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霍簡二人被慕容熹的手下團團圍住。生死攸關之際,兩人含情凝睇、私語切切。雖只寥寥數語,卻蘊含無限情意。他二人,一個是霜裙雪裘,面若桃李,猶似仙女下凡;一個是玄黑勁裝,冷竣堅毅,好一位青年將軍。一雙碧人,剛柔互濟,似日月合輝,如五星連珠,衆美皆集,相得益彰。兩人相依相傍,雖陷於重圍卻絲毫不見慌亂。如此情境,饒你是鐵石心腸之人也要動容。何況霍青身負劍傷,卻豪氣不減,其英雄氣概着實令人折服。更有佳人嫣然一笑,傾國傾城,教人魂魄飛散、仰息讚歎,恨不得自己纔是那護花之人。一時間,四下裡寂靜無聲。衆人皆呆立當場,默不作聲。更有十幾名漢人男子已心生愧悔,悄悄放下了手中刀劍。
慕容熹此時在灰袍人等十來名親信的簇擁下,已登至距包圍圈僅數步之遙的一座涼亭內。這涼亭建在一塊突起的巨大花崗石上,居高臨下,正好將霍簡二人的動向看得分明。見兩人竟在衆目睽睽之下郎情妾意,親暱非常,慕容熹心中疑惑之餘,更是妒火中燒,指着霍青問道:“那是何人?”灰袍人回道:“那是太尉霍無忌的長子霍青。”慕容熹道:“原來是他。”遂向簡寧喊道:“雲姬,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你別固執了。跟我回草原吧。你將會是大燕未來的皇后。難道不強過做皇甫擎衆多妃子中的一個?何必陪這姓霍的一道送死。你自己走過來。若你願意同我回大燕,我自會考慮放了他。”
簡寧聞言,卻是不語。又見衆人目光,料定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便撕下長裙下襬,兀自替霍青包紮起右臂的傷口來。霍青明白佳人心意堅決,實與自己有莫大幹系。想他戎馬生涯,匆匆十載,自誓孑身,終生不娶,娥眉伐性休提,馬革裹屍報國。誰料今生焉有此等福份?這人兒形容絕豔、蘭心蕙質,堪爲東宮之主,卻不惜爲了自己以身犯險,唯求旦夕間暫時相見。如此深情厚意,怎不教人感佩?想到這兒,霍青胸中涌起萬般柔情,只覺即便立時就死了也是件開心不過的事。
慕容熹本已嫉恨難抑,見佳人此舉,更發雷霆之怒,衝霍青譏笑道:“膽小怕死的漢狗!知道本王顧忌初雲公主安危,就故意拉她當護身符。有種放了公主!我便佩服你!”慕容熹盛怒之下口不擇言,竟忘了自己手下的百餘人中尚有三十幾名漢人。這“漢狗”兩字一出,便又有十幾名漢人心意動搖,暗自偏向了霍簡二人。
霍青知曉這番話是慕容熹故意說來激自己的,也不動怒,反慷慨道:“末將奉命解救初雲公主,保護公主安然返回大都,爲的是金鵬、南昭的錦繡江山和黎民百姓。爾等狼子野心,窮兵黷武,妄圖謀劃天下,甚至不惜以卑劣手段擄劫一名弱女子,不過是爲了你慕容氏一家一姓的權欲私利。吾今執德信而行,救正乾坤,有何足懼?”霍青此言,既駁斥了慕容熹,又向在場的漢人曉以大義,更暗示了胡人武士莫爲君主個人的野心而拼殺賣命做無謂的犧牲。可謂一石三鳥。
慕容熹並非愚鈍之人。雖在盛怒下,仍聽出了霍青的言外之意。料想再僵持下去,恐生變數。稍稍平復了怒氣,便吩咐道:“來人哪!取弓箭來。”隨後向霍簡二人分別道:“雲姬,我數到五,若你再不過來,就休怪我箭下無情。還有你霍青。若論拳腳劍術,本王確是自嘆不如。不過說到這彎弓射箭,大燕國內我自詡第二,無人敢認第一。你還是乖乖投降罷。本王不想讓你這等人才白白送命。”慕容熹已意識到自己方纔失言,遂想親自動手在衆人面前一展絕技,以求扳回一成。
誰料霍簡二人毫不領情。慕容熹話音未落,霍青就拉着簡寧向大門衝去。包圍圈立即隨着兩人移動。衆人雖將兩人圍困,卻並不動手。大門附近的那些武士見霍簡二人迎面而來,更是連連後退。慕容熹見手下如此不濟,心頭火起,便再不留情面,吩咐灰袍人道:“殺了霍青!”那灰袍人得令,身形一縱,幾個起落就躍至霍青跟前。這回霍青左手拉着簡寧,右手持劍與那灰袍人對招,移動避讓極不靈便,片刻內已落入下風,只苦苦支撐,卻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簡寧本已存了與霍青同生共死之心,但此刻親見他招招兇險,命在旦夕,又忍不住責怪自己連累旁人,忙掰着男人大手,急道:“霍青,你放開我!你這樣必死無疑!”
霍青明白佳人心意,長劍拆擋間,怒吼道:“不放!除非我死!”
簡寧急惶至極,回頭一看。慕容熹已挽起鐵胎弓,搭上狼牙箭,一手托住弓身,一手用勁。瞬時,弓彎有若滿月。
“不要!”簡寧終是無法面對親眼看着心愛之人死去的事實,大聲懇求道:“慕容熹,求你!”
此言一出,霍青即喝道:“不許求他!”
慕容熹卻不禁哂笑道:“女人終究是女人。”遂命那灰袍人暫時罷手,一面微挪臂膀瞄準霍青,一面喊道:“雲姬,我數到五,你自己走過來。一……”
那廂霍青拽着簡寧不放,一臉慍怒道:“不是說好一起嘛。爲什麼反悔?”
“我做不到!”簡寧嗚咽着。“我不能看着你死!沒有我拖累,你一定能衝出去!”
“你以爲那胡雜真的會放我出去找救兵?傻瓜!”霍青拿拇指拭去佳人臉上珠淚,深情道:“有你在我身邊,我死了也開心。”說完,竟舉劍主動向那灰袍人襲去。
“不要!我不要看着你死!”
突然,簡寧執起霍青的大手狠狠咬下。霍青劇痛中,略一鬆勁,簡寧便生生掙脫了鉗制。幾步開外就是那死去校尉的屍體。簡寧跑過去雙手握住那柄插在屍體上的匕首。幾滴零星的鮮血濺起,簡寧用盡全力將匕首拔了出來。在衆人的驚詫聲中,佳人手持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雲姬!”
“公主!”
幾乎同時,霍青與慕容熹失聲驚呼。
“快把匕首放下!”
“公主不可輕生!”
下一晌,包圍圈中不斷有人揚嚷起來。
“別靠近我!再靠近,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簡寧制止了欲衝上來的霍青,隨即嚮慕容熹大聲道。“放了他。立刻!否則我絕不多活一刻!”
慕容熹雖心繫佳人安危,可也清楚若此刻放了霍青,則自己的安危堪虞。又想這人兒乃聰明人,說不定只是虛張聲勢,便回道:“你當我三歲小孩嗎?拿死來威脅我?我慕容熹從不受人威脅。只要你肯過來,我可以放了這個人。但不是現在,等你我安然進入大燕,我自會放了他。”
“不!我要你立刻放了他!”
“這不可能!”
慕容熹不允,簡寧只得放手一搏。遂一手撫上自己黑亮的麻花辮,悲聲飲泣道:“你既不肯答應,那我只有立時死在這裡……想我自南昭遠嫁金鵬,不能在父母親跟前侍奉,已是不孝。如今又……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實在不敢毀傷。怎奈妾身福薄……若你良知未泯,就請託人將這捎回南昭……女兒不孝,只盼幾縷青絲能慰籍雙親,睹物思人……雲姬便死也瞑目了……”這番話雖是說給人聽的,卻也蘊籍了簡寧的真情實感。字字泣血,悲慼已極。在場之人無不唏噓感切。接着,不待衆人反應,簡寧抄起匕首就將整根髮辮割斷下來。一霎時,佳人秀髮飛揚。一頭垂及膝蓋的長髮轉眼間變成了齊肩短髮。
說起女孩子剪短髮。在現代來講,當然是件平常事。可在當時,這斷髮之舉卻與毀容無異。除了出家人,無論男女打從出生起一生都不得將頭髮剪短。即使偶而修理髮梢,也得挑選黃道吉日,慎重其事。然對女子而言,烏黑柔亮的秀髮更是昭示美麗的重要風標。所謂丰容盛髻,缺一不可。一個女子若失去了一頭長髮,非但再稱不上美麗,更會被視作異類,遭人嫌唾,連大門都邁不出去。故簡寧此舉無疑教在場之人震驚萬分。一片死寂中,霍青眼含熱淚,凝視佳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慕容熹亦放下了手中弓箭,無法置信,心中頹然道:雲姬,原來你真的願意爲這個男人而死。從來愈是美人愈是看重自己的皮相,多少女子視美貌勝過自己的生命。如今佳人斷髮明志,無疑表明了必死的決心。
“放他們走吧。”
驀地裡,不知誰冒出一句。緊接着,“噹啷”聲響起,包圍霍簡二人的武士們紛紛將手中的兵器擲在地上。站在門邊的武士更打開了大門,讓出一條退路來。
“放公主走!老子不幹了!”
“王爺!擄劫一個女人,有啥意思?放了他們吧。”
“對啊!馬背上得天下。抓個女人算什麼英雄?”
到了此刻,不光漢人就連胡人武士也被霍簡二人的風度、言行徹底折服。慕容熹見狀,不由低嘆道:“絕色傾城,不戰而屈吾兵也。哎——”遂向霍簡二人道:“你們走吧。”
霍青雖驚異於慕容熹的態度丕變,但既有生路可走,便斷沒有拒絕的道理。遂嚮慕容熹抱拳道:“雖非我之所願,但想必金鵬與大燕將來必有一戰。末將到時一定領教王爺的箭法。”
慕容熹亦回禮道:“本王也盼着有朝一日與霍將軍在戰場上一較高下。美人恩深,莫辜負了她。”
霍青點點頭,走到佳人身邊。簡寧立刻握住他的手,淚眼中閃過一絲勝利的光芒。兩人向外走了兩步,卻聽慕容熹喊道:“站住!”
回身過來,剛想呵斥。慕容熹忙道:“別誤會。我只想問公主要一樣東西?”
簡寧將手中的那根髮辮舉了起來。“是這個?”
慕容熹微笑道:“嗯!睹物思卿,見發如面。望公主成全。”
簡寧略一忖度,回道:“貼身之物,本不該贈與旁人。但王爺既然要,能否起個誓言?將來無論你手握乾坤或是戰場殺伐,都能存一份寬仁之心。無論胡漢,但凡生靈,皆不能妄自殺之。”
慕容熹一聽,道:“好。我以長生天的名義起誓。”
待霍簡二人離去,慕容熹撫上佳人的萬縷青絲,不禁喟然長嘆。
身旁的灰炮人卻道:“王爺不必如此。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慕容熹忙道:“此話何解?”
那灰袍人道:“莫非王爺忘了這句話?哲夫成城,哲婦傾城。”
慕容熹遂默然不語,轉而仰視天際。空冥間,新月如鉤,恰似黛眉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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