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戲不久, 房家其餘親族中人陸續到了靜儀公主府。房子陵纔剛用過飯,忙整了衣冠出來,依舊立在靈前答禮。衆人拈香行禮畢, 哭過兩聲, 俱由丫鬟引着賞戲去了。那廂簡寧在花園裡陪坐多時, 見人愈多了起來, 廊上廊下一打量, 卻不見綠珠人影,心想:多半是躲在房裡不敢出來。一時記掛,便向靜儀公主、房駙馬告了退, 只說去看看錶哥。他一個人守在那兒,實在悽苦。
入了小院, 簡寧不令丫鬟向上房通報, 帶着阿奴、漱霞二人徑往西廂房去。正巧綠珠的丫鬟小玉、金寶擡了食盒出來。一見着佳人的面, 忙將手中的食盒擱在臺磯上,跪在地上行禮。簡寧命她二人平身。小玉打起簾子, 向屋裡喚一聲“娘娘來了”。便見綠珠全家一齊迎了出來。
簡寧見崔氏夫婦、紫墨、紅蕖都在,忙道:“都進屋吧。站在外頭怪冷的。”入到屋內,卸下斗篷,綠珠扶簡寧往正中羅漢牀上坐了。等崔氏一家行過禮,佳人令各人坐下說話。綠珠親手斟了清茶奉上。簡寧呷了一口, 便問崔氏夫婦什麼時候到的。既來了, 怎麼不去看戲?
崔父只道, 府裡這樣大的事, 不好不來。已在少奶奶靈前行過禮了。綠珠道:“人都走了。這院子裡就太冷清了。”簡寧知悉內中的難處, 也不深究,轉而問起崔父的近況。原來經房駙馬推薦, 綠珠的父親崔皓自去年起在大都城西郊的一處義倉當了名督糧官。官職雖小,難得清閒。崔父答說,一切都好,多謝娘娘關心。佳人又問紫墨:“開學了,書讀得如何?明年學成期滿,有什麼打算?“
崔紫墨與皇甫倩、甄緱同齡,這時也是十七歲。自從前年入國子監讀書,兩年下來,不僅學問精進,在外表看來也更加出類拔萃。俗話說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紫墨如今的舉止談吐,溫文有禮,略帶些官腔,完全是一副京城人的做派,再也不是皇甫倩口中那個岷州來的鄉巴佬了。
紫墨道:“回娘娘的話,學生預備與師兄弟們一同參加明年的春闈。”看官聽說,彼時的科舉考試三年一次。考生分爲兩類,一曰生徒,一曰鄉貢。生徒指的是京城國子監及各州府官學的學生。這類人無須經過鄉試,只要得到官學的推薦,便能直接參加在京城由尚書省主辦的會試。而鄉貢則是指未經官學推薦,於會試前一年參加鄉試並及第,取得舉人資格的考生。崔紫墨屬於前者。
“很好啊!”簡寧道:“到時候御街走馬,上苑看花,纔不辜負你爹孃和你姐姐對你的殷殷期望嘛。”紫墨點頭稱是。崔母吳氏道:“全賴公主殿下您的提攜,犬兒才能進國子監。”簡寧口稱“言重了”,心中卻嘆息:這明明是綠珠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換來的。
這時,綠珠的小妹紅蕖道:“公主殿下,京裡有沒有女學?我也想像哥哥那樣出去讀書。若是將來女子也能應試就好了。我去考個女狀元回來。”話音未落,崔父忙低聲斥道:“小丫頭,在娘娘面前說甚傻話來!天下哪來的女學?”又向佳人道:“小女不懂規矩,胡言亂語。萬望娘娘海涵。”
事實在,專門招收女子的太學已經在簡寧的計劃中了。佳人應道:“將來的事誰知道。萬一哪一天就有女學了呢。紅蕖妹妹在家裡好好讀書,說不定日後真能當個女狀元。”又道:“本朝的法令似乎並未明文禁止女子應試。那上頭只說,商家子弟、俳優娼伶不準應試。”
崔父道:“娘娘說的是。雖是如此,除非單獨開科舉試。不然,哪家肯放自己的閨女出來考試。三天三夜,男女共居一室,又不得離開半步。女兒家爲了考試,將清白的名節都給玷污了。日後如何嫁人?”
簡寧點了點頭。是啊!這樣的時代,女孩子嫁個良人才是第一位的。制定法典的人大約覺得科舉這件事與女子壓根兒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根本不在考慮之列。
話說佳人與崔氏一家聊了半晌。上房的丫鬟見金寶、小玉兩個送還食盒回來,卻不進屋,只坐在外頭廊檐下。走過來問起,方纔知道初雲公主在西廂房裡。回去向少爺一說。房子陵因近來佳人對他十分冷淡,正自愁煩,忙命丫鬟去請,就說有東西要交予表妹,好歹過去坐坐。
丫鬟過來將話傳給金寶,金寶打起簾子,進去告訴立在廳外伺候的漱霞,漱霞再往廳上附耳告訴簡寧。簡寧心想:過去坐坐也好。否則待會兒姑姑問起,牛皮該吹破了。遂向崔氏夫婦道:“表哥找我有點事。我先去了。”崔氏一家忙站起身來相送。
簡寧又向綠珠道:“你爹和你兄弟明天一個要上班一個要上學,差不多就回去吧。別耽誤了正事。”綠珠道:“公主放心吧,都事先請假了的。明日大殯,總歸要去的。”也對。去了討人嫌,總比不去被人罵強。簡寧點首道:“我知道了。”又命阿奴領着紫墨、紅蕖兩個小的去花園看戲。那麼多人呢,誰會注意你們?
一同出了西廂房,簡寧帶着漱霞往上房來。大廳便是靈堂,簡寧又向死者靈前行了半禮,方纔往內室去。房子陵親自撂啓珍珠門簾,迎了佳人進屋。只見屋內早將一應彩翠裝飾去除。紫檀木的描金彩漆架子牀,拿雪白的月影紗做成牀幔,牀上所鋪之被褥,俱爲素色。玉芝的半身像就掛在對面牆上。條案上香花燈燭,金樽玉盞,果品酒水,百般供養。
雙手合十,佳人立在案前,對着玉芝的遺像拜了再拜。凝視畫像半刻,回過身來問:“是什麼東西?”房子陵走到梳妝鏡前,拉開抽屜,取出一隻楠木書匣來交到人兒手裡。“這些是玉芝在孃家時寫的菜譜。你拿去,看着有合適登在報上的,就替她登了吧。”
簡寧打開書匣,取出文稿,看見那些花箋底下的署名——洗手做羹湯。老天何其殘忍?連玉芝這樣簡單的願望都不肯成全。佳人不禁潸然,淚水滴在稿紙上,趕緊拿帕子拭乾。幸好,沒有滴在字上。
將文稿歸置好,仍舊放回書匣內,簡寧道:“等我帶回去謄寫一遍,再叫人把稿子送回來。這些是玉芝的筆跡。得好好保存,留着將來給君虞看。”又道:“表哥,要是沒別的事,我就不打攪了。姑姑說不定正找我呢。”言畢,人兒捧着楠木匣子便要離去。
好不容易說上話,房子陵豈肯這樣容易就放她走,忙攔道:“茶還沒吃呢。再坐一會兒。”說時,人已踱到門邊,衝外頭嚷道:“快拿茶來?人都上哪兒去了?怎的這樣不懂規矩!”簡寧上前低啐道:“別呼呼喝喝的!我在西廂房剛吃了茶來的。這會子又吃什麼茶?”
房子陵聽了,便拿胳膊把住門道:“好歹坐一坐再走!”簡寧見房子陵忽的孩子氣起來,只得回身往屋裡繡榻上一坐,將楠木匣子擱在膝上。坐就坐,看你怎麼說!房子陵走過來,正要坐到人兒身邊,外頭丫鬟端茶進來了,暗自嘀咕道:明明是少爺你自己吩咐的,叫不許進來打攪。這會子倒賴我們?
立等那丫鬟退出去,房子陵這才坐了下來。簡寧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幹嘛鬼鬼祟祟的?叫丫鬟看見,什麼樣子?”房子陵應道:“我倒要問問表妹你吶,我到底做錯什麼了?近來見面,你總躲着我,話也不說一句。玉芝走了,連你也不理我……”
不等房子陵說完,簡寧應道:“還用我說嗎?你自己心裡清楚。”房子陵急道:“說來說去,不過是爲剖宮產之事。連胡太醫都束手無策,我又能如何?爲這個就不理我。表妹,你太無情了!”簡寧不答話。房子陵遂一把捉住她小手,哀聲道:“表妹,你千萬別不理我啊!我答應你,不續絃就是了。”
簡寧一怔,轉過臉來道:“什麼意思?嫂嫂纔去了多久,你就想續絃的事啦。你好沒良心!”心?我的心不都在你身上?房子陵搖頭苦笑。簡寧續道:“續不續絃的,與我什麼相干?表哥你要是肯聽我一句,我只求你待身邊的人好些。綠珠近來越發消瘦了。日後崔公子若有幸得了功名,她便成了官眷。凡事留個餘地,今後大家也好相見。還有君虞,他一生下來就沒了孃親,你得加倍關心他纔是。別什麼事都叫姑姑去操心?你可是他親爹呀。”
某人又是嚕嚕囌囌一大通。房子陵一邊抓着她的手一邊點頭,末了應道:“表妹說的在理。我都記下了。好歹以後別不理我了。哦?”簡寧道:“要我理你,也行?你先鬆開手。我們都已爲人父母,以後不好再這樣拉拉扯扯的。給底下人瞧見不尊重,徒生是非?”房子陵聞言,忙鬆開了手。
簡寧隨即起身道:“我真的要走了。先去姑姑那兒露個臉,要是沒什麼事,就去絳雲軒歇一會兒。你也別累着。明日少說還得半日要忙呢。能睡,偷空睡一會兒吧。”房子陵應聲“知道了”乃送佳人出了上房。立在臺磯上,一直目送她與漱霞二人出了小院,方纔轉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