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楚萬溪攔江一事,周家的所有家將對周紹德的尊敬與愛戴明顯上升了一個層次,不似以前那般只是出於禮節上的恭敬,而是發自內心的那種深深敬佩。
周紹德對此感受最是深刻,但他心地本就耿正,又跟着周法尚學了那麼久的修心養性功夫,因此根本沒有表現出一丁半點兒的驕傲自滿,仍是如以前一般無二,更使家將與護衛們對他刮目相看,周家能有如此的少主,他們心中有的只是自豪和認同。
周紹德伸手接過家將恭謹遞來的一隻小巧竹筒,小心地取出其中藏有的書信,仔細瞧了一陣,點頭道:“確實是我爹爹的來信。”
周雲兮好奇道:“三叔他寫了什麼呢?是不是江夏已經被孝節哥哥他們攻下了?”
周雲兮說的這個可能性極大,目前也只有江夏郡的事情才能夠讓周法明利用飛鴿跟周法尚等人聯絡吧,衆人紛紛露出期待的面容,等着周紹德公佈答案。
衆人興致勃勃地等了半天,但周紹德的臉上卻是始終不見半點笑意,終於讓人意識到,事情也許並不是如他們所料想的那般簡單。
周紹德讀罷書信終於露出笑臉,同時伸出雙掌使勁一抹,整張信箋立即化爲一篷碎屑,飄下船去,轉瞬被滾滾的江水吞沒。
“紹德哥哥,到底怎麼樣了?你倒是說句話啊。”周雲兮見他笑開臉來,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冼思禮笑道:“看周兄這表情,應該都是好事。”
周紹德微微一笑,輕聲道:“走吧,江上風大,我們還是下去說吧。”
江上風大?秋天的江風確實不小,但對他們這種習武之人來說,哪裡會有什麼影響?
項洵朝李靖詢問似的望了一眼,李靖微微頷首,表示多半是信中的消息不是甚妙,因此不想給更多的人聞知,以免剛剛鼓舞起來的士氣消沉下去。
一行人下到艙中的會客室掩罷房門,各自坐定,周紹德這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開聲道:“事情有些出人意料啊。”
周雲兮瞪大雙眼不解道:“難道孝節和紹則兩位哥哥出馬,還拿不下來江夏嗎?”
周紹德搖頭道:“我們拿下永安郡之後,江夏郡守錢永貫雖然之前做了一些防備工事,但卻根本沒有料到我們會那麼就快去攻打他,因此紹則與孝節只是用了半天不到的時間,便將江夏守軍擊潰。”
冼思賢皺眉道:“那就是說周家已經佔據了江夏了,既然如此,紹德因何還悶悶不樂?”
周紹德一雙劍眉輕蹙,輕輕搖頭道:“江夏城雖然已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但整個江夏郡的形勢卻不容樂觀。”
李靖從沉吟中擡起頭來,眼光明亮道:“是否是蕭銑出兵了?”
周紹德大訝道:“李兄果然高明,連信也未看,便可以曉得事情的走向,不錯,錢永貫失了江夏,立即帶着殘兵舊部投到蕭銑的麾下,蕭銑本就對江夏虎視已久,趁着江夏局勢未穩,立即派兵往江夏壓來,那錢永貫更是憑藉着對江夏郡地形的熟悉,作爲蕭銑的先鋒副將,爲他們領路。”
一幫人正在爲江夏的局面發愁,只聽周紹德繼續道:“若只是蕭銑揮軍前來也就罷了,我聽爹爹的口氣,似乎是豫章的林士弘聞訊後亦蠢蠢欲動起來,令他赴江夏坐鎮的打算成空。”
衆人紛紛倒抽一口涼氣,項洵提問道:“這蕭銑和林士弘到底是些什麼人物?我以前僅聞其名,對其真正實力卻不甚瞭解。”
周紹德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道:“蕭銑乃是西樑宣帝的曾孫,其人勇而果決,有大將之風,並且極擅收買人心,於兩個月前舉事,附者甚衆,剛與岳陽校尉董景珍等人匯合,佔領巴陵郡,實力不可小覷。”
周紹德頓了頓,又繼續道:“至於林士弘,此人半年前與同鄉操師乞起兵作反,大敗隋將劉子翌,攻佔豫章郡,後來操師乞在一次交戰中被流矢射死,因此他便理所當然地收編了操師乞的全班人馬,眼下的實力亦是空前強大,比蕭銑尤有過之。”
項洵點頭表示明白,繼而皺眉道:“如此說來,周家這次所要面臨的危機倒是不算小。”
周紹德微微皺眉道:“不錯,偏偏二叔如今又是昏迷不醒……”
冼思賢搖頭勸道:“紹德無須慌亂,周叔昏迷一事尚未傳出,他們即便想動周家,也得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你看林士弘眼下僅僅只是做出威逼的姿態卻不敢輕舉妄動,顯然是對周叔畏懼甚深。”
周紹德卻沒有他那般樂觀,輕聲道:“希望如此……”
李靖搖頭道:“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冼思禮皺眉問道:“李兄何出此言?”
面對衆人疑惑的眼神,李靖沉吟道:“爭天下這種事情,哪會直來直去,結合剛纔楚萬溪攔江一事,讓我覺得這些事情只怕都是早有預謀。”
見衆人一時仍未反應過來,李靖繼續道:“林士弘確實是怕周將軍,只不過他之所以按而不發,卻是因爲要等長江幫將我們這些人一網打盡,哦,更準確的說,是爲了除掉周將軍和周兄等幾名周家的核心人物!”
衆人大驚,冼思禮惱怒道:“沒想到楚萬溪這狗東西竟然跟林士弘勾結……”
周紹德連忙搖頭道:“不,此事楚萬溪肯定沒有參與其中,否則今天絕不會如此客客氣氣的和平收場。我想應該是宇文化及與林士弘這兩家暗中達成交易,想借着楚萬溪的手,來消滅我們,同時也可以掩蓋林士弘的真實意圖。”
周雲兮掩口驚呼道:“他們好狡猾!幸虧今天德哥哥和項大哥兩個大發神威,讓楚萬溪沒有能夠成功發作,否則便要給奸人得逞了!”
李靖點頭道:“周兄分析得不錯,該是如此。”
周紹德抱拳嘆道:“李兄真是厲害,竟然一眼便看穿箇中關聯,倘若你不說出來,只怕咱們這些人全要被矇在鼓裡,佩服!”
項洵咧嘴笑道:“那是自然,也不誰的二哥,哈!”
李靖笑罵道:“這種時候仍然沒個正經,快,給我開動腦筋,想想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們注意。”
項洵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就知道你會考較我,嘿,不過我都是早有準備,依我看來,林士弘不但跟宇文化及作了交易,應該也與蕭銑達成了協議,這目標嘛,自然是新近嶄露頭角的周家,只不過,蕭銑新立未久,想跟林士弘分一杯羹,那便要擔當主攻的誘餌,將周家的目光盡數吸引過來,而錢永貫的投靠則給了他最好的掩飾。”
周紹德點頭道:“項兄說得有道理,這林士弘便如一頭伺機而噬的猛虎,使我爹不敢稍離永安。”
李靖搖頭不屑道:“比起周兄還差得遠了,這麼明顯的事情,竟然說得如此囉嗦。”
項洵撓頭笑道:“二哥你開什麼玩笑,也不看周兄自幼受了多少家教的薰陶,我怎麼能比得了?”
冼思賢連忙打圓場道:“李兄何必苛求,項兄能夠從中看得出來這些彎彎繞繞,便已經算是極難得了。”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李靖卻搖頭笑道:“大家千萬莫要如此誇他,這兩日連續的突破自我,他這尾巴都快要翹上了天,再不好好地敲打敲打,只怕馬上就要找不着北。”
衆人一陣哈哈大笑,項洵卻是哭笑不得道:“我是那種見風就飄的人嗎?好吧好吧,我虛心接受,勝了楚萬溪,心裡面確實有些飄飄然了,哈哈。”
周紹德搖頭笑道:“李兄對項兄確實不錯,你們兄弟之間的情義可是跟親兄弟有得比呢,既然如此,我也來幫李兄一把。項兄,如今形勢大致如此,依你看來,我們現在該如何做才比較好呢?”
項洵收了笑意,沉吟道:“本來依着他們的謀劃,楚萬溪倘能將周家船隊覆滅,定會在很大程度上打擊周家的士氣,那時林士弘出兵江夏郡,與蕭銑左右夾擊之下,恐怕周家難以抵擋。眼下依我看來,咱們應該立即趕至江夏,只要江夏的戰局能夠穩定下來,林士弘應該不敢輕易出兵。”
周紹德點頭道:“項兄說得不錯,江夏的確是眼下爭奪的關鍵所在,李兄怎麼看?”
李靖搖頭道:“周家佔據江夏時日尚短,那裡難免會有許多對方的眼線,我們若盲目趕至江夏,在有心打探之下,周將軍昏迷不醒的消息恐怕很快便會傳出,令他們再無顧忌,因此絕非良策。”
冼思賢點頭道:“不錯,周叔目前這狀況確實很是難辦,若要送至巴蜀,這一來一回,不知要多長時間,只怕會誤了大事。”
周紹德點頭道:“我爹現在並不知道二叔中蠱昏迷一事,他傳信教咱們加速返回,直接抵至江夏,介時有二叔坐鎮,可保無虞。但依李兄所言,我們此舉只會加速暴露二叔的情況,於局勢反而大大不利,所以我們絕不能照我爹的吩咐行事。”
周紹德思忖片刻,下決心道:“我看咱們便直接回永安郡,那處可算是我周家的地盤,到時候二叔居家不出,我和紹範兩人共同坐鎮,而我爹則去江夏支援紹則等人,各位以爲如何?”
李靖點頭道:“紹德的想法可行,只不過,到時候周將軍不能閉門不出,那樣只會令敵人心生懷疑,我以爲,可尋個與周將軍身形相似的家將好好易容打扮一番,在你們的陪同下公開露面,如此纔可以起到震懾的作用。”
周紹德頷首道:“李兄說得有理,如此我便吩咐下去,船隊全速前進,返回永安。”說罷連忙準備找人將命令傳達下去。
李靖連忙道:“我怕林士弘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這一路還是需要讓大家小心防備爲妙。”
周紹德點頭道:“我懂得了,你們先去看看二叔他們吧,若二叔能夠清醒過來,一切則好辦得多了……”
……
“項兄,怎麼樣?”周紹範看着項洵睜開眼來,連忙出言問道。
項洵將周法尚的手放回牀上,搖了搖頭嘆息道:“仍是跟先前一般模樣,我的真氣明明已經察覺不到一絲毒素了……沒辦法,畢竟蠱蟲這東西,咱們根本不瞭解,船上的大夫怎麼說?”
周紹範搖頭道:“大夫也看不出問題來,只是開了些安神養氣的藥,唉……想不到我爹縱橫一生,竟然被小小的蠱蟲折騰成這樣。”
張仲堅皺眉道:“紹範,我們趕到巴蜀尚需一段時間,這樣不吃不喝,也不曉得周將軍的身體能夠支持多久,如果可以,最好還是去問問綠裳姑娘……”
周紹範搖頭苦笑道:“我先前已經去求過她兩次,可惜她根本不理睬我。”
項洵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去求她,只會讓她怒火中燒,哪裡會理睬你,還是由我這外人去……”
張仲堅站起身來道:“我與你一同去。”
周紹範點頭道:“也好,張兄你對蠱蟲的瞭解是我們這些人裡面最深的了,有你在場,想必她就算要騙我們也有些難度。”
項洵搖頭道:“我只怕她見到人多反而不願意開口,大哥到時候在門外聽着便好了,倒是不必進去,走吧……”
兩人剛行至房門處,突然便聽到牀上的周法尚開口急促地喊了兩聲:“綠蘿!綠蘿!”
三人頓時大喜,周法尚若是此時醒來,那可就太好了。
然而三人的高興並未能夠持續太久,周法尚喊了兩聲之後卻根本沒有一絲轉醒過來的跡象,整個人的狀態依舊跟之前一樣。
周紹範皺眉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莫非我爹他現在在做夢嗎?”
項洵嘆息道:“周將軍只怕是沉浸在當年的回憶當中吧,否則也不會叫出綠裳姑娘孃親的名字……”
張仲堅皺眉道:“我想到一個可能……”
周紹範連忙道:“張兄請講。”
張仲堅搖頭道:“我在想,令尊可能從認出噬心蠱的那一剎那,便已知曉了綠蘿的死訊,那聲慘叫跟噬心蠱咬破他的手臂沒有任何關係,他應該是因爲內心的悲痛難以抑制,纔開口叫出聲來。”
周紹範和項洵兩人聽得俱是一呆,良久,周紹範才緩緩點頭道:“張兄說得確實有道理,以我爹這種硬漢,區區咬傷又算得了什麼,當年他受的刀傷劍傷無數,也沒見他哼過一回,唉……我爹他,果然是對那名叫做綠蘿的姑娘無法釋懷啊……”
項洵奇怪道:“這到底是爲何呢?既然周將軍對綠蘿那般喜愛,爲何不將她迎娶回來?”
周紹範搖頭道:“沒有辦法的,我周家雖算不得名門旺族,但一直以來都極守古訓,凡周家子弟,無論嫁娶的對象,都只能是漢人,絕對不得與外族婚配……”
項洵突然想起周雲兮與冼思禮兩人來,心中不禁有些不太舒服,皺眉道:“這古訓也着實過份了些,如果不巧與外族之人相戀,豈非註定是一場悲劇嗎……”
周紹範搖頭嘆道:“祖上秉承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說法,將不得與外族婚配放在族規的第五條,我們這些人誰又能說些什麼呢?”
項洵搖頭不解道:“難道就沒有解決的辦法了嗎?”
周紹範輕嘆一口氣道:“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若是能夠放下家族的一切,也可以得到自由……放下一切,那便是跟整個家族再無一絲一毫的聯繫,家族的族譜上也再沒有那個人的名字,生時好比無父無母,死後更是無根可歸……”
項洵張嘴想說什麼,卻終是未能說出半個字來,只換得一聲重重地嘆息……
周紹範繼續道:“二十年前,我爹已經被看作是年輕一輩中唯一可以超越祖父和曾祖的人物,並且早已娶妻納妾,生下我大哥他們幾個……妻子兒女這些東西,又如何能夠說放就放得了?也許正因爲是這樣,才使得他和綠蘿不能走在一起吧……”
張仲堅搖頭道:“不單是你周家的族規,苗族也有自己的規矩,在他們那裡,認爲真正的感情都是珍貴、自私和唯一的,所以從來都是隻有一夫一妻,根本沒有納妾之說……周將軍當時更是早已娶妻生子,註定他們之間的故事沒有任何可能……”
項洵難過道:“怪不得,怪不得綠裳姑娘說她娘在臨去時,會說出那種至死不渝的感人話語來……”
周紹範搖頭道:“我自小以來一直覺得族規太過嚴苛,我爹對我要求的太狠。現在想來,自己過去所受的那些約束苦惱,比起我爹那種癡纏半生的無解之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張仲堅嘆息道:“那種痛苦,當真是要讓人肝腸寸斷吧,否則怎麼會讓周將軍這種鐵漢痛得叫出聲來……”
項洵望了望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的周法尚,開口問道:“大哥,我覺得你的猜測挺有道理,周將軍不是因爲蠱,不是因爲毒,而是因爲他自己不願意醒過來,不願意去接受那令人傷心欲絕的事實……既然如此,又該如何辦呢?”
張仲堅搖頭嘆道:“想要解開他的心結,只怕仍然需要到巴蜀走一趟,希望到綠裳姑娘願意帶我們到她孃的墳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