麗之感,反而總讓人覺得她太過操勞,身心俱疲,很容易就被後宮其他女子比下去,不勝唏噓。
但現在,她的臉蛋上有了自然的血氣,固然身段清瘦卻也顯得窈窕,看上去彷彿是一個普通的大家閨秀,並無給人太多的壓力和氣場。
“娘娘……您最近可好?”常輝忍不住在心中嘆息,幽幽地開口。
“常公公覺得我看上去如何?”蔣思荷淡淡一笑,言語之中,已經捨棄了平日的自稱。
常輝垂下眼,實際上,他想說蔣思荷的氣色精神,比他這兩年看過的都更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心中太多的責任和負擔,耳根清淨了,甚至瞧上去比以往的形象要年輕兩歲。
從常輝的默然之中,蔣思荷已經得到了答案,她不想浪費時間,又問。“有什麼事,快說吧。”
“娘娘可知道罪後已死?”
蔣思荷輕輕點頭,她是在家廟清修,不曾離開一步,但身邊的琳琅還是能夠出去採買東西的,她帶了藍心姑姑和琳琅一道住進家廟,琳琅每隔一天出去買些東西,每次都會帶回來新的消息。
藍心姑姑那次在宮裡被皇上責罰,打了三十大板之後,雖然多虧了秦長安派人送過來的藥膏,才能痊癒,並未留疤,但自此之後,藍心姑姑走路就有些遲緩。因爲藍心一直都是在身畔伺候自己的,這麼多年不曾嫁人,事到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蔣思荷實在不好過。當主子的,卻連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下人都守護不住,枉費她是一國之後,實在無用。
因此,她在家廟中無論聽到誰來了,都不願輕易見人,她的確想要反省,但反省的並非是她在後宮之中的失誤,並不是她最終都不肯對銀輝低頭示弱而導致自己被驅逐出宮,並不是她跟皇帝整整十年還讓皇帝如此不信任……而是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讓人滿意,當讓蔣家滿意的嫡長女,當讓皇帝滿意的皇后,卻不是一個好主子。
她當然知道銀輝已經死了,罪大惡極的銀輝郡主,性子倒是烈,直接在地牢裡自我了結了。
對於這個銀輝,其實人人都認爲蔣思荷應該十分嫉恨的,但實際上,銀輝並未對她造成傷害,她搶奪了屬於蔣思荷的後位,給蔣思荷一點下馬威,頤指氣使,也是很尋常的爭寵手段……蔣思荷真的見怪不怪。
但聽說銀輝不如世人看到的那麼簡單,不單身懷武藝,還有下蠱的本事,而聽到銀輝自戕的結局,蔣思荷的心裡並無任何幸災樂禍,也沒有大鬆一口氣的愉悅感,反而爲銀輝深深嘆了口氣。
畢竟,銀輝再可惡,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子,到京城短短兩個多月,從小小貴人直接跳到皇后,讓多少人跌破眼鏡。兩個月,一朵鮮花還未徹底綻放,就迅速凋落,銀輝的確很有野心,很有心計,甚至骨子裡有着一絲陰狠,她來京城的目的很明確,很單純,就是要出人頭地的。因此,在最後看不到希望之後,她對自己也着實狠心,完全不留給任何人折磨傷害自己的機會,哪怕,那個人是皇帝。
她雖然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閨女,看的書很多,涉獵很廣,但終究只是用眼睛來認識這個世界,關於蠱這種東西,也只是在地方誌裡看過一次,只知那東西極爲神秘,就連當地人都極爲忌諱。
“皇上請娘娘回去呢,奴才是特意來接您的。”常輝的尖細嗓音,打破了蔣思荷的沉思。
她微微一怔,神色依舊淡然,眼底卻沒有常輝意料之中的驚喜和大放光芒,淺淺一笑。“我在這兒清修,時間還未滿,怎麼能回宮?”
常輝幾乎要哭出來。“好娘娘……您也知道皇上下了先前那道聖旨,並非出自皇上真心,您怎麼就不能想清楚呢?”
“那天我去見皇上,只覺得皇上的反應冷淡,目中無人,沒想到是被下了蠱之後的結果。”
“是啊,娘娘,皇上不是真的想把您趕到家廟來,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常輝心中大喜,誤以爲皇后終究還是心軟了,他今日總算沒有白來一趟。
“不過,我還挺喜歡這兒的環境,十分清幽,能讓人想清楚一些事情。”蔣思荷慢條斯理地說。
常輝的心情,頓時從天上直接墜落到無底深淵,他頭痛欲裂,表情痛苦地詢問。“娘娘,您可千萬別鑽牛角尖啊。”想清楚一些事情,乍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就怕把事情想的太開太透徹,就讓人頭痛了。再者,蔣思荷被趕到家廟來了,這地方實在太偏僻清靜,該不會皇后在這兒呆久了,當真要學別人常伴青燈向古佛吧?
他趕緊環顧四周,果不其然,長臺上擺放着一尊金色的佛像,佛像面前還有一個古色古香的香爐,裡頭的香灰很滿,可見平日也是常常點香的。
看得出常輝細微的動作,蔣思荷很快猜透他的擔心,不禁又笑了。“常公公,我雖然是想透了一些事情,但還不至於放棄了心中最後一點牽掛。”常輝怕她因爲在家廟裡清修,修成佛門弟子不成?
見到蔣思荷的笑容,常輝又是一愣,只覺得這個女人更加陌生,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位端莊又清冷的皇后娘娘,她的笑容不像是僞裝,相反,彷彿這個地方當真令她甘之如飴,心情舒爽。
可是,好好的皇后不當,卻固執地留在家廟中清修,這又是爲何?若是爲了跟皇上鬥氣,不想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但看蔣思荷的態度卻又十分豁達,不像是那些沉不住氣的小女人在發脾氣,試圖扳回一點臉面。
常輝自認在宮裡多年,后妃也見識了不少,怎麼着都該比一般男人更懂女人心,但如今他犯難了,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這位皇后娘娘。
“回去跟皇上說,當初是我自請離宮的,並交出了皇上贈予的鴛鴦佩,當初或許皇上不夠清醒,但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若皇上還念着我們十年的夫妻情分,不如早日答應把大皇子名正言順地交給我撫養,到時候,我會從家廟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