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上, 絲竹和鳴,鶯聲燕語,滿屋子的珠光寶氣。簡寧只覺鼻頭一癢, 還沒來得及掏帕子, “啊嚏”一聲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這一下子不得了。擡起頭來, 往四周一瞧, 廳內衆女眷無一例外地向自己行了注目禮。簡寧略有尷尬, 接過阿奴遞上的帕子,煞有介事地抹了抹口鼻。失禮!失禮!
“我的小祖宗!”皇甫靜立時放下手中筷子,離了主位, 行至佳人身邊。彎下腰,摸着人兒額頭, 探問道:“肚子疼不疼?覺得哪裡不舒服?敢是着涼了。”簡寧茫然, 搖頭道:“沒事沒事, 只是突然覺得鼻子有點兒癢。”
皇甫靜鬆了一口氣,拍了拍人兒小臉。“以後不可這樣鹵莽。要是傷了胎兒, 姑姑絕饒不了你!”又直起身來,轉而向在座的女眷們笑道:“諸位請自便。小丫頭就是這樣大大咧咧的,教長輩們虛驚了一場。”衆女眷釋然,各自轉回身去,照舊飲宴說笑不迭。
大驚小怪!上次跌了一交都沒事, 打個噴嚏又算得什麼?簡寧不禁摸了摸已然聾起的肚子。“寶寶的命大着哩。”皇甫靜聽見人兒嘀咕, 笑嘆道:“你呀!淅瀝糊塗的, 真叫人不放心!”當下叮囑一旁的阿奴、漱霞好生伺候着, 便回去自己座位上坐了。
觥籌交錯間, 衆女眷不免私下裡議論。當初獨孤皇后懷孕的時候,是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 躺在牀上整整八個月。臨了,孩子還是沒保住。可這位初雲公主,看着病怏怏的。誰想到成日裡蹦蹦跳跳的,還要兼顧《女報》的事務。一會兒聽說磕了這裡,一會兒又傳跌了那裡,這肚子裡的孩子卻楞是一點兒事沒有。可見,人與人的運道確有不同。這福氣來了呀,想擋也擋不住。
不一時,丫鬟打起棉簾子,只見皇甫倩自外頭走了進來。卸下身上披風,交予侍女雁兒,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躥到主桌旁邊。“你猜!外頭誰來了?”說着話,就佳人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簡寧應道:“我怎麼知道?你跑到哪兒去了?一眨眼就不見了人影。”皇甫倩道:“我在花廳上看他們灌新郎倌酒來着。子陵表哥真可憐,一個敵幾十個。今晚上準得醉得不省人世。不曉得待會兒還能不能洞房哩?呵呵!”
那廂靜儀公主見她二人說笑,問道:“倩兒,誰?你說誰來了?”皇甫倩便轉過臉去,應道:“是霍家表哥來了。”皇甫靜身旁,上首右肩下坐的正是霍青的母親甄夫人,忙追問道:“此刻青兒應在范陽城裡休假纔是。怎的忽然來了大都?”
皇甫倩道:“甄姨,我才同他在花廳外打了個照面,錯不了的。大概是專程來喝喜酒的吧。不過,他身上穿的是鎧甲、軍靴,又不像是個吃喜酒的樣子。”皇甫靜道:“興許是爲公事而來,順便來祝賀的吧。”甄夫人遂喚來隨侍的丫鬟,叫去花廳探看一番。
須臾,那丫鬟回來稟告道,的確是大少爺。還說一會兒會陪新郎倌過來向女賓們敬酒。甄夫人聽說,自是歡喜。簡寧卻是如坐鍼氈,恨不得立時找個地縫鑽將下去。不知怎麼的,就是害怕讓霍青見到自己這副樣子。佳人努力挺直了腰桿,不停地吸氣收縮着小腹。
霍青並兩個世家公子陪房子陵入內廳來敬酒的時候,新郎倌已是腳步踉蹌,滿面通紅了。才攙扶至主桌旁邊,房子陵便納頭向靜儀公主作了個深揖,呼嚷道:“兒子來敬酒啦!”皇甫靜立起身來,不由皺眉道:“大呼小叫的,不成樣子!”一旁甄夫人向霍青道:“一定是你們使勁灌他,喝得恁樣醉!回府再同你算帳。”霍青揚起嘴角,勉強地笑了笑。
房子陵將廳內打量了一通,跌着腳道:“咦?表妹人呢?叫她來給我敬酒!”皇甫靜笑道:“這小子,真的醉了。一點兒規矩沒有!”一邊命丫鬟們斟酒以待,一邊回道:“雲姬說她累了,回宮裡去了。倩兒也一同回去了。正好!讓她們兩個瞧見你這副模樣,看今後還理不理你。”說完,命丫鬟們服侍房子陵向主桌上的女眷一一敬酒。甄夫人當先飲下第一杯,便示意衆人道:“意思意思就好。房大人一會兒還要洞房哩。”
主桌的左首邊空了兩個座位。霍青的失望,不言而喻。策馬狂奔了幾十里路,只是爲了今晚在婚禮上能夠見上一面。可惜對簡寧而言,相見卻不如不見。
散了酒席,回霍府的路上,霍青因吃多了酒,甄夫人便不放他騎馬,叫一同坐了馬車。只見霍無忌在車內正襟危坐,訓誡道:“既有公務在身,怎可私自離隊?念你初犯,姑且記下。日後若再犯的話,必定軍法處置!”霍青低着頭,酒勁是一陣陣地往上涌。
霍無忌見兒子不答話,嗔怒道:“聽見沒有?”甄夫人見狀,趕忙道:“好了,老爺。青兒難得回來一趟,有話好好說嘛。”又勸霍青道:“快,快給你父親認個錯。說以後再不犯了。”霍青這才慢慢擡起頭來,兩眼泛着血絲,衝老爺子抱拳道:“末將明白。尚書大人教訓得極是。”
才吃了別人家兒子的喜宴,自然會聯想到自家兒子的終身大事。雖然霍青早已經立誓終生不娶,但爲人父母者,又豈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骨肉孑然一生。況且,論及家世、相貌、人品,自己的兒子比起別人家的,只上不下。甄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青兒,娘替你也物色一房妻室吧。成親後,也不必在我和你父親跟前侍奉,只教隨你去范陽。休假的時候,好歹身邊有個人噓寒問暖。我這做孃的,心裡頭也踏實。”
霍青向來願意聽甄夫人的話,惟獨在自己的終身上十分固執。如今心裡有了個人,那更是絕無妥協的可能。當即回絕道:“母親不必操心。孩兒一個人已然成了習慣。拖家帶口的,反覺累贅。他日若是馬革裹屍,也教這世上少一對孤兒寡婦。”
甄夫人聽了,幾欲垂淚。霍無忌亦不無嘆息。“罷了,由兒子去吧。”乃拍了拍甄氏的肩頭,寬慰道:“他如今身負朝廷重任,的確不宜分心。過兩年,等局勢徹底安定下來,再議不遲。”甄夫人拿帕子拭着眼淚,衝老爺子沒好氣道:“你兒子多,你不在乎。我可只有這一個兒子。”原來霍青底下還有幾個弟妹,不過都是霍無忌的偏房所生。
看官聽說,彼時尤重尊卑,嫡出與庶出,可謂天差地別。前文提到鎮守潼關的元帥皇甫嵩,便是先皇的兄弟,皇甫擎的嫡親叔叔。因是庶出,無緣繼承皇位。好在其人頗有膂力,行事幹練,治軍有方,便做到了今日的元帥一職。論及在軍界的聲望,比起霍無忌來要遜色不少。究其原因,與其不是嫡出,生母又並非出身世家大族不無干系。
霍府與房家老宅同坐落於大都城東南隅的烏衣巷中。霍青隨父母回至府邸,已近三更。洗漱一番,喝了醒酒湯,便躺在牀上歇了。怎奈這一夜,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男人只得至書房,揀了一部兵書,捧在燈下細細品讀。一面聽那城樓樵鼓,靜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