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鳳等人的勤力疏散下,再配合當地駐兵的配合,江南水患的難民漸漸得到安撫,終究沒有鬧出什麼大型民變之類。此時距當初水患已經月餘,該分發的糧食也基本到位,各地撫民令進行的有條不紊,不時有地方官的敘功摺子呈上來。然而,就在皇帝跟滿朝文武緩氣之際,江南又因水患導致河流受污,難民屍體、家禽殘骸沒入河中,水疫以鋪天蓋地的態勢席捲而來。
皇帝爲着此事寢食難安,着急上火了幾天,嘴角也跟着起了一個豆大的水泡,紅腫亮白的,吃飯時不免牽扯的陣陣作痛。“不吃了!”明帝將銀湯匙摔在碗裡,弄得熱騰騰的肉粥飛濺,不免更是惱火,起身喝道:“起駕,啓元殿早朝!”
“皇上……”慕毓芫從裡面追出來,上前拉住他,“皇上嘴上還疼着,喝肉粥也是有些不方便。臣妾剛讓雙痕盛了米湯過來,溫溫兒的,少喝一點也是養胃,等到半晌餓了再補一碗桂花酥酪。”
明帝只得笑了笑,“沒事,你回去渥着罷。”
“難道,還要臣妾親自喂麼?”慕毓芫溫婉一笑,自雙痕手裡接過雪白的米湯,先嚐了一小口,遞到皇帝嘴邊道:“喝罷,等會都涼了。”
“好,朕喝。”明帝突然狡黠笑了笑,端起米湯,從他喝過的痕跡一氣飲完,放回托盤裡笑道:“好味道,果然不一樣呢。”雙痕抿嘴忍着笑,趕緊端着碗盞退下去。
慕毓芫笑看了皇帝一眼,朝多祿吩咐道:“行了,別在肚子裡偷着笑了。趕緊出去招呼車輦,別耽誤皇上早朝,記得過會兒再補一碗酥酪。”
“是,謹遵皇貴妃娘娘旨意。”多祿故作認真,打了個千兒緊追皇帝跑出去。
被方纔皇帝這麼一折騰,慕毓芫自然也再睡不着,遂讓人打水淨面,又讓紫汀去挑兩套衣衫出來。今兒是十五月中,按例各宮妃子都要過來請安。因爲時辰定在晌午,此刻也不着急,慕毓芫打點好髮髻妝容,身上只穿着素日家常衣裳,也讓人盛了一碗新鮮米湯上來。
只看了一會兒書,那邊孩子們也跟着陸續起牀。十公主搶先跑了進來,只是穿整齊衣裳,髮髻還沒來得及梳,嚷嚷道:“母妃,兒臣都餓的站不起來了。”
原是昨天晌午,慕毓芫讓御膳房做了一桌素菜,豆腐、蘿蔔、青菜,總之菜裡不見半點油星,一律的清湯寡水。吃飯前是先說好的,如今江南百姓正受着苦,也讓皇子公主們體會一些,因此特意素食一日。起先十公主還覺得好玩,等到菜搬上桌子,咬了一口豆腐便臉有苦色,勉強忍耐着嚥了下去。
若是往常素菜的做法,三、兩天不吃肉也無不可,而這特別做的素菜,除了有一點兒鹽味兒,實在再吃不出什麼來。皇子公主們從小養尊處優,哪裡吃過這樣的飲食?十公主不敢當面牢騷,只稍微吃了一點,便說自己差不多吃飽了。九皇子從沒有撒嬌的習慣,自然不會像妹妹這般耍滑。雖然吃的不多,還是老老實實將碗裡米飯吃掉,略喝了小半碗青菜湯,方纔起身告安出去。
慕毓芫見狀微笑,並不開口戳穿。只是正色吩咐身邊宮人,不論瓜果點心,當日之內都不許讓孩子們進食,到了晚上又是一頓原樣的素宴。十公主餓得受不了,也顧不上難吃與否,挑了還能下嚥的豆腐,一氣兒吃下去好幾塊。
慕毓芫笑問:“味道如何?”
十公主嚼着豆腐想了會,答道:“彷彿,比中午的要好吃一些。”
結果這一句話,惹得雙痕等人笑了一整晚。大約是怕晚上捱餓,昨夜十公主早早的就睡了。半夜偏殿微有人聲,燈火通明的亮了良久,明帝被燈光驚醒,還擔心是不是十公主身體不適。慕毓芫自個兒忍住笑,喚來奶孃囑咐了幾句,好說歹說,方纔勸得皇帝放心睡下去。
“母妃……”十公主素來喜歡多睡,今日卻起得出奇的早,此時此刻正倚在慕毓芫的懷裡,撒嬌央道:“就給兒臣一個雪梨吃,要不……,半個也行!”
“先別急,母妃有話問你們。”慕毓芫吩咐宮人將點心放好,招手讓九皇子近身坐下,微笑道:“吃了昨兒的素膳,都有什麼想法?棠兒餓得厲害,你先來說。”
十公主忙道:“兒臣吃了昨天的素膳,才知道百姓們吃的都不好,每天都吃青菜豆腐,他們實在是太可憐了。”
“佑綦,你怎麼想呢?”
九皇子站起身來,回道:“兒臣記得太傅說過,若是天下百姓都米飯吃,不缺衣短糧,就已經算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可知,很多百姓連青菜豆腐也吃不上,經常都在忍飢挨餓,更不用說日日大魚大肉。所以,兒臣們享天下百姓供奉,更應該惜福養身,往後再不可有奢靡浪費之舉。”
慕毓芫頷首笑道:“佑綦說的更好,先吃一塊兒芙蓉糕罷。”
“是,兒臣領過母妃教誨。”九皇子欠身接過芙蓉糕,看着低頭抿嘴的妹妹,遂將手中的軟糕掰成兩半,遞了半塊兒過去,“拿着,我們一人一半好了。”
“多謝九哥哥。”十公主張嘴欲咬,又怯怯的擡頭看了一眼。
慕毓芫知他擔心,笑道:“吃罷,你九哥哥的一片心呢。”看着兄妹倆親親密密的樣子,心下也甚高興,替十公主拭了拭嘴角碎屑,又道:“外面已經預備好早膳,都是你們平日喜歡的,一會慢着些吃,都小心點兒別噎着了。”
“是,兒臣知道了。”兄妹倆齊聲答應,一起歡歡喜喜跑出了去。
雙痕進來道:“娘娘,先把衣裳換好罷。”
當初冊立皇貴妃之時,皇帝頒過旨意,皇貴妃所有禮制均儀同後製,因此享有着明黃服飾的特權。針功局也做過兩套明黃色禮服,慕毓芫卻很是少穿,只說不愛此色,一般都以正紅吉服代替。今日挑了一件真紅色緙金絲雲錦長袍,還是當日祭天所制,不過多加了兩層中衣,底下是九鸞飛天金絲暗繡百褶鳳裙。未免正裝顯得太過直板,又配上兩帶七珍錦心流蘇,柔軟無物垂下,立時平添一份踏雲而出的飄逸意味。
請安時辰到,慕毓芫正坐椒香殿接受衆妃之禮。雖說不過是走走過場,但是也要大致像個樣兒,妃子皆不敢急着離去,只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閒話。閒話之間,不免說到江南的水疫上面。惠妃歷來是個膽子小的,在人聲中插嘴道:“聽說,如今水疫已經越過江南,不知怎的,連江北這邊都有人染恙了。”
陸嬪坐在他的旁邊,接話笑道:“這也不算奇怪,南北兩地的客商、旅人不少,整日人來人往的,難免會過染上一些晦氣。”
“江北算的上什麼?”熹妃不屑一笑,“前幾天寅歆進來請安,說是此次水疫勢頭不小,最近京城也有人染病,還讓我平日多注意着些呢。”
他說這話多少有些得意,陸嬪忙笑誇道:“有大公主那樣體貼的女兒,更有大駙馬那等好女婿,誰不羨慕熹妃姐姐好福氣?如此看來,後宮裡也真該注意着些了。”
“好了。”慕毓芫打斷他們,淡聲道:“大家自個兒注意就好,別四處去說,以免鬧得宮中人心惶惶的,讓皇上聽見又是生氣。”
“是。”衆妃趕忙答應下,杜玫若也符合應了一聲。因爲與泛秀宮嫌隙日深,雖然皇帝對他寵愛頗爲隆厚,但也不能撼動皇貴妃六宮之主的地位,故而平日裡儘量避免言語衝突。不過,初一、十五的定省不可避免,儘管每每按時應場,也只是沉默不言虛耗時間罷了。
吳連貴進來稟道:“娘娘,張老太醫奉旨過來。說是最近京內有人染疾,情狀頗似江南水疫之像,特意配製了些專用藥物,請娘娘安排人往各宮分發。”
熹妃故意嘆道:“我都說了,方纔你們還不信呢。”
慕毓芫懶怠理會他,只讓人召太醫進來說話。宮人趕忙放下隔簾,張昌源乃是三朝爲醫的老人,進殿略微欠身算是請安,躬身道:“諸位娘娘不必驚慌,如今京中只是有些流言,並無確診病例,眼下僅是做一些防範而已。”
慕毓芫頷首道:“有勞老太醫辛苦了。”
張昌源忙道:“多謝娘娘關懷,都是老臣份內的事。”諸位妃子又問了水疫病狀,以及平日該留意的地方,也都逐一耐心答過。
陸嬪似是想起什麼來,朝謝宜華道:“方纔賢妃娘娘不是咳嗽麼,既然張老太醫在此,這般好的脈息,何不趕巧替娘娘請下脈?”
謝宜華臉色一變,勉力微笑道:“沒事,不用麻煩了。”
“賢妃只是嗓子有點兒癢,喝點兒冰糖梨片水便好。”慕毓芫蹙了蹙眉,擡手止住還欲說話的陸嬪,朝下說道:“老太醫還擔着水疫的事,還是先回去忙罷。”
因爲賢妃與皇貴妃交情深厚,陸嬪原是想討個好的,卻不料二人都是不領情,忙訕訕陪笑道:“是,都怪嬪妾想得不周。”
杜玫若掃視了三人一圈,低頭抿嘴沉默。
衆妃子又說了些閒話家常,遂起身告安回宮。雙痕送人至大殿門口回來,跟隨慕毓芫進到寢閣,撫着胸口小聲道:“還好娘娘反應的快,不然賢妃娘娘可就不方便了。”
“哎……”慕毓芫輕聲嘆氣,“看來,平日還得更加小心才行。素日賢妃不適,都是讓俞幼安去請脈,從沒出過紕漏,沒想到今天卻有這麼一出。”
雙痕笑道:“陸嬪也太過殷勤了。”
慕毓芫走到銅鏡前坐下,回頭道:“沒事就好,先不用再說他。讓紫汀進來整理下發髻,這幾支足金步搖實在太沉了。你再把早起的衣裳拿過來,既然人都散了,我也樂得自在一些。”
紫汀進來笑問:“娘娘想換個什麼樣的?”
慕毓芫自行去着雲鬢上的釵環,髮髻已有些許鬆動,反手抿了抿,對着鏨花銅鏡笑道:“又有什麼分別,你看着隨意挽一個好了。”
紫汀服侍他十餘年,深知喜好,加上手上功夫着實巧致,不到片刻,便又換了一個閒適的流雲盤桓髻。重新簪上攢心點藍珠花,將鬆散髮絲抿好,手上取了一支佛手紋鑲珊瑚珠梔子釵,沿着髮根穩穩的固定別好。正在低頭詢問慕毓芫,卻被闖進來的雙痕嚇了一跳,輕笑嗔道:“慌慌張張的,誰在後頭攆你不成?”
雙痕顧不上答他,急道:“娘娘,賢妃娘娘在大門口摔了。”
慕毓芫奇道:“青天白日的,怎麼會無故摔着?”
“不是……”雙痕連連嗐聲,“原是大家一塊兒出去的,聽說是寶妃娘娘先沒有站穩,踩到了賢妃娘娘的裙襬,後來兩個人都摔倒了。寶妃娘娘說摔得厲害,讓人趕緊去請張老太醫過來。娘娘,咱們該怎麼辦吶?”
“晚了,來不及了。”慕毓芫搖了搖頭,“想來寶妃多半是起了疑心,看出賢妃有所不妥,應該早讓人去傳過張昌源,估計現在人已經到了。”
雙痕急道:“那……,若是皇上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肯定會知道的。”慕毓芫揮了揮手,讓紫汀到門口看着人,“寶妃原就跟賢妃有過節,再加上賢妃跟我走的親近,眼下機會難得,他一定會在皇上面前扇風點火,這件事情瞞不住了。”
“是啊,張老太醫可不會瞞着皇上。”
果然,不刻便有消息傳回來。張昌源趕到當場,寶妃只說自己沒有賢妃傷得重,讓老太醫先替賢妃診脈,賢妃也沒有理由再拒絕。結果賢妃曾經服食過禁藥,大約是當時用量不少,雖然時隔久遠,但是遺症痕跡依舊明顯。衆人恍悟賢妃多年不孕之由,私下皆是議論紛紛。宮妃私自墮胎、禁孕都是大忌,論重可算謀害皇儲之罪,皇帝得知消息震怒不已,下旨掖庭令即刻鎖拿賢妃看押。
早在先帝天淳年間,掖庭令掌事曾受恩於同暉皇后,往後更有十幾年照拂,也算的上是多年的心腹了。因而賢妃雖被禁足在鍾翎宮,慕毓芫也並如何不擔心,只是想着事情了結,才又開始頭疼煩惱起來。在寢閣內思前想後,搖頭嘆道:“現在皇上正在氣頭上,此刻不便過去,不然說了也還是白搭,且再稍等一會兒。”
雙痕鎖眉道:“娘娘雖是好心,可也別惹得皇上遷怒娘娘纔是。”
“沒事,我心裡自有分寸。”慕毓芫微笑安慰他,將雙痕的話又回想了一遍,忽而心頭微明,大致有了一點朦朧的主意。
雙痕問道:“娘娘,可要準備什麼?”
“嗯,你去找文貴人一趟。”慕毓芫招手讓他走近些,附在耳邊交待了幾句,囑咐趕緊去辦,又喚吳連貴進來,“只說我身上不舒服,讓安和公主進來一趟。”
“是。”吳連貴也知事情緊急,趕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