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七省水患,令後宮嬪妃上繳金銀器物賑災。泛秀宮一道緊急懿旨頒下,驚亂了原本閒極無聊的嬪妃們,或背地抱怨、或趕緊邀寵、或靜觀不動,東西六宮裡頓時熱鬧沸騰起來。衆妃奉命齊聚椒香殿內,各自眼觀鼻、鼻觀心,待皇貴妃將場面上的話說完,皆忍不住細聲竊語。
慕毓芫也不急着招呼,只端着一碧茶水漫不經心的撥弄着,等到底下漸漸安靜,方纔悠悠道:“此次捐金乃是爲江南百姓着想,善舉不論多少,只求心意,姐妹們各自量力而行便好。”
雙痕捧着朱漆盤子上前一步,清聲唱道:“皇貴妃娘娘捐有通玉長簪四枚、雙尾攢珠鳳釵四枚、赤金雲頭合釵兩對、雙色寶石珠花四對、翡翠白玉手鐲各一對,統共合計二十四樣首飾。”先不論這些首飾的精美難得,便是數目也足夠嚇人,衆妃不由都輕呼了一聲,各自面面相覷。
“娘娘如此仁厚大方,着實讓嬪妾等人汗顏。”謝宜華朝衆妃說了一句,側身微笑道:“嬪妾雖然不敢與娘娘相比,但想到江南百姓流離失所,也當略盡綿力,此次一定湊夠二十樣捐出。”
杜玫若待他話音一落,搶先笑道:“皇貴妃娘娘不愧爲六宮表率,賢妃娘娘亦是讓人敬佩,嬪妾雖然年輕不知事,心裡卻是早已被二位娘娘折服。既然如此----”他側首看向身邊侍女,吩咐道:“玉荷,你先回去揀十八樣好的。”
“是。”玉荷答的乾脆爽快,躬身退出。
惠妃原本沉默不言,此時忙道:“既然寶妃妹妹捐了十八樣,那嬪妾也就隨數,雖不是什麼貴重難得的,也一定攢夠數目送過來。”
如此一來,十八樣便成妃子之位的定數。熹妃早已失寵多年,平日得的賞賜自然不能與寶妃相比,他又沒有惠妃那般忍得,不禁抱怨道:“原本是朝廷的事情,咱們跟着湊什麼熱鬧,便是把後宮所有的金釵都熔了,又能換到幾百兩銀子?”
“熹妃姐姐,此言差矣。”杜玫若朝上看了一眼,緩緩笑道:“方纔皇貴妃娘娘不是說了,這原是大家的一點心意,怎麼能以銀子多少來論呢?”
熹妃手上絲絹絞緊了些,冷笑道:“誰不知道你寶妃娘娘的能耐?隔三差五就有賞賜下來,自然不當回事,我們這些人可怎麼比得上?自個兒要在皇上跟前討好,何苦拉上別人做墊背!”
杜玫若淡聲道:“熹妃姐姐言重,不過是爲皇上分憂解勞罷了。”
“分憂解勞?”熹妃冷“哼”了一聲,“如此大話也好意思說出口,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不成?別仗着自己年輕,就連規矩禮數都忘了!”
衆妃原都以爲熹妃抱怨,不過是因爲皇貴妃提出捐金之意,卻沒想到他對寶妃不滿更大,轉瞬變了氣頭風向。眼見二人不合爭執起來,皆是抿嘴沉默。杜玫若面上仍是含笑,並不理會熹妃,轉而朝上請道:“賑災一事刻不容緩,得趕緊把金銀湊集起來,嬪妾先回去挑揀一下,早些把東西準備好。”
“嗯,都回去罷。”慕毓芫擡了擡手,看着衆妃依次告安退出去,又單獨與謝宜華交待了幾句,方纔吩咐道:“雙痕,讓人把寅歆請進來一趟。”
“是。”雙痕扶着他進了內殿,轉身出去。
安和公主不刻趕到,大約是在路上聽說了大概,進殿便道:“慕母妃金安萬福,兒臣先替母妃賠個不是。”
“寅歆,我不是讓你來賠罪的。”慕毓芫指了座椅與他,又道:“眼下國家有難、百姓受災,天下若是因此而動亂,起居都是不安,哪還有心思戴那些花花草草?再說,皇上正心煩着,你母妃再這般吵吵鬧鬧的,難免惹得你父皇生氣。”
“是,讓慕母妃費心。”安和公主欠了欠身,嘆道:“母妃就是那樣的脾氣,兒臣平時勸他也沒用,想來今日又是有所衝撞了。”
慕毓芫卻是一笑,悠悠道:“我倒沒什麼,只怕別人卻是得罪了。”
安和公主吃驚擡起眼眸,然而他亦是聰明之人,並沒有當場詢問得罪了誰,繼而笑道:“聽說慕母妃有心捐金賑災,這是極好的事,兒臣雖然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也想跟着湊個熱鬧呢。”
慕毓芫頷首笑道:“那好,回頭也跟寅雯說一聲。”
“娘娘……”送走了安和公主,雙痕折身回來愁道:“這點子首飾能有多重?況且釵環原本打造難得,若是都熔掉取金豈不可惜?”
“別擔心,我心裡自有主張。”慕毓芫微笑搖頭,隨手拈起一支九轉連珠赤金雙尾鳳釵,燦色映着指尖蔻丹,襯得纖細手指白皙幾近透明。因而聲音亦是清澈如水,一字字清晰吐道:“自今日起,後宮嬪妃裝束皆以本宮爲標準,凡是釵環數目超過者,都以逾越不敬罪交由掖庭令處置!”
隔了兩日,雨水稍稍停歇下來。京中的王妃誥命、商賈夫人接到懿旨,說是皇貴妃邀請諸位夫人進宮,願將後宮賑災簪釵義賣,所得銀兩皆換成米糧撫卹災民。雖然王妃貴婦有機會進宮,也不過是寥寥可數,並非人人都有機會,更不用說那些商賈富戶的家眷。再加上是皇貴妃親自邀請,所去者非富即貴,世家名媛、尊養嬌女齊聚一堂,更是從未有過的繁華熱鬧盛景。
因此消息一傳開,立時成爲街頭巷尾的熱門談資。拋開頭一次進皇宮的新奇,畢竟那麼多女子齊齊彙集後宮,因此皆是紛紛趕做衣裳、定製釵環,都不肯在當日讓旁人輕瞧了去。到了賞珠會的這一天,慕毓芫早命人將未初堂布置妥當,另外在御花園內設下豐盛晚宴,以備義賣結束後歡聚一場。
雙痕此時才明白過來,因而笑道:“娘娘的主意不錯,這樣可比熔金划算多了。”
“呵,何止好上十倍?”慕毓芫掀開托盤上的紅綾,看着琳琅滿目的珠寶釵環,“聽說常有人學宮內樣式打造金簪,既然他們這麼喜歡,今兒就把貨真價實的賣給他們,不是比外頭打的更好?認真說起來,是有不少錢多沒處花的主兒呢。”
香陶從外面進來,笑道:“了不得,都說要親眼瞧一瞧娘娘呢。”
“我有什麼好瞧的?”慕毓芫聞言一笑,“若是瞧一眼便給一千兩,那我就天天坐好了,讓他們瞧上十天半月,豈不把朝廷的金庫都堆滿去?”
雙痕笑道:“一千兩也太便宜他們了。”
主僕幾人說笑了一陣,慕毓芫又問:“對了,讓你們專門請的糧商夫人們呢?若是都到了,讓他們先進來說會兒話。”
“是,奴婢出去瞧瞧。”
雙痕出去片刻,便請進來六位華服錦衫的婦人。衆婦人衣着打扮也還富貴,只是有些拘謹不自然,比不得王妃命婦見多大場面,一個個皆斂眉低頭行禮。慕毓芫一臉和顏悅色,微笑道:“原是讓大家進宮玩兒的,都隨意坐罷。”
國中糧商雖然衆多,但卻以此六位婦人家中做的最大,糧店分號遍及全國,舉國糧食大約佔了七、八成生意。幾家大糧商銀子賺的多了,羨慕京中繁華,皆在京中修築有別院,因而請人也算方便。想來衆婦人已事先商量好,內中一名海藍錦衫婦人回道:“能得皇貴妃娘娘盛情邀請,乃是我等莫大的榮幸。”
雙痕在邊上道:“娘娘,這是慶福行的霍夫人。”
慕毓芫笑道:“聽說,如今慶福行都由夫人當家呢。”
“讓娘娘見笑了。”霍夫人連忙謙了幾句,解釋道:“只因外子身體不大好,近年着實不能太過操勞,妾身只是幫襯着一些,斷然說不上‘當家’二字。”
慕毓芫也不多寒暄客套,直接說道:“霍夫人,眼下江南七省水災嚴重,不僅將房舍損毀,田地更是悉數被淹,百姓們連過冬的糧食都沒有。今次召諸位夫人前來,就是想跟夫人們商議一下,能否替朝廷百姓解決燃眉之急。”
衆婦人臉色均變,霍夫人勉強笑道:“國家有難,自然應當儘自己一份薄力。”說到此處略微停頓,擔心問道:“不知,皇貴妃娘娘如何打算?”
“諸位夫人不必擔心,朝廷斷然不會強行收糧。”慕毓芫見下面氣氛緊張,先拿話緩和了一下,“只是眼下朝廷也有困難,前幾年戰事消耗太多,而這次受災的地方又太廣,一下子拿不出足夠的銀子。不怕諸位夫人笑話,那賞珠會也是迫不得已之舉,實在是沒有辦法,想着能多籌一點是一點。”
霍夫人忙道:“娘娘宅心仁厚、福澤綿長,所以才慧及天下百姓。”
“呵,霍夫人真會說話。”慕毓芫不理會他的恭維,往下續道:“特意單獨留下幾位夫人,是想請夫人們回去商量一下,希望能多體諒朝廷的難處,以平價將米糧賣出。另外,此次所購米糧數量太大,朝廷只能先給款糧的四分,等到來年秋收,再以同樣的新米補足所缺的六分。”
“這……”霍夫人面有難色,“不是妾身只知道銀子,可是米糧全都收購走了,我們今後又怎麼開門呢?若是等到明年,這一年下來的店鋪銀子,還有給夥計師傅們的資費,不是要傾家蕩產了麼。”
“是啊,是啊……”衆婦人紛紛附和,都有些不情願。
慕毓芫卻是一笑,“諸位府上都是國中富商的翹楚,區區一年裡的資費,想來還不放在眼裡,多半是擔心剩下的六分銀子。”
霍夫人臉上一紅,陪笑道:“娘娘如此心細體恤他人,着實讓人感念。”
慕毓芫朝雙痕招手,取來一份黃綾聖旨道:“這是朝廷嘉獎你們的聖旨,上面的賞銀雖然不多,卻也足夠一年下來的開銷,這點可先放心下了?”轉手讓雙痕遞給衆位婦人,又道:“另外朝廷會出皇榜公開告示,不僅要將你們的善行告知天下,更會把欠下的糧食寫清楚,來年秋收糧食上來一定補足。”
“多謝娘娘想的周全。”霍夫人口氣稍和,彷彿還有一點兒猶豫。
慕毓芫吩咐換上新茶,斂笑正色道:“各位夫人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講究的是太平盛世、流通轉換,若是江南災民得不到安撫,一旦動亂起來,只怕你們的生意也不好做罷。亂世裡的人,爲着一條命什麼做不出來?到時候賊人橫生、燒殺搶掠,各大商行若是有所損傷,朝廷也不負責包賠損失,哪還談得上什麼和氣生財呢?”
“是。”衆婦人被他說的無話,唯有點頭。
慕毓芫又緩和了語氣,微笑道:“還望各位夫人以大義爲重,回去多加開導,朝廷明日就開始上門收購,希望能儘快將米糧送往江南。”說着招了招手,“吳連貴,那邊賞珠會差不多開始,你帶着諸位夫人過去,吩咐人好生伺候着。”
雙痕斟了木樨花露過來,“娘娘,歇息一會兒罷。”
“嗯。”慕毓芫大氣飲了兩口,看着漸漸遠去的糧商夫人們,揉肩笑道:“方纔說得我口乾舌燥的,看起來大致是成了。”
雙痕笑道:“那是,奴婢瞧那些夫人早聽暈了。”
殿內瞬間安靜似水,慕毓芫便合衣躺了一會。忽聞一陣“鈴鈴”的清脆笑聲,金晽公主笑吟吟進來,禮畢道:“慕母妃,兒臣剛從未初堂那邊過來,實在是吵得頭疼,人山人海的可熱鬧了。”
慕毓芫笑問:“呵,什麼事這般高興?”
金晽公主撫掌大笑,前仰後合道:“那邊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夫人,也不知道吃了什麼火藥,看別人的眼神,就好像是自己的仇人似的。原本才三千兩的金鳳釵,你爭我搶的,喊到最後,愣是加到了八千六百兩呢。”
慕毓芫淡淡道:“原是價高者得,有錢的自然不在乎了。”
金晽公主不以爲然,撇嘴道:“難道,還能比皇宮裡更有錢麼?”
“朝廷再有銀子,也不是用來玩樂的。”看着眼前一臉天真的少女,慕毓芫感慨萬千,極力保持如常微笑,不讓起伏的心緒流露出來。只是懶怠多說下去,轉而問道:“寅雯,允琮對你還好罷?”
金晽公主側首想了想,出聲笑道:“嗯……,還算不錯罷。”
“那就好……”慕毓芫輕聲喃喃,憶起彼時輾轉反覆的心思,有些懷疑,當時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只是自己對金晽公主的心,想來早就已經冷淡疏遠了。
賞珠會進行到當日申時,二百四十六件首飾皆被賣掉,其中以幾家珠寶商夫人和幾家錢莊夫人買的最多,統共籌到白銀一百二十八萬兩。朝廷以四分銀的價格購糧,購得整整三百二十萬石谷糧,分做三批依次送到江南,加上先前第一批分撥的賑災糧食,總算將災民北遷之勢緩解下來。
明帝一臉喜不自禁,激動道:“宓兒,朕真不知該怎麼謝你。”
“那……,就等皇上想好再說。”慕毓芫婉聲一笑,與皇帝隔着小几對面坐下,“皇上,臣妾還想再求一道聖旨。”
“說罷,朕都準了。”
慕毓芫撥着腕上的紫水晶珠串,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賞珠會上,有幾位富商夫人出資衆多,臣妾想着,朝廷是不是下旨封個稱號?雖說不過是一個虛名兒,王公權貴家或許不稀罕,但對商賈之家不一樣,總歸也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況且,人家大大方方出了那麼銀子,總不能平白做了冤大頭罷。”
“你說的不錯,也應如此。”明帝深以爲然,思量了片刻道:“凡是出資二十萬兩以上,封爲正四品恭人;出資十萬兩以上,封爲正五品宜人;出資五萬兩以上,封爲正六品安人。”說完揚聲喚來多祿,吩咐讓人將旨意頒佈下去。
杜守謙在殿外請道:“皇上,下江南賑災的名單擬好。”
小太監趕緊將黃綾捧上來,明帝展開翻了翻。慕毓芫極快的飛掠了一眼,當看到陳廷俊、壽王、齊王三個人名時,心裡不由一窒,然而十幾年的宮內生活訓練,使得他仍能保持淡然如常。明帝朝下揮了揮手,回頭問道:“宓兒,要歇息一會麼?”
慕毓芫緩緩起身,微笑道:“嗯,臣妾想回去看看小瀾。”
一直捱到踏進椒香殿,慕毓芫方纔舒了一口氣。雙痕聽聞了前面的事,忍不住抱怨道:“娘娘爲皇上分擔煩惱,勞心勞力、不計辛苦,到頭來反倒便宜了他人!”
“哎……”慕毓芫輕聲嘆息,平緩着胸內翻涌的氣流,“不管怎麼說,江南七省的百姓因此受益,總該記着幾分慕家的好處罷。”
“皇上他……”雙痕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默然。
----原本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卻不能像林婕妤那般糊塗,再累再難熬,也不能丟下三個孩子撒手不管。每每在皇帝面前不動聲色、婉轉言笑,一步一步走來,究竟有多少是虛情,有多少是真意,想來早已迷茫分不清了。
九皇子拿着寫好的字帖進來,問道:“母妃,你哪裡不舒服麼?”
“沒有……”慕毓芫柔聲搖頭,蹲身攀着九皇子的小小肩膀,細細看了半日,似是自言自語般嘆道:“我的佑綦……,要是再大上十歲就好了。”
“母妃?”九皇子一臉迷惑不解,抿嘴想了一會,放下字帖貓腰爬到椅子上,站得高高兒的大聲道:“等兒臣將來長大十歲,一定會有這麼高的。”
“是啊……,佑綦會長到這般高的。”慕毓芫也緩緩站了起來,比起站在椅子上的九皇子,要稍稍矮那麼一點點,微笑仰望道:“傻孩子,母妃慢慢等着你長大。”
“母妃----”九皇子從懷裡掏出雪白的絲絹,輕輕遞了過去。
“做什麼?”慕毓芫疑惑着接過絲絹,感覺到柔軟的小手落在自己眼角,像是想要撫平什麼似的,滾燙的液體隨之滑落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