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元殿西邊有間清幽的賞景偏院,很少會派上用場,僅供皇帝午憩後的片刻觀花散心,平日裡只有幾個打掃院子的宮人。滿院的薔薇花開的一片絢爛,皆爲鵝黃色的上品薔薇,陽光下更顯出瑩透沁心的嫩色,殘碎的花瓣正隨着清風在枝蔓間飛舞着,偌大的院子裡便只聞簌簌的花落之聲。
有清爽的涼風拂面而過,明帝在酥甜的花香中深深嗅了嗅,脣間吐出的卻是略微沙啞的聲音,“看這日頭,應該是未時罷?”他並不待身邊的人回答,大步流星的步上白玉臺階,站在高處朝宮牆外望了望,“唔,敏珊快抵京了。”
“回皇上的話----”多祿已經自大殿內一個來回,躬身回道:“奴才剛去裡面看過水漏,眼下是未時三刻,公主殿下應該快到了。”
明帝彷彿有些心事沉重的味道,蹙眉道:“公主回京難免傷心,囑咐周圍的人都多勸着一些,凡事只要不太出格,大都依着她就是了。”似乎想起什麼事,雙眸中泛出深刻複雜的霧光,“你說那女子叫什麼?薔薇?”
“正是,皇上好記性。”
“嗤,葉薔薇?”明帝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將視線轉到院中的花籬上,一簇簇嫩黃色美得有如少女的笑顏,“能有幾分姿色,也好意思自比花卉?況且薔薇花有什麼好的,這麼多刺,沒得惹人生厭!”
多祿知道皇帝心情沉鬱,只好“嘿嘿”乾笑了兩聲。
月前,鄴林郡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當地的監察官名叫喬思遠,爲人出了名的謙和有禮,誰知道元宵節上卻無故與人發生口角,最後竟被一羣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監察官的職責範圍並不大,只需定時向皇帝彙報地方上的時情,說透也就是皇帝監視地方的眼線,因此誰都知道此事並非尋常鬥毆。京中隨後收到暗探密報,更是將喬思遠的死因說的清楚明白,不過是遼王嫌喬思遠礙事,隨便找個藉口處置而已。皇帝聞訊大怒,但眼下還不便和藩王們對峙,因此忍之又忍,半月來都沒有過一點好臉色。
眼下宮中又出大事,先景帝的章太妃突發急病,太醫們急救三日無效,於七日前在懿慈宮偏院亡故。章太妃生前並不受景帝隆寵,後因凌妃生殉,尚且年幼的樂楹公主便是由其撫養長大,故而明帝對之待遇優厚,眼下更是出動萬人急召公主回京。
多祿看了看日頭,上前請道:“皇上,要不要歇息會?”
“不必,朕到前面看看。”明帝撣了撣龍袍上的花瓣,指尖猶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杜守謙在宮中已經呆了三日,怎麼也得讓他先回去歇息半天。”說話間略微停頓了一下,想了想笑道:“去把寅雯她們叫來,預備些小孩子愛吃的點心,看着她們說笑着,朕也覺得放鬆愉悅些。”
多祿趕忙吩咐旁邊的小太監去準備,自己陪笑跟在明帝身後走着,“皇上還不是忙了好些日子?底下的事有杜大人他們忙着,得空就該放寬心、養足精神氣,便就什麼難題都沒有了。”
明帝擡腳跨過紅木門檻,嘴裡笑道:“呵,胡說八道。”
殿內的人似乎正在校對東西,聞聲趕忙起身行禮,“微臣見過皇上。”又將着桌面上三尺餘長的錦書扶正些,扇了扇紙上的新墨,“皇上瞧瞧,看有沒有落下的地方?若是沒有遺漏,微臣就分卷謄清制好。”
“嗯,你先歇會。”明帝擡手打斷那人,笑道:“誰不知道杜大人的好記性?哪裡還用得着再看?”嘴裡雖如此說,卻仍然走到錦書前仔細的看了起來。
“父皇,父皇!”四公主從偏殿跑出來,小臉上還帶着急步後的一抹暈紅,撲到明帝的懷裡嘟起小嘴,“昨天我還在跟玫若數日子,父皇可算想起雯兒了。”說着得意的笑了笑,朝跟隨而來的杜玫若問道:“怎麼樣?我說不會超過半個月吧。”
明帝將四公主抱在腿上,笑問道:“數什麼?”
“臣女叩見皇上,萬福金安。”杜玫若比四公主年紀略長,口齒間的童音帶着落落大方的清晰,又給自己父親杜守謙行禮,方纔回道:“公主整日都在數着日子,看距上次見到皇上有多少天,果然不出半月就又見到皇上。”
“玫若說話好似小大人,不象雯兒整日只知道撒嬌,一點都不懂事。”明帝放下四公主跟杜玫若到側旁去玩,忽而悵然嘆了一口氣,“朕平日忙的照看不周,皇后又去的太早,不然也好對雯兒多加管束一下。”
杜守謙忙寬慰道:“皇上過慮,不是還有純嬪娘娘麼?”
“純嬪?”明帝頓了頓,笑容裡帶着不必一提的意味,擺手道:“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哪裡指望得上?平日也就是宸妃幫着照料,只是她也事多----”頓住話頭朝多祿擡手,問道:“宸妃早起去太后那裡,回來沒有?”
多祿不敢立時回答,含混道:“還沒人回消息,想是牽絆住了。”
“是麼?”明帝漫不經心的撥弄着茶水,飲了一小口,“今年的新茶味道不錯,你挑幾盒綠春瑪玉茶給太后送去,看看還需要些什麼。”多祿擡頭時已領悟過來,趕忙答應下,親自領着人過去。
離開皇帝總算是抽出些空,多祿便繞道去了王伏順養病的院子,想到日漸病重的師傅,忍不住搖頭嘆了口氣,卻聽背後有人蒼老的聲音冷笑道:“我還沒死,你哭喪着臉做什麼?不是叫你好生服侍着皇上,怎麼又不聽話?”
“師傅----”多祿轉身看到花架子下曬太陽王伏順,蓬亂的花白頭髮更顯其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酸澀難擋,朝旁邊的小太監們罵道:“連個頭也不會給大總管梳麼?你們這起兔崽子只會偷懶,回頭打折你們的腿!!”小太監們嚇得不輕,慌忙叩頭求饒。
“咳,咳…… ……”王伏順捂着嘴不停的咳嗽,揮手將小太監們全都攆了下去,“是我不讓他們近身的,一身腐朽氣…… ……”一陣猛烈的咳嗽嗆得面上通紅,反倒似浮起一絲紅潤的血色,“都怪張昌源這人迂腐不通,叫他開劑吃死人的藥也下不了手,連累老夫受病痛折磨這麼些時日,咳…… ……”
“師傅!”多祿忍痛頓了頓,嘆道:“你老人家這是何苦?”
“皇上,他還好吧?”王伏順悵然的問,在多祿的點頭肯定中浮起欣慰之色,微微笑道:“那就好,可惜我有負皇上的恩情----”有被風吹落的嫩葉飄落在他的身上,愈顯其蒼老垂死,“如今,也只有一死…… ……”
“我們這種人享不了高官厚祿,也沒有子嗣可以蔭庇、門楣可以光耀,所以切莫摻雜到前廷與後宮之爭中,不論誰勝誰敗都與我們這些廢人無關。若想今後能夠周全自身以得永年,萬不可存下半分私念,要切記心中只有皇上一人…… ……”
“我們宦官經常在後宮中奔走,妃嬪們的爭鬥要眼見心不動,若是爲須臾利益而被捲進去,最後只會得不償失。特別是泛秀宮的宸妃娘娘,不僅貌美位重、城府良深,而且還有云、慕兩家爲其撐腰,如今還尚且年紀輕,今後膝下子女長大成人,必定權掖六宮而代統攝之職,凡事切勿得罪於她…… ……”
“我不能再服侍皇上又不可無故暴亡,若死的不是時候惹得皇上動怒,只怕身後連個風光的喪失都難,如今太妃薨逝倒正好成全…… ……”
多祿鎖着眉頭離開小院子,在快步去往懿慈宮的路上,仍然琢磨着王伏順交待的那些話,並沒能夠完全都想明白。唯一清楚的是,自己那權傾一時的大總管師傅,拖延纏綿半年的病再也不會好,死期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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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快歇着罷。”雙痕急的連連嘆氣,扶着身形臃腫的慕毓芫在特製的軟榻上坐下,又小心的在身後放了塊牡丹花繡錦墊,“太醫千叮嚀萬囑咐的,娘娘你的產日就在這幾日,況且雙生更是比不得尋常,那裡還----”
“好了,都已經回來了。”慕毓芫淡淡打斷雙痕,半倚着錦墊舒緩了下腰身,朝旁邊的小女孩微笑招手,“小芊,過來罷。”那小女孩目光中有些膽怯,好似在猶豫着什麼而不動腳步,身形單薄弱小,象極了風中無根飄零的一葉輕質纖羽。
“公主,快過去叫母妃。”邊上的奶孃有些惶恐,生怕惹得慕毓芫有所不快,忙拉着溟翎公主走上前,陪笑道:“公主膽子小,還望娘娘不要怪罪。”
“呵,沒事。”慕毓芫輕輕握着溟翎公主的小手,撫着她額頭間的碎髮,似是無限愛憐的看了又看,柔聲微笑道:“兩年不見,小芊又長高了不少。”
“母后----”溟翎公主彷彿憶起什麼,遲疑的叫道。
衆人被她一語嚇得魂飛魄散,慕毓芫的明眸中盈動着輕微的漣漪,卻只是將溟翎公主攬的更近些,溫柔的搖頭道:“傻丫頭,應該叫母妃纔對。”太后日漸病重,遂將溟翎公主交託,前塵往事再度被翻騰到面前,一塵如煙。
光帝年少登基,與皇后鶼鰈情深,大婚後鮮有寵幸後宮嬪妃,因而登基三年尚未有子嗣充實皇儲。國中皆翹首等待三年大選,認定將會廣納秀女,那年待嫁的官宦女兒都被嚴令停婚,以待皇帝親選。然而世事無常,未及五月大選之日,光帝便因病猝死於自己的寢宮之中,轉眼變成國喪。
“母妃----”
溟翎公主的聲音膽小怯弱,將慕毓芫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現實,“小芊,皇祖母需要靜養一段日子,你今後就跟母妃住一起。”她指着下面新選的宮人,朝溟翎公主柔聲詢問道:“讓她們伺候着你,還缺什麼只管跟母妃說,好不好?”
“嗯。”溟翎公主依舊不多話,只是應了一聲。
雙痕忙吩咐着人領她下去安頓,親自在暖爐上盛了盅雞湯過來,道:“娘娘,出去半日怕是凍着,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呵,知道了。”慕毓芫笑着想要說兩句,卻又頓住,就勺飲了大半盅熱湯方纔放下,朝雙痕吩咐道:“小芊素來害怕打雷,你囑咐底下的人,雨天的時候務必多燃一些琉璃頂燈,以免她夜裡起來怕黑----”
“怕黑?”明帝冰涼無味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雙痕在他複雜的眼神中打了個顫,回頭正看到慕毓芫示意自己出去,慌忙垂首領着宮人退的一乾二淨。
“皇上來了?”慕毓芫微笑着欠了欠身,算做行禮。
“難怪事事上心,連些微的碎末小事也記得清楚。”象是已經忍耐許久的話,明帝的聲音帶着琴絃停頓後的顫音,面前女子的明眸水光流轉,卻深邃的看不到底,不甘心的問道:“你堅持要撫育溟翎公主,就一點都不顧念朕麼?”
“皇上心裡不痛快,不如歇息一會。”慕毓芫淡淡轉過話題。
“朕是不痛快!!”他一向心存驕傲,驕傲到不願意承認存在的瑕疵,怒氣不自控的從明帝眉宇間流出,因慕毓芫的不迴應而愈加憤怒,“朕爲什麼不痛快?因爲朕不想看到那人的孩子!你倒是說說,朕爲你付出的心意,究竟比得上他幾分?”
“皇上何必言及其它?”慕毓芫儘量壓抑住內心浮動的情緒,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聲音回道:“今晨去懿慈宮看望太后,只因病體沉重,已經無暇照顧溟翎公主,臣妾纔將她接到身邊----”
“是麼?”明帝反問着截住話頭,冷笑道:“朕早就破例冊了佑芊的公主封號,身邊自有相干的人服侍着,若不是因爲是他的女兒,你又豈會如此上心?說到底,你還是忘不了他!”
慕毓芫的手絞緊了煙霞色的雙重裙襬,指上的金掐玉串珠戒指不住的顫動,凝氣忍痛道:“皇上存心要慪氣,臣妾便不說了。”
“爲什麼不說?”明帝不便向她喝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高聲道:“他就那麼珍貴?朕比不得,趕不上,連說說都不行?那麼多年過去,你心裡念念不忘的還是他,朕又算什麼?!”
“皇上要臣妾如何遺忘?只當過去是浮生一夢,任何人事都不曾發生?”有晶瑩的液體漾的眼前模糊一片,慕毓芫扶着椅手瑟瑟站起來,直視着明帝的眼睛說道:“那樣的事,臣妾做不到。”
“什麼,你做不到?”明帝不信會聽到如此言語,睜大了眼睛。
“是,臣妾做不到。”慕毓芫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在明帝震驚頓住的片刻問道:“皇上要說,君爲臣綱、夫爲妻綱,對不對?皇上是臣妾的夫君,當聽君命、行妻則,敢問素日可曾有絲毫怠慢?”
“沒有。”
“臣妾不能忘記叢前的舊事,亦不能忘記與皇上的種種,所以才說做不到。”慕毓芫在明帝複雜的目光中輕笑,反問道:“臣妾請問皇上,是否對佩縝姐姐全無掛念?”
明帝啞然,不能回答。
“皇上既不能相忘,又何必還來問臣妾?”早就知道從一開始便是錯,卻不知道還要一錯再錯到何時,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纖長的睫毛迫得淚水破眶而出,“皇上只知道臣妾不能遺忘過往,卻不知道----”她頓了頓,似是再也說不下去,“容臣妾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皇上離去,難道臣妾就沒有半分傷心?”
明帝不知從何說起,“朕只是----”
“臣妾告退。”慕毓芫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轉身欲出,閃避間不慎碰翻側旁的高頸花瓶,“哐當”一聲脆響,霎那間散成一地斑駁凌亂的白玉碎片。
雙痕聞聲從外面跑進來,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慕毓芫朝上哭道:“皇上,娘娘不日就要生產,請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不要再生娘娘的氣……”
“雙痕,我們出去……”慕毓芫的聲音帶着不自禁的顫抖,身形微微一晃,失控的掠翻了側旁一案器皿。“娘娘!!!”耳畔猶自殘留着雙痕的驚呼聲,一種劇烈的疼痛自腹部迅速蔓延開來,眼前一黑,迅速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