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日, 便是上元佳節。用過午飯,簡寧正準備換裝,前往紫宸殿伴駕。不想皇甫倩到來。於是迎入殿內, 看座上茶。小妮子笑道:“雲姬, 還不快快謝我?”簡寧不解道:“謝什麼?又無喜事。”皇甫倩道:“今日上元節, 你不必去服侍皇兄了。咱們出宮玩上一趟。有這等好事, 你不該謝我嗎?”簡寧懶懶道:“上哪兒去?”皇甫倩道:“去楓表哥在東市的別墅。他那裡滿苑的花燈, 還叫薛小憐、段玉樓來唱曲作陪。你不是有意結識他二人嗎?”
簡寧哪裡有玩的興致,應道:“什麼時候的事體了,虧你記得。宮裡一樣放燈, 何必到外頭去?”皇甫倩道:“大不一樣哩。皇兄從馬上跌下來受了傷,今年宮裡頭一定草草過節。咱們與其悶在這裡, 不如出去逛逛。上元節本來就有走百病的規矩。咱們出去逛上一圈, 就當是走百病了, 不好嗎?別人想出去還撈不着呢。你倒好,拿起架子來了。”
綠珠在一旁侍立, 聽到此處,插嘴道:“公主,您這幾日都往前朝服侍,怪累的。出去玩上一會兒,散散心也好。”皇甫倩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同母後提起, 她已允了, 還教我代問你好呢。說是難爲你了, 小孩子家的, 出去玩上幾個時辰, 無甚大礙。”末了一句,皇甫倩刻意模仿獨孤太后的口吻, 說得老氣橫秋、似模似樣。
簡寧忍俊不禁,總算露出些笑容來。“好是好。只是我同表哥已約好晚上一道在御花園賞燈。再說,皇上那邊……”皇甫倩忙道:“這有何難?咱們登時就寫張帖子送去。請子陵表哥別到宮裡來,用過晚飯就去楓表哥的宅子,或是在宮門口等咱們一道兒去也行。你不提,我也要喚他的,少了他可不好玩。至於皇兄那邊,待會兒咱們一同去紫宸殿請旨。母后都答應了,他還能不放人?不過多派些御林軍隨行保護罷了。若是由霍家表哥護送我們,豈不更好?四大公子,湊足三個,也將就了。”
簡寧心道:會答應纔怪。便答:“既是如此,就這樣罷。”又忍不住打趣道:“只是這‘將就’兩字用得奇怪。光聽着,怎麼好象他們三個纔是小旦,專爲給我們倆解悶、逗樂似的。”皇甫倩聽了,直樂道:“雲姬,咱倆真對路。這話也就在你這裡說說,我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呢。呵呵!”語畢,二人並綠珠笑了片刻。
隨後,簡寧執筆,皇甫倩酌句,寫好了柬貼,着內侍立即遞送到宮外。皇甫倩又催促佳人換了裝,二人一道乘着彤輦往紫宸殿請旨去了。
出乎佳人的意料,皇甫擎居然一口答應下來。更傳諭下去,令霍青下了早班後親自率御林軍沿途護送。待皇甫倩離去,簡寧坐在榻前陪侍,一面自食盒內取了塊白糖萬壽糕喂入天子嘴中,一面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皇甫擎細嚼慢嚥一通,又吃了茶,方回道:“朕之前不是說過嘛。若你嫌宮裡頭悶得慌,想出去走走,玩上一玩,也未嘗不可。”天子的語氣頗爲誠懇。
簡寧連半分都不願相信,板着面孔道:“你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了。何必正話反說?”皇甫擎枕靠在錦被上,臉容竟帶一絲笑意,自顧自說道:“朕從今晚起便回昭陽殿安置了。夜裡那邊散了,你過來,朕等你。”簡寧沒好氣道:“今日十五,按例皇后侍寢。喚我做什麼?”皇甫擎道:“你還欠我一個答覆。你忘了?”
身子一僵,佳人垂下眼簾,心事便上了眉梢。“你要答覆,我此刻便可給你答覆。何須等到夜裡?”短短三日,柔腸百結,簡寧心中已有了決定。皇甫擎諗知自己穩操勝券,卻是不緊不慢。“朕要的不單單是一句話,朕要的是表裡如一。你明白我的意思。”說着,伸手執起人兒下巴,強令她看向他。
簡寧咬着櫻脣,拒絕迴應天子的目光。“我不去了,在宮裡賞燈也是一樣的。”皇甫擎手上瞬時加了力道,拇指上的指甲蓋兒已有些許嵌入佳人的皮肉。“朕要你去,做個徹底的了斷,教霍青死了這條心!”天子厲聲道。佳人忍着痛,應道:“你就不怕這樣做會適得其反嗎?”
“哼”皇甫擎嗤鼻一笑,隨即鬆開了手。“霍青能孤身一人將你從慕容熹的手中救出,朕相信若你二人要遠走高飛,朕未必奈何得了。可是他既然兩次將你送還到朕的身邊,那這一次亦不會例外。更何況,朕說了,這不是你二人的事體,還牽扯到其他人。想必你已掂量過了,無須朕再多言。”
簡寧一時語塞,答不上話來。遂起身替天子掖好錦被,又取了高几上的一份奏章遞上。皇甫擎便接了,低頭翻閱起來。
當晚,顯仁宮中散了宴席。太后率諸嬪前往御花園賞燈,帝后則回昭陽殿狎處,不提。單表簡寧、皇甫倩得了旨意,便各自回宮換裝、整飾。稍後二人坐一輛彤輦,綠珠、阿奴以及皇甫倩的兩名侍女名喚雁兒、芳菱的坐一輛車輦,一前一後往承天門來。霍青率御林軍輕騎百餘已守侯在此。換過車駕後,一併駛出了朱雀門。門外,房子陵也早到了。與霍青寒暄了幾句,即令自家車輦由僕從駕着緊隨其後,兀自上了簡寧與皇甫倩所乘的油壁香車。
去往東市的一路上,真可謂燈山人海,錦繡交輝。樓宇店鋪,懸燈結彩,絲竹鑼鼓,沸反盈天。好一派和氣兆升的豐登景象!更有寶馬雕車,塵香滿路,紅男綠女,磨踵擦肩。只見一輛輛香車秀輦往來穿梭,不少貴婦、小姐都親自下得車來,由侍婢攙扶着,或二三結伴,或五六成羣,個個華服豔妝,人人珠翠耀眼。引得側畔的青年才俊紛紛參前落後,品評駐足。說是觀燈,不啻觀人。
皇甫倩揭開窗簾,不住向外張望,口中直嚷道:“那樣才叫走百病哩。窩在車裡算怎的?真沒意思!”房子陵搖扇道:“今日沒有清蹕傳道,已是格外的恩典。莫非你還要往那人堆裡鑽不成?”皇甫倩道:“走百病,走百病,不走走怎麼驅百病呀?早知道就騎馬出來了,偏同雲姬一道坐了車。縮手縮腳的,一點兒不好玩!”
房子陵笑道:“別抱怨了。到了楓弟宅子上,你在他的花園裡慢慢走就是了。”皇甫倩嘟着嘴道:“那裡又沒有人,走來有何意思?”房子陵道:“原來你出來不是爲看燈,而是想讓人圍着看呀。難怪今日打扮得這般鮮豔。一會兒我同你楓表哥、霍家表哥圍着你看,如何?總強過街上那些搗子、光棍罷。”說完,又笑了起來。皇甫倩白了他一眼,也跟着樂了。
佳人坐在另一側,只倚着窗框發呆。既不聽車內談講,也不看外頭景物。房子陵轉過臉來,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免擔心。合上摺扇,搭上人兒肩頭,輕輕一敲,問道:“怎麼啦?見了你表哥,這樣不高興嗎?”簡寧回了神,言道:“哪裡有不高興?我只是在想……?”
話說一半,卻見皇甫倩探身過來,打斷道:“想什麼?想皇兄嗎?他今晚有柳姐姐服侍,你放心好咯。”簡寧道:“我不是說這個。”房子陵道:“別理她,你說。”便拿摺扇又輕敲了一記皇甫倩的腦門,玩笑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一旁歇着去。”皇甫倩吐了吐舌,方安靜下來。
隨即,佳人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因爲上元夜,所以聯想到不曉得過了今晚又會生出多少閒情逸事來。又或者多少傳奇在今夜無奈收場,令見者感嘆、聞者唏噓。”房子陵聞言,默不作聲。皇甫倩眼波流轉,快嘴接道:“你是說,這許多觀燈的男男女女自今夜偶遇,必要生出幾段風流佳話來的。對嗎?”簡寧點了點頭。皇甫倩又問:“那後一句該如何解呢?”房子陵亦看向佳人,以眼光垂詢。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簡寧隨口哼了一曲,卻也韻驚雨鳥。皇甫倩不由跟着嘆息道:“只怕今年又有那癡情女子去燈市裡尋她昔日的情郎。只恨世人寡情的多,長情的人,只恁陡添煩惱而已。”房子陵見她二人悵來嘆去,連連搖頭。“罷了罷了。你二人野史、戲文瞧多了,生出這樣多愁緒來。”
正說着,馬車卻停了。只聽霍青在外朗聲宣道:“初雲公主,倩寧公主,別墅已到。請移芳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