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此番回京,並無特別要去之處。早起出府,索然無味閒逛半日,猛然覺得腹中空空如也,於是找了家酒樓上去。酒樓小二笑眯眯迎上來,領着上了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笑問:“公子,要什麼酒菜?咱們這裡有…… ……”
雲琅哪有興趣聽這些,只道:“上壺好酒,上幾個好菜就是。”
小二正喜得要下去,背後有人止道:“且慢!”
迎面走來一個玄色裘服男子,約摸二十五、六年紀,一雙秀長鳳目似笑非笑,臉上線條幹淨簡潔。那男子擡手止住小二,緩緩說道:“按我說的去備菜,蘆薈燒雙翅、清蒸覆子魚、玫瑰河豚脣,再者雪天寒溼,另外熱一壺陳年玉露竹青。”
雲琅本在望着細雪出神,聽着聲音甚是耳熟,回頭驚喜道:“鳳翼師兄,你什麼時候來京城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鳳翼臨窗而坐,白雪襯得眉目愈加清晰,“師父怕你不受約束,特意讓我來京城看看,你沒有惹事吧?”
雲琅笑道:“師兄你淨唬人,我可不是小孩子。”
小二們端着酒菜上來,還沒有動筷子,已然聞得誘人酒肉香氣。內中一個得意的笑道:“二位公子,這是我們店的招牌菜,酒也是……”
“都下去,銀子不必找了。”雲琅聽得不耐煩,掏出一錠大銀扔過去,又給鳳翼斟了杯酒,“在京城呆的這些天,甚是無趣。我寫了信給大哥,準備去定州從軍,想着能作一番大事,心裡真是激動!師兄,你有沒有興趣?”
“你是將門之後,自當如此。”鳳翼微微一笑,飲了口酒,“師兄不過是草野村民,沒什麼大見識、大抱負,這種事自然比不上你。”
雲琅皺眉想了想,故意說道:“安家爲國,哪用分什麼出身?師兄你一向灑脫,如今卻這般忸怩,一派小家子氣!”
“你這激將法,對我沒用。”
“罷了,隨你。”雲琅有些失望,卻也無法。
“瞧瞧,還說不是小孩子……”鳳翼話沒說完,突然聽街上一陣大聲喧譁,接着是人仰馬翻的聲音,彷彿是起了大亂子。
二人急忙起身,朝遠處的街面看去。一匹受驚的黑馬正衝過來,瘋跑的速度委實驚人,橫衝直撞一氣,行人們皆倉惶逃竄。偏生有對母女躲避不及,竟杵在街中,那母親似乎雙目已盲,並且還抱着個幼女。眼看黑馬衝來,這對母女要被當場撞飛,衆人都嚇得驚呼起來,膽小者已別過臉去。
鳳翼拍桌而起,自窗口臨空飛下,在黑馬即將撞上之時,抱着那對母女縱身一躍,竟然剛剛錯開。衆人都鬆了一口氣,黑馬衝過捲起氣流,玄色裘袍迎風翻飛,方纔的驚心動魄,竟絲毫未損他的卓然風姿。人們還不及詢問,雲琅又從樓上飛下來,二人輕功甚好,引得衆人一片喝彩之聲。
雲琅見她母女衣衫襤褸、面色焦苦,摸出些銀兩遞過去,“這裡有些銀子,你們拿着,隨便添置點……”
那女子神色冷淡,抱緊女兒,“多謝,我們不需要銀子。”
雲琅哭笑不得,氣道:“師兄你瞧,這人----”
鳳翼連忙擺手,止住雲琅,對那女子笑道:“在下的師弟爲人單純,不懂得人情世故,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夫人不要介意。”
“夫人?”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觸,神色平靜下來,竟有幾分高貴氣度,“多謝大俠相救,小女子銘記在心。只是如今落魄他鄉,無財無物,亦不能幫的上什麼,只有來生再報答了。”說完轉身就走,竟連頭都沒回一下。
衆人紛紛議論,指責女子不識好歹。鳳翼不以爲意一笑,雲琅卻甚是不高興,“這做好事的,反倒做出一肚子氣?算了,師兄你跟我回去,順便見一下我姐姐。”
“你姐姐?”鳳翼臉色瞬變,原先謙雅從容的風度全無,一把抓住雲琅問道:“你哪位姐姐?難道是----”
雲琅伸頭湊近些,揶揄道:“我就一個姐姐,哪裡還有第二個?師兄,你方纔的話,可問得真新鮮吶。”
“她不是已經----”
“我也不清楚,誰知道呢。”雲琅只是搖頭,待二人來到慕府側院,又悄聲道:“師兄,我去裡面知會一聲,很快就出來。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別四處走動,周圍到處都有宮中侍衛,遇上就麻煩了。”
“好,知道了。”鳳翼踱着步子,欣賞起一院子雪景來。
雲琅興沖沖來到內院,正碰上雙痕端着碗盞出來,不留神差點撞上,只聽慕毓芫在裡面笑道:“怎麼了,做什麼慌慌張張的?看你滿身是雪,快進來暖和一會。”
“姐姐,你聽我說。”雲琅依言抖了抖雪,在暖爐邊坐下,將上午發生的事說了一通,又滿臉期待道:“師兄現在正等着,咱們一塊兒出去吧。”
“鳳翼?”慕毓芫腦中閃過一個影子,卻沒有答話,只是慢悠悠掀開小手爐,又往裡頭撒了點龍腦香,方纔緩緩說道:“我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見人。”
“姐姐,師兄又不是外人。”雲琅有些着急,“呼”的一下站起來,走近些道:“師兄難得來一次,今兒若是不見,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姐姐你不知道,師兄他這些年----”
雙痕忙打斷道:“雲少爺!”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怎能去見外間男子?稍有不慎,就會惹出不小風波來,平白無故牽連到他人,又是何苦?看着一臉不解的少年,慕毓芫也不知如何解釋,只得溫柔微笑道:“你師兄來京城,肯定還有正經事要辦,你出去替我打聲招呼,別耽擱他了。”
雲琅一臉無奈,嘆道:“算啦,不管他了。”
雙痕上來收拾茶盞,擡頭問道:“小姐,明兒就要進宮,就這麼讓雲少爺出去?不留下說幾句話麼?”
慕毓芫轉身別開目光,淡聲道:“嗯,讓他去罷。”
冬日陽光原本清亮,更兼積雪反光,映得煙霞色的窗紗越發通透,極淺極淡,越發似一抹煙霞籠在上頭。慕毓芫望着窗紗出神,心思飄忽不定,躺了半日卻是睡不着,只得起身道:“雙痕,去拿個瓜棱罐子來。我們到外面去,把梅花上的新雪收起來,等到開春好煮茶喝。”
“好,小姐等會。”雙痕連忙答應下,轉身出去。
此時大雪已停,因前幾天積雪堆壘,院子裡已經是白茫茫一片,特別是梅樹下積雪未掃,更是堆的又厚又高。慕毓芫一腳踏上去,幾乎淹沒住半隻羊皮靴子,雙痕趕忙放下手中瓜棱罐,上來拍雪笑道:“小姐別淘氣,當心凍着你的腳。”
眼前一樹臘梅獨豔,半透明花瓣透出瑩瑩鵝黃色,雪粉撲灑在上頭,黃、白二色相互映照,更是讓人賞心悅目。一陣冷風吹過,清幽淡雅的香氣迎面襲來。慕毓芫將身上羽緞裹得更緊些,絨毛柔軟溫暖,雙手合在一起呵了口氣,回頭笑道:“雙痕,把蓋子遞過來,咱們開始收雪。”
雙痕捧着罐子跟在後頭,笑吟吟道:“是,只要小姐高興就好。”
慕毓芫端着五瓣葵口蓋子,放在梅花瓣下,小心翼翼將細雪抖落進去,攢夠大半蓋子再倒進罐子裡。樹枝上的積雪並不要,只挑花瓣上乾淨的,一點點找去,卻被兩朵並頭梅花吸引。去年冬天,也是自己一時興起去收雪。他捧着罐子站在身側,忽然看到兩朵並頭綻放的,十分高興,“芫芫,你快看它們!一大一小,又並肩挨在一起,好像咱們倆一樣……”
----梅花依舊,人卻已去。慕毓芫仰面吸了口冷氣,將涌上來的氣息壓住,輕輕抖掉梅花上的雪,將其摘了下來。心緒略微平復一些,恍恍惚惚往前走,卻越來越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回頭喚道:“雙痕……”
“撲”的一聲,蓋子打翻掉進積雪裡。明帝彎腰將其拾起來,拍了拍,擡手遞到慕毓芫面前,溫柔笑道:“怎麼,朕嚇到你了?方纔見你出神,怕出聲嚇着你。”
眼前微笑的男子,一襲明黃色雙龍海水紋華袍,上繡四爪蛟龍,金線蹙成的龍目光輝耀眼,隱隱透出迫人的帝王威儀。那麼他,到底是賢名遠播的英親王?還是與表姐舉案齊眉的良人?不,都已經不是了!他,是大燕朝的當朝天子。
那聲稔熟已極的稱呼,又該如何喚出口?慕毓芫怔了半日,伸手接了蓋子,卻無心再去收雪,側身繞開明帝便往回走。
明帝隨後跟上來,進屋笑道:“外頭有些冷,回屋喝點熱茶也好。”
慕毓芫無法,只好自桌上取了茶具。折枝蓮花的青瓷蓋碗,內凹碎花,薄胎處一點點透出瑩光,甚是精緻小巧。原不知皇帝愛喝什麼,再者也沒心思去琢磨,正好早起泡有云臺蓮峰銀針,遂隨手沏了兩盞。
“朕自己來。”明帝走過來端起茶,往屋子裡打量了一番,瞅見窗邊榻上的圍棋小几,回頭笑道:“反正閒坐也是無事,不如下下棋?”
慕毓芫想要拒絕,卻不想開口。或許,比起兩個人沉默尷尬,下棋倒好些。轉身走到棋桌邊坐下,慢慢鋪開棋佈。又取出黑油漆檀木棋盒,內中躺着兩盒棋子,一盒黑瑪瑙,一盒籽白玉。
二人相對而坐,卻聽明帝笑道:“今天是臘八節,朕隨意出來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臘八粥喝?”
慕毓芫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聽皇后說,你自幼就喜歡下圍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聲音依舊暖煦,“既然這麼着,你可不許讓子與朕,只管放開了下。”
“啪!”慕毓芫慣於執黑,先捻起一顆落下。
明帝緊隨落子,一子一子,隨着棋子越落越多,棋盤上已經密密麻麻。慕毓芫先頭還有些恍惚,下了一會,神思掉進棋局裡,一時倒忘了對手是誰。
“呵,這倒把朕難住了。”
“嗯?”慕毓芫聞聲擡頭,正好撞上明帝滾燙的視線,忙別開目光看向棋盤,白子已經被困到死角,情勢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讓給皇帝,未免太着痕跡。再說,縱使對方是皇帝,自己爲什麼要去刻意討好?明帝似乎看什麼來,忽然笑道:“平時在宮裡下棋,沒一個人敢贏朕,勝之不武,也神是無趣。還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只是朕好像要輸了。”
“雙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着,遂朝外揚聲道:“去看看臘八粥做好沒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過來。”
屋子裡又是一陣沉默,明帝只得轉到書架邊,順手抽了一本出來,翻了兩下,在邊上檀木椅子中坐下。慕毓芫想到外面透透氣,卻又不願從皇帝面前經過,慢慢收拾着棋子,簡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不多時,雙痕便捧着臘八粥進來。桌上放着兩個粉彩掐金蓮花小碗,雙痕各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進去奉過去,“皇上請用,新鮮熬的臘八粥。”
明帝笑道:“你就是雙痕?”
雙痕自然不便不答,應道:“是,奴婢雙痕。”
明帝勺起臘八粥嚐了兩口,慢慢品了半日,頷首讚道:“不錯,蓮子不硬不爛,紅棗也是甚甜,還有一股子清淡荷葉香氣呢。”
慕毓芫怕他說個沒完,雙痕又推脫不開,忙道:“雙痕,你先出去。”
“怎麼不喝?都涼了。”明帝放下自己的碗,起身走了過來,將另一碗端到慕毓芫面前,溫聲道:“朕覺着很不錯,你也嚐嚐?”
“不用……”兩人距離甚近,慕毓芫忙擡手擋了一下,不留神碰到明帝的手,“譁”的一聲,一碗八寶粥全灑在了龍袍之上。
“小心,有沒有燙到你?”
“沒有……”慕毓芫手一縮,往後退了兩步。
“呵,那就好。”明帝反倒笑了笑,起身抖掉殘粥,在花架水盆上取了條絲絹,擦拭着笑道:“粥沒喝成,全餵給衣服了。”
看着明帝一身狼狽,慕毓芫也有些過意不去,正想叫雙痕進來清理下,卻外面有人稟道:“皇上,快戌時了。”
“好了,知道了!”明帝側首答了一句,又回頭笑道:“別擔心,沒有燙着。朕先回宮去,預備你明天的事,晚上好好安歇着罷。”
----原來,要親臨其境才知艱難。慕毓芫送走皇帝,只覺渾身都是虛脫無力,晚飯也沒有胃口吃,合衣倚在榻上,心思恍恍惚惚漂浮不定。
窗外似乎起風了,雙層紗帳鏤空刺着銀線花紋,零星光芒搖曳,生出一片朦朧的銀白光暈來。隔着紗帳看去,有個明黃色身影坐在桌邊,那人微微含笑望着自己,正是明帝無疑。
慕毓芫大吃一驚,問道:“皇上,你怎麼又回來了?”
明帝笑道:“朕捨不得你,又回來看看。”
慕毓芫聽他說的直白,連忙別開目光,“皇上還是回宮去罷。縝表姐,還有其他的妃子們,正在等着皇上呢。”
“那好,你跟朕一起回去。”
“不,我不去。”
“不去?”明帝突然收斂笑意,起身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反問道:“你不跟朕回宮,還想去哪兒?”
自己到底要去哪裡?慕毓芫一時被問住,心內混亂不堪,除了家,除了皇宮,還能夠去哪兒?越想越是頭疼,突然彷彿看到一點明光,跪下懇求道:“皇上,妾身只是蒲柳之姿、未亡之人,不配蒙受聖眷。請皇上寬憐妾身,許我去道觀清修,日夜青燈古卷相對,以此了卻殘生。”
“好啊,朕準了。”慕毓芫不料皇帝如此好說話,心中一鬆,正要起身言謝,卻聽他接着說道:“你想去哪個道觀?朕替你修整一下。等到空閒之時,朕再來看你,一塊兒下下棋、喝喝茶,倒也很不錯呢。”
“你----”慕毓芫又氣又急,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來,跟朕走罷。”
明帝笑意深深笑走過來,好似要動手來拉人,慕毓芫慌忙往後躲,避無可避,只得將面前桌子掀倒,急道:“你走開,走開……”
“小姐,小姐。”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慕毓芫睜開眼一看,雙痕正滿臉焦急搖晃自己,急急問道:“小姐,是不是夢魘住了?”
慕毓芫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沒睡好。”
“要不,去弄碗安神湯進來?”
此時此刻,心緒有如翻江倒海,安神湯還能有什麼用?想來今夜必定失眠,慕毓芫在心內輕笑,卻頷首道:“嗯,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