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羅裙一色裁, 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且說獨孤楓接到靜儀公主差人送去的請柬。次日一早起身後,先將京畿地方各商鋪、酒樓、作坊剛剛呈報上來的年初頭幾個月的帳目, 揀了要緊的察看一番。接着, 命家奴、丫鬟收拾行李, 預備後日六月初一登程返回揚州。而後, 再將要送給京中親眷友人、世交通家的禮物一一過了目, 附上名帖,命管事分別送往各處。一直忙到午時,用過中飯, 抽空又看了一回帳目。未時許,便坐了馬車, 命家奴另裝了一車的禮物, 一行人冒着暑氣往靜儀公主府而來。
駛至公主府門前, 皇甫靜已命人開啓中門,並親自立在二門外的照壁前迎接。獨孤楓進門納頭便拜。皇甫靜上前扶起, 敘了幾句寒溫。獨孤楓旋即命隨行的管事吆喝家奴們卸下禮物。皇甫靜道:“安逸侯太客氣了。記得你小時候每回來京,必定要同皇后娘娘來我這裡玩耍。如今大了,生分了。講究起這些俗禮來了。”獨孤楓道:“俱是些從江南帶來的土產,不成敬意。請阿姨收下。”皇甫靜笑道:“衝你還肯叫我一聲‘阿姨’,我就收下了。”乃命府內管事領着獨孤楓手下的奴僕挑了禮物, 踅往一側的角門。
獨孤楓問:“姨夫、兄長不在府上?”皇甫靜道:“你姨夫近來衙門裡忙得很。晚飯也不常回來吃。子陵今日倒是請了半日的假。他們幾個都在荷花池。你也去吧。我另約了幾位夫人來打馬吊, 一會兒人就到。晚飯的時候咱們再聊, 可好?”獨孤楓道:“入門是客, 悉聽阿姨吩咐。”說完, 朝皇甫靜又作了個揖,由丫鬟引着往後院去了。
穿過朱扉, 荷花池躍然眼前。驕陽下,但見滿池青荷蓋綠水,朵朵芙蓉披紅鮮。碧波深處連根藕,彤光影裡並蒂蓮。池畔那廂早蓋起一座涼棚來,地上鋪了竹簟。房子陵、簡寧、皇甫倩以及綠珠、紫墨、紅蕖三兄妹皆坐在棚內乘涼。各人面前一張小几,几上擺着冰酒佳釀、新鮮瓜果。還有絲竹班子在一旁奏樂助興。好不逍遙快活。
皇甫倩眼尖,頭一個瞧見獨孤楓,便嚷道:“楓表哥,快過來!給你留着座兒呢。”衆人聽聞,俱站起身來迎接。獨孤楓疾步上前,一一敘禮。三個月不見,少年的個子長高了不少。再長下去,大概會跟霍青一樣高。簡寧心裡暗暗地想。
至紫墨、紅蕖面前,獨孤楓不認得,房子陵便道:“紫墨是我國子監的師弟。小妹紅蕖。他二人是綠珠的同胞姊妹。今日聚會,但求盡興,不拘小節。你瞧,我等不用人服侍,一律自斟自飲。楓弟不介意吧?”獨孤楓道:“小弟南來北往,不過一生意人而已。客隨主便,哪敢有異議?”便向二人作了半揖。紫墨、紅蕖忙深揖、襝衽還禮。房子陵笑道:“楓弟越來越會說話了。”
閒聊片時,簡寧道:“光這樣乾坐着,豈不無聊?不知表哥今日可有助興的節目?”房子陵會意,應道:“這個自然。現還有一位客人。此刻也該到了。”乃向綠珠道:“去將人領來。”綠珠應喏,離席而去。不一會兒,便領了人來。獨孤楓一看,卻是薛小憐。
只見房子陵上前挽住小旦皓腕,說道:“薛賢弟不必太過拘束。今日與往昔不同,入門皆是客,無論尊卑,只說長幼。先在席面上飲幾杯,一會兒煩勞唱上兩段,以助我等雅興,如何?”薛小憐垂首道:“蒙大人擡舉。賤奴無不從命。只是何等身份,安敢與娘娘、公主同席?折殺小人了。”
簡寧道:“薛師傅此言差矣。表哥已說了,今日只論齒序,不提尊卑。何況,人的出身固有好壞之分,但才學技能無高下之別。薛師傅不獨戲唱得好,譜曲填詞、書法棋弈,亦有不凡的造詣。切不可妄自菲薄。”說着,瞥了一眼身旁的皇甫倩。小妮子便接道:“那個……《孟子》上說‘與民同樂’。今日出來玩耍,不用那麼多虛禮的。”紫墨在邊上聽了,不覺好笑,執起酒杯來,淺淺地抿了一口。
房子陵道:“兩位公主都說無妨。安逸侯就更不會說甚了。賢弟坐下就是了。”乃攜薛小憐入了涼棚,將其按到獨孤楓身邊坐了下來。獨孤楓心下滿是狐疑。衆人對薛小憐一反常態,連皇甫倩也難得對一個戲子這般和顏悅色。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不用說,十有八九是衝自己來的。
飲得一會兒酒,聽房子陵說了兩個笑話。薛小憐便主動請纓,唱了《討釵》、《瑤池》中各一折。綠珠亦撫箏一曲《西江月》。氣氛變得漸漸輕鬆起來。簡寧道:“綠珠、薛師傅俱已助了興。詞曲雖妙,卻有些不甚應景。看今日大家的興致這麼高,我也獻醜,唱上一曲應景的。就怕不堪入耳,污了各位視聽。”
房子陵立時鼓掌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等今日耳福不淺。表妹請。”簡寧看向其他人,個個含笑點頭。唯有獨孤楓繃着面孔,一副欠揍的表情。佳人又道:“我想請薛師傅爲我操琴。我知道你彈得一手七絃琴。我這裡有箏曲一闕,若你照樣彈得好,我便服了你。”
看官需知,琴與箏乃兩種不同的樂器。箏的音域較廣,音調悠揚。無論低迴婉轉,高亢清亮,均可表現的淋漓盡致。閨閣中擅此者衆。而與箏相比,琴的發音渾厚低沉,曲目也多平和、沉穩,內中蘊籍高山流水,餘韻深長。士人以之來陶冶性情,凡書香門第,多有此物。將琴代箏演奏,難度可想而知。
薛小憐此時已不復方纔那般拘謹,自在了幾分。佳人的言語又親切,態度又和藹。他便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賤奴願意一試。請娘娘賜教。”又向房子陵作揖道:“只是今日出來,未曾將七絃琴帶在身邊。斗膽想借大人府上的名琴一用,不知可否?”
不等房子陵答話,簡寧道:“薛師傅不必借了。我今日就帶來一張好琴。若你彈得,便是它的主人。”說完,阿奴已捧上琴來,將它擺在涼棚外的琴案上。簡寧走到琴案邊,打了個手勢道:“薛師傅請。”薛小憐道:“獻醜了。”走上前來,向着佳人又一揖後,方在琴案後坐定。
揭開琴上所覆的錦緞,小旦纖指輕撫琴身,只覺木質鬆軟,紋理細膩,乃是一塊上好的桐木。琴漆上已有龜紋斷,說明年代久遠。琴尾的焦痕清晰可見。試着揉了兩下弦,但聞音色潤厚古樸,有金石之韻。一奏泛音,清爽靈敏,晶瑩透亮,竟不輸箏音。
薛小憐愛不釋手,當即問道:“賤奴愚鈍。請問娘娘,這張琴可有來歷?”簡寧笑道:“薛師傅乃此中高手,卻不曉得這琴的來歷嗎?”薛小憐撫了撫琴尾的焦痕。“莫非這是……”簡寧點頭道:“不錯,正是蔡伯喈的焦尾琴。收藏在內庫多年,今日總算又見天日了。”
薛小憐一聽,始知此琴乃是與齊桓公的“號鍾”,楚莊公的“繞樑”,司馬相如的“綠綺”並稱四大古琴的“焦尾”,心中喜愛之餘,亦知其價值不菲。忙道:“此琴太貴重了。賤奴萬萬不敢收。”簡寧道:“急什麼?曲子還沒彈呢,你怎麼知道自己勢在必得?”說着,命漱霞將箏譜送到薛小憐手中,又道:“望師傅用心彈奏,不要辱沒了名琴纔是。”
進退兩難,薛小憐只得將箏譜細細地看了一遍,又在焦尾琴上試撥了幾下。涼棚內,衆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