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夜,黃岡城內的風便開始四處遊蕩,漸漸寒冷,卻始終不緊不慢地吹着,街道上的塵土逐漸被掃到牆根或者角落,一些被人拋棄掉的輕小而破爛的物什則有些不情願地向前滾動着,發出哧嗒哧嗒地反抗聲,也不知道要被風送到哪裡去。
身上的衣衫被風扯得呼呼作響,每每在掀起的瞬間,總有寒氣趁機侵入,掠走皮膚上的一絲溫度,使人的毛孔縮起,凝成一片雞皮疙瘩,抖出個麻酥酥地寒顫。
漸漸地,漆黑地夜空中開始有雨點降落下來,雨並不大,有着如夜風般不疾不徐的性子,淅淅瀝瀝地讓人生不出半點惱怒地脾氣。
雨絲無拘無束地撒在街道上,滴滴答答,泥土的氣味被送入鼻腔內,有些難言的清新。
被寒風輕輕撫過的雨滴,身子變得冰冷而僵硬,有些失神地墜落在那個滿身血污的男子身上,透過他的衣衫,把寒氣浸到他的皮肉裡。
“呼……”男子有些艱難地吐出一口氣來,立時便化作一片白霧,見證了這個雨夜的寒冷。
傷口處早已凝固的血痂在雨水的浸泡下,微微有些發癢,而渾身上下早就開始不聽使喚地筋肉抖動得愈來愈厲害,每向前挪動一步,似乎都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
“什麼人!”“給我站住!”兩聲低沉而又充滿敵意地大喝傳來,將寧靜的夜空震得支離破碎。
“呼……呼……咳~”男子努力地擡起眼皮往前瞟了瞟,眼中泛出一抹安心的神色,緊握在手中的長劍終於支撐不住男子沉重地身軀,兩聲劇烈地喘息之後,又是一聲無力的咳嗽,終於昏倒在污濘不堪地街道上,發出“撲通”一聲響。
“啊!是羅護衛……我的老天爺,怎麼會傷成這樣?快去稟報族主!”上前查看的兩人小心翼翼地辨認了一番,立即發現那男子竟是周法明的貼身護衛羅克敵……
……
望着廳內笑得前俯後仰的一幫人,項洵訕訕地笑道:“行了吧?都已經過去一柱香的工夫了,還未笑夠嗎?”
衆人聞言又爆出一陣鬨堂大笑,李靖捧着肚皮笑道:“哦喲,他孃的,你這哪裡是崛起啊,分明是想掘墳,要人的命啊,哈哈……”
項洵忍不住笑道:“這事情要怪只能怪族主,是他講我像什麼彗星崛起的……”
周法明笑着咳了幾聲道:“我真的許久沒有這般開心過了,項小兄真是個極有趣的人。”
項洵老臉通紅道:“族主都是太過誇獎我了,措手不及之下,小子我難免有些激動……咦,下雨了……”
周紹德連忙站起身來道:“爹,你們先聊着,我去重新佈置一下巡邏地守衛,這種冷雨淋久了只怕要病上一場。”
張仲堅望着周紹德離去的背影,點了點頭道:“能夠對手下人如此愛護,紹德確實是個不錯的苗子,族主的眼光真是不錯。”
項洵點頭道:“我同意,紹德心思細密,處事不驚,確實令人佩服。啊,對了,族主,今晚爲何不見周家其他的年輕人呢?我聽紹範講,似乎他們的兄弟姐妹亦是不少呢。”
周法明微笑道:“一個家族想要生存得好,就必須像大樹一樣,將自己的根鬚扎牢,扎透,他們作爲周家的新興一代,是周家的中堅力量,承載着周家的未來,因此他們必須要到江湖上打滾,開拓視野,不斷磨練,而不是呆在家裡當大小姐,大少爺,否則等我們這些人老了之後,周家只怕馬上便要散掉。”
李靖點頭道:“族主這番話說得實在是深刻,我以前還在長安時,見着許多大宗族的年輕人都是成日無所事事,只懂得喝酒、打架、找女人,明明人還未老,卻透出滿身的腐朽與衰敗氣,令人生厭。”
周法明點頭道:“不錯,那實在是讓人難過的事情。爲了防止李小兄說的那種情況出現,這麼多年來,我們兄弟三人從來沒有對自己放鬆過要求,嚴守家規,全力進取,將周家慢慢發展壯大起來。正所謂上行下效,子侄們看在眼中,記在心上,長大後,在家規的約束以及我們的安排下,也都對家族的事業極爲用心,正因如此,周家才能慢慢走到今天這位置。”
項洵正色道:“族主,小子心中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周法明點頭微笑道:“項小兄但說無妨。”
項洵點頭道:“據小子所知,一些大的宗派或者家族,往往在人才的選取上不拘一格,爲何周家的家規卻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以此限定子孫們的嫁娶?”
周法明微微點頭道:“項小兄定是因我二哥之事心有所感,嗐……此事說來話長,簡單些講,是因爲很久以前,我周家的一位長輩曾因輕信外族之言,差點使我周家遭受滅頂之災,那位長輩在劫後便十分鄭重地將此條規矩加入進來,因爲那是血淋淋的教訓,沒有哪一個周家人會輕易將它忘記……”
項洵點頭歉然道:“小子冒昧了,還望族主不要見怪。”
周法明搖頭道:“項小兄一片好心,我又如何能夠責怪?我二哥與綠蘿姑娘一事,確實令人扼腕,他這些年來,心中痛苦不堪,但縱是如此,卻也從未跟我提過超出家規範圍的要求來,因爲我們都知道,規矩一旦打破一個,便可以接二連三地破下去,面對好不容易纔興盛起來的周家,我身爲族主捨不得那麼做,他更是捨不得……”
李靖嘆道:“那此事不知要如何了局?畢竟綠蘿姑娘都已經入土……”
周法明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仲堅跟紹範帶着我二哥到巴蜀去,待他醒過來,再看他如何決定吧,事已至此,多說亦是無益,歸根結底,這是周家的事情,但更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三人聽了這話,心中不知什麼滋味。
張仲堅開口問道:“周將軍眼下的這種情況,還是不宜拖延下去,越早趕到巴蜀越好。”
周法明點頭道:“這個我自然曉得,你放心,我早着人準備行當,最快明天中午便可以乘船出發,只不過到時候要路過蕭銑的勢力範圍,你們可要小心行事。”
張仲堅點頭道:“族主請放心,在進入蕭銑的地頭之前,咱們便改換小船,同時喬裝打扮,只要周將軍入巴蜀的消息不曾走漏,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周法明點頭道:“如此便好,本來你遠來是客,應該在此多住些時日,可……”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不一會兒地工夫,便見周紹德指揮着幾名護衛將一個渾身血污的漢子擡進廳來。
“怎麼回事?克敵?!”雖然羅克敵渾身污濁不堪,但周法明卻是一眼便認出他來,連忙衝上前去,查看他的情況。
只見周法明皺眉喝道:“立即去取九轉活命丹來!紹德,去請年大夫!同時命人準備熱水!”
項洵等人靠上前去,只見羅克敵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多數已經結凝固,他身上最致命的兩處傷口則是在心窩與肋下,分別有一個深達兩寸餘的血洞和一條六寸多長的血口子。
一夥人直忙活到半夜,終於保住了早已奄奄一息的羅克敵的性命,只是他因爲失血過多的緣故,暫時也是進入了昏迷的狀態中……
……
第二天的中午,張仲堅等人便登上早已準備停當地大船,駛離黃岡,往江夏而去,準備在江夏再換乘小型船隻,沿着長江進入巴蜀。
冼思賢的傷勢沒有什麼大礙,第二日已經可以下牀走路,只是身體還有些虛弱,行走都要有人攙扶着。
項洵與李靖兩人本來也想跟着張仲堅一併離去,但在周法明與周紹德的大力挽留下,最終還是決定等上幾日再走。
因爲周法明要早出晚歸地處理郡務,李靖與項洵兩人便在周紹德與周雲兮的陪同下游覽黃岡。
這一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明晃晃地太陽高高地照着,難得在秋末時節,能有如此暖和的天氣。
因爲剛下過了雨的緣故,此刻的黃岡城顯得煥然一新,無論磚瓦街道,都是乾乾淨淨,使人的心情也不由得愉悅起來。
寬闊地街道以大塊的青石板鋪就,顯得很是氣派,街道的兩旁林立着各式各樣的店鋪,熱鬧非常。
前天一行人初至黃岡時,正好是傍晚,再加上要將周法尚昏迷的消息保密,在護衛們的帶領下,走得很是匆忙,因此項洵對整個黃岡並無太過深刻的印象,今日在周紹德與周雲兮的陪同下細細看去,便覺出黃岡與別處不同的地方來。
無論是街道上的行人也好,店鋪裡的商家也好,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是充滿着對生活的希望,足可見出周家對此地的治理確實非常不錯。
項洵邊走邊看,將自己的感受說與幾人聽了,周紹德點頭笑道:“項兄果然觀察的仔細入微,我們周家既然敢站出來,自然便要將百姓放在心上。我爹常說,楊廣之失,首在民心,倘若能以百姓之心爲己心,能以百姓之身爲己身,大隋又怎麼會落到如今這種田地?”
李靖撫掌讚道:“好一個以百姓之心爲己心,以百姓之身爲己身,只要能夠做到以民爲體,何愁大事不成。”
周紹德點頭道:“人者,國之本也;衣食者,人之本也。其實百姓們的要求很低,能夠有衣穿,有飯吃,平平安安地過上一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項洵點頭道:“這些話說來都很簡單,但真要做起來,其實並沒有那麼容易,看着黃岡城裡百姓們的模樣,便可以知道你們周家確實爲此地的百姓們做了很多,我真的很是佩服!”
周雲兮抿嘴笑道:“好了啦~今天是帶你們出來逛街遊玩的,一大早便講這些大道理,人家的耳朵都要起繭啦~從現在開始,都只許說些好玩兒的~”
項洵啞然失笑道:“真的是帶我們出來逛街的嗎?我看是我們三個陪你逛街還差不多……”
周雲兮掩口笑道:“知道就好~還不趕緊跟上,我們到前面那家首飾行看看!”
項洵拿手肘頂了頂李靖,嘿嘿笑道:“二哥,左右你去襄陽見張姑娘,都是不能空手,這下可好了,待會兒你便仔細挑上幾副!”
李靖老臉微紅道:“我哪會挑那些姑娘家用的玩意兒……”
沒料到周雲兮的耳朵極尖,聞言立即回過頭來噗哧一聲笑道:“李大哥,有我這個行家在此,難道你還怕挑不到姑娘喜歡的好東西麼?快來快來~啊,你們看,這個鐲子不錯,噫,那條墜子也很漂亮呢……”
雖然周家的子弟並不經常露面,但精明的掌櫃仍然從他們幾人不俗的氣度猜出一二,連忙揮退小二,親自陪着講解,好讓他們放心挑選。
幾個人折騰了好半天,周雲兮左推右薦,李靖卻都是不怎麼滿意,最終只挑了一柄做工上乘的桃木梳,再抵不住周雲兮的嘰嘰喳喳,連忙逃出店去。
三人追上來,周雲兮撅嘴道:“李大哥,你這是搞什麼嘛,好半天才挑了一柄普普通通地桃木梳,如果我是那姑娘,肯定覺得你很沒誠意……”
項洵打趣她道:“如果是你的話,你歡喜人家送你什麼樣的禮物?”
周雲兮想都不想的掰着手指頭答道:“嗯……什麼玉鐲啦、玉墜子啦、金釵啦等等等等……怎麼樣也都比一柄木梳強嘛……”
周紹德搖頭道:“我倒覺得李兄的眼光很不錯,那柄木梳的做工非常精緻,最適合送給心性淡然的姑娘,再說,送木梳,還有訂終身的意思,李兄的心思很不錯,哈哈……”
周雲兮撇嘴道:“切,看李大哥那呆頭鵝的樣子,還能有那等心思?多半是瞄貓碰上死耗子……”
李靖只是笑着搖搖頭,卻根本不去辯解。只有項洵隱約地猜到,李靖想送木梳給張出塵,多半是想留住她那滿頭的青絲。
三個大男人被周雲兮扯着逛了一上午,累倒不是很累,只是耳朵差點起了繭,女人這種厲害的動物,光是嘴皮子一項已使人疲於應付了。
繞過一家雜貨鋪子時,項洵突然心有所感,倏地轉頭朝左後方望去,卻是什麼可疑的人物也沒有。
周紹德也轉頭看了看,問道:“怎麼了?”
項洵搖頭笑了笑道:“沒什麼,可能是這兩天被刺客的事情弄得有些杯弓蛇影了,一有點風吹草動的就忍不住瞧瞧。”
周雲兮憤憤道:“哼!那個女刺客壞死了,竟然把思賢哥哥打成那樣,還把羅叔叔也差點打死,如果捉到她,一定不能輕饒!”
李靖搖頭笑道:“行了,行了,馬上都要中午了,這裡離周家大宅可是挺遠的,不如咱們就在這邊挑家小酒樓湊合一下好了。”
周紹德點頭道:“沒有問題,就前面那家吧。”
四人拾步進了樓,早有小二將幾人領至二樓的雅間,既可以看見街道上的風景,又極是安靜,相當不錯的位置。
幾人隨意點了幾道菜,正吃着,便聽見有少年的慘叫和小姑娘哭泣的聲音傳來,項洵轉臉往窗外一瞧,便瞥見樓後不遠處的一個牆角邊上有兩個無賴正在毆打着一個小少年,一名小姑娘則試圖去拉開那兩個無賴,只是她力氣太小,卻是根本扯不動。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哼,打死你!孃的,不要裝死!給我起來!”一名無賴狠狠地踢了那小少年一腳道。
少年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嘴裡不知道咕噥了一句什麼,脖子一歪,就一動不動了。
姑娘一看,立即跑上去摟着他痛哭道:“毛泥,你怎麼啦,快醒醒,不要嚇唬我,我一個人害怕……”
兩個無賴見出了人命,對視一眼,連忙往巷子裡鑽去,只是才走出十多步遠,便覺得腦後一痛,整個人便暈了過去。
項洵將兩個無賴隨手扔到一邊,快步走到那小少年跟前,便見那小姑娘哭得更傷心了:“毛泥,你快醒醒,你可千萬不要死,人家答應當你的媳婦兒不行嘛,你起來啊……”
項洵纔要蹲下來察看,突然便見那小少年“噌”的一下從地上跳將起來,腆着那副被打得有些發青的腫臉笑道:“二辮兒你說話可得算數,從今天開始,你便是我毛泥的媳婦兒啦!”
那小姑娘看着少年跳起來,高興地摟着他又蹦又跳道:“太好了,你果然沒死……”
那小少年不滿道:“二辮兒你個烏鴉嘴,我是什麼人,當然死不去啦,更何況,我還沒娶你當媳婦兒呢,哪能那麼容易就死?,拉勾拉勾!省得你以後不認賬!”
那小姑娘紅着小臉道:“拉勾就拉勾……”
拉完了勾,那小少年這才朝着愕然中的項洵抱拳道:“多謝大哥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謝,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罷立即扯着小姑娘一溜煙兒地去了。
姑娘邊跑邊問道:“毛泥,你跑這麼急做什麼呀?”
少年邊跑邊道:“他武功那麼厲害,要是把你搶去當媳婦兒,我可不就虧死了嘛,少說廢話,快跑……”
姑娘搖頭道:“你放心,咱們都拉勾了,二辮兒這輩子都是你的媳婦兒!”
少年哼了一聲道:“什麼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也都得是……”
姑娘苦着臉道:“那得給你生多少孩子呀……”
項洵聽着兩個小傢伙令人啼笑皆非的對話,心道這兩個娃娃都是什麼人啊……
正嘆息間,一道凜冽地殺意自項洵的背後升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