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銀蟾如晝,丹桂扶疏。林畔水湄,佳人盈盈獨立,窈窕秀弱,風致嫣然。觀其背影,綠鬢玄髻,瑤光可鑑,霓裳似雪,纖濃得衷。忽聞馬蹄聲疾,佳人回身探看。見來人,頓舒黛眉,淺笑含雙靨。值此際,何啻千嬌萬態,濃姿貴彩。端的丰神絕世,只謂天上謫仙人爾。
這佳人自是簡寧無疑。三個月前,她的魂魄託生到了南昭國公主——楊氏雲姬身上。那雲姬年方十六,封號初雲公主,乃南昭國當朝顯慶王之女,玉貌韶顏,殊勝端麗,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十三歲時,與中原金鵬皇朝的皇帝皇甫擎訂下了白首之盟。
此時天下三分。大燕帝國,居於西面,由慕容氏統治。民風彪悍,尤擅騎射,疆域廣闊,百姓以遊牧爲生。金鵬帝國,居於東面,由皇甫氏統治。山川秀麗,百姓富足,文化發達,頗具盛唐之風。南昭國位於西南,與大燕、金鵬兩大帝國均有接壤。民風淳樸,物產豐富,但僻處偏隅,國力弱小,歷來爲中原金鵬皇朝之屬國。爲表誠意,南昭國除年年向金鵬進貢象牙、寶石、甘果等特產外,更將每代王室中最美麗、尊貴的女子嫁與金鵬帝國的皇帝爲妃,以此來昭示兩國世代交好的結盟之誼。
簡寧託生那日正是雲姬十六歲生辰,亦是她離開南昭遠赴金鵬首府大都與皇甫擎成婚的日子。對這樁婚事,簡寧是一百個不願意,但勢成騎虎,縱然有心違抗,也爲時已晚。更何況佔了人家公主的身子,便不能完全置南昭的利益於不顧。想來唯一能做的,便是按着自己的心性過日子,活出些滋味來,也不枉到這世上走了一遭。
這趟皇甫擎派往南昭迎娶初雲公主的迎婚使是御林軍副指揮使霍青。說到霍青,就不得不提金鵬國內的四大家族。這四大家族即皇甫氏、霍氏、房氏和獨孤氏。除執政的皇甫氏外,其他三大家族的先人俱是當年輔佐開國皇帝創立金鵬帝業的有功之臣。霍家先祖出身武林,族中子弟人人習武,大多投身軍旅。軍中不少要職都由其族人擔任。族長霍無忌官居太尉,兵權在握。霍青便是其長子。房家重文,人才輩出。朝中不少文官不是房家族人就是其門生。獨孤氏雖商賈出身,但富可敵國。如今的皇太后和皇后都出自他家。雖無實權,但掌握着金鵬的經濟命脈,不容小覷。皇甫氏爲鞏固皇權,竭力促成四大家族的聯姻。故四大家族關係密切、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話說這一日和親隊伍正行至金鵬梁州境內。日落後,霍青下令在渭水河畔安營紮寨。只見距官道不遠的河灘上,大大小小几十頂帳篷圍成個大圓。營地中央燃起一堆篝火。等候換崗的兵士們都聚在篝火邊聊天、歇息。自年初從大都出發已半年有餘。除了赤夏驕陽和蚊蠅之患讓人頭疼,一路上可謂順風順水。別說毛賊土匪,就是猛獸兇禽也難得一見。加之又有沿途官府一路的鋪張供應,縱然霍青治軍再嚴,兵士們也難免鬆懈。今日正逢中秋,衆人更是思歸心切。雖說巡視、防護一如往常,也不過走個形式而已。這不,簡寧不費吹灰之力就從那麼多人眼皮底下溜了出來。沿着渭水河尋了處僻靜所在,便獨自一人欣賞起這異鄉的月色來。
不知道爸媽怎麼樣了?一定傷心難過死了吧。還有皮皮。我不在,有人給你洗澡嗎?有沒有瘦點呢?上次去打針,吳醫師說你超重該減肥了。三個月了,簡寧已基本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只是偶而想起過去,還是忍不住心裡發酸。永遠回不去了啊!過去的二十年就像一場夢,而這裡纔是人生的起點。簡寧近來常有這種感覺。也許吧。人總得向前看,不是嗎?
馬蹄聲傳來,簡寧回頭見霍青騎着追風正朝這兒來。追風是霍青的座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月光下望去,渾身猶如散發着銀色的光輝。男人身穿玄色鎧甲,披着猩紅的斗篷,一如初見時。那天的情形,簡寧記憶猶新。鋪滿鮮花的廣場,數以萬計的臣民,騎着白馬的英俊的年輕人。臉龐堅毅,鼻樑高挺,雙目炯炯有神。簡寧那時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是傻傻地問身邊的“母后”:“這個人是新郎嗎?”“母后”立刻笑道:“傻瓜!那不過是迎婚使罷了。”
“公主不該隨意離開營地!”霍青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追風立刻撒歡似地奔向河邊。
“我睡不着,出來隨便走走。一定是阿奴告訴你的吧。說好替我保密的。真不講信用!”簡寧喃喃咄咄地說着。
“夜裡風大,回去吧。”霍青走到簡寧跟前。
“我纔來的。拜託,讓我再多呆一會兒吧。”簡寧軟語相商道。
霍青不再言語,轉身朝向渭水河。簡寧知他已妥協,便也面水而立。兩人遂並肩觀賞起這渭水河的夜景。
“還有幾日到大都?”
“以日前行程推算,再有十幾日光景即可抵達。”
“這麼快?”
霍青低頭看向簡寧,卻沒回答。一陣蘋風掠過,佳人羅衣飄颻。霍青解下斗篷,披在了簡寧身上。
“謝謝!”簡寧朝霍青微笑,露出頰上淺淺的笑渦。
霍青一窘,忙專心替佳人繫好斗篷的帶子。霍青的脣很薄,脣角上揚,好像振翅欲飛的鵬鳥。簡寧依稀記得聽誰說過,這樣的脣叫作“勇氣之脣”。“咳”霍青輕咳一聲,簡寧這才發覺自己走了神。垂下眼簾,向前幾步。遙望渭水河對岸,山嵐林靄一片空濛。
“對面是什麼地方?”
“宜蘭山區”
“你去過?”
“嗯。幾年前曾路過。”
簡寧聽男人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到了頭頂,不覺心裡一慌,便胡亂扯了句。“你聞到了嗎?是桂花的香味。”
半晌後,一簇淡黃的花兒就被送到佳人面前。自霍青手裡接過,簡寧低頭聞了聞,果然清香宜人。
“桂月先秋冷,蘋風向晚清。”
才吟完,簡寧就覺得不妥。擡眼看向霍青,他的側臉輪廓如刀削般完美,額角幾縷髮絲輕垂,恰遮住這一側的眼簾。
霍青察覺佳人的目光,轉過頭來道:“我不懂這些。”
簡寧立時懊惱不已,怕傷了別人的自尊,又有賣弄之嫌。
誰知霍青又道:“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簡寧聽了,嘟起小嘴瞥了霍青一眼。
霍青微微一笑,道:“《詩經》我還是讀過的。”
簡寧嗔道:“說這些不相干的做什麼!”話一出口,臉就不爭氣地紅了。
正在此時,霍青的一名部將突然策馬急駛而至。一勒馬,便拱手報道:“啓稟將軍、公主,大事不好!有人馬欲衝入營地。連公主殿下的在內,共十幾頂帳篷都已被敵人縱火點着。”
簡寧聞言,臉色大變。霍青卻鎮定自若。只聽他一聲長哨,追風立刻自河畔疾奔而來。將簡寧抱上馬後,霍青一躍而上坐到佳人身後。三人騎出沒多遠,就見營地方向火光沖天。風中隱隱傳來女人的哭聲、兵器相擊聲及喊殺聲。不難想象,此刻偌大的營地必定猶如人間煉獄一般。
簡寧長這麼大,何曾見過這等陣勢。心下早已怯了,身子跟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霍青忙湊到她耳邊,安撫道:“公主莫怕,一切有末將在。”
簡寧剛想說話,卻聽那部將又道:“不好!快看!”順着那部將所指,簡寧看見從遠處的密林中又殺出一支馬隊,且正朝他們而來。黑壓壓的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
“我們中了埋伏。”說話間,霍青已從腰間抽出長劍準備應敵。
“將軍不可!敵衆我寡,不宜硬拼。”那部將隨即立馬橫刀擋在簡霍二人身前。“公主安危要緊!你們先走!”
霍青略加思酌,覺得有理,遂道:“那好,我們在范陽會合。保重!”一說完,掉轉馬頭帶着簡寧往河對岸涉水而去。
周遭景物變幻如梭,耳邊風聲呼呼勁響。追風馱着霍簡二人正在崇山峻嶺間飛速穿行。簡寧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大腿內側被摩擦地火辣生痛。“嗖”一聲,一支利箭自耳旁擦過。好險!敵人開始放箭了。追風雖是千里馬,可畢竟馱着兩個人。身後的馬隊速度驚人,長途奔逐中竟絲毫不見疲態。再這樣下去可就game over了。簡寧腦子裡亂成一團。忽覺身後一股巨大的衝力襲來,頭頂緊接着響起男人的悶哼聲。霍青中箭了!
“你還好吧?”簡寧大聲道。
“不妨事。駕!”霍青無暇顧及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奮力驅策追風前行。
“籲——”霍青一勒繮繩,追風引頸嘶鳴,騰身而起,在一山崖邊驟然止步。簡寧探身一看。天哪!竟然沒有路了。崖下是深不見低的水潭,月光下正泛着幽藍的光澤。
“我們跳下去!”霍青毫不遲疑,躍下馬後又將面如紙色的簡寧抱了下來。
男人左側的肩背上果然插着一支箭,幸好不在要害。簡寧心中慶幸。
“你的傷?”
“沒工夫了!”
霍青一拍追風,那白馬嘶鳴了兩聲即朝山下駛去。
“抱緊我!”不容分說,霍青將佳人死死攬進懷裡。
“幹嘛?什麼?啊啊啊——”
不及解釋,霍青抱着簡寧縱身跳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