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夏天都要去行宮避暑,原是妃子們難得一次的出宮機會,今年卻因皇后身體不適和宸妃的身孕耽擱下來。不過泛秀宮卻並不炎熱,皆因重修時特別設計過。椒香殿不僅是簡單木麝芬芳、玲瓏剔透,那牆磚每隔三尺就築有漢白玉空柱,夏日將碎冰巧妙的塞進去以供降暑。如今慕毓芫的身孕已五月餘,皇帝生怕她和胎兒受熱,幾乎沒把整個冰庫給搬過來,後來太醫說此時不易過涼方纔作罷。
如此還嫌不夠,殿內另有九尺長芭蕉型巨輪扇從早轉到晚,單是負責值班這一項的宮人就是十來個,宮殿頂上亦有小太監負責灑水散熱,夏日暑氣被人工摒蔽在外,若在殿中靜坐不動,還略有些輕微發涼。
不過慕毓芫此刻卻涼不下來,手中黃紋紙隨着動作發出細小聲響,乃是自青州送來的書信,輕聲嘆道:“雲琅,怕是要闖禍了。”
雙痕不知內中緣由,琢磨着勸道,“拋開娘娘你不說,皇上也是頂喜歡雲少爺,偶有小失誤也不打緊罷。”
“皇上喜歡他?”慕毓芫扶正軟枕倚在美人榻上,幾縷瑩黃色流蘇滑下,太過冗長便堆壘簇成一團花狀,襯得主人肌膚愈加瑩白,“再喜歡,那也比不過樂楹公主。”
“公主?”雙痕很是疑惑,問道。
“敏珊喜歡雲琅,這件事有誰不知道?”慕毓芫不禁搖了搖頭,順手將信紙撂下在桌上,“雲琅信裡說,他在青州認識了一位極好的姑娘,等到年下帶回來,那意思自然是將來要成親。可是,這不扇敏珊的嘴巴麼?別的先且不管,這門親事斷然不會順利辦成,只怕連那姑娘的性命都要毀了。”
雙痕也是皺眉,小聲道:“雖說不妥,總有解決的法子罷。”
“罷了。”慕毓芫秀眉微蹙,將視線遠遠的灑出窗外,“咱們家的人,總該有個活得自在的。若有不是,就讓我替他擔待着罷。”話雖如此說,可此事不僅關係到雲琅的終生幸福,中間還參雜着皇帝和公主的臉面,還得仔細籌謀一番。
殿外隱約有說話聲傳來,香陶揚聲道:“娘娘,文繡姐姐過來傳話。”近來皇后身體時常不適,按理說文繡輕易不會離開。如此鄭重其事,多半是有要緊的話,慕毓芫遞個眼色過去,雙痕趕忙出去相迎。
文繡進來時臉色果然不大好,眼圈也有些發紅,“表小姐,你定要好生勸一勸皇后娘娘,文繡在這裡先給你磕頭了。”說着便是“咚咚咚”一陣亂響,雙痕趕忙上前將其扶住,額頭上已磕出一團紅印。
“起來說話,到底怎麼了?”聽文繡用兒時稱呼,慕毓芫輕微恍惚。
“奴婢也不清楚。”文繡含淚搖頭道:“皇后娘娘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原先一直將養着也還好,只是最近越發----”似乎哽咽起來,頓了頓才又說道:“奴婢總瞧着,皇后娘娘對湯藥不上心,可怎麼辦纔好?”
慕毓芫思量不出裡頭的緣故,只好寬慰文繡道:“皇后娘娘多半是一時心煩,日日被煙火湯藥薰染着,也是難免的。你先梳洗一下,免得讓皇后娘娘更添煩惱,本宮隨你過去看看。”
趕到映綠堂時恰是正午,宮人們一個個好似木偶般紋絲不動,多半因爲皇后常年纏病的緣故,比起泛秀宮總覺得少一份鮮活之氣。慕毓芫此時比別人更怕熱,額頭幾縷碎髮已溼貼在一起,慌得宮人們都上前來,生怕她肚子裡的孩子有半點閃失。
“不用這麼多人。”慕毓芫搭着雙痕的手摒退衆人,對文繡微笑道:“你先進去跟皇后娘娘說一聲,本宮慢慢走進去。”
文繡忙點點頭,“是,娘娘當心些。”
不多時,內間便傳出皇后宣召的聲音,慕毓芫側頭說道:“你在外面侯着,不必跟進去。”見雙痕有些遲疑,又道:“有事再叫你就是,一會文繡出來跟她說說話,記得多勸着她些。”雙痕無法,只得止步在外。
內殿還是很清幽的,皇后半躺在梨花木大牀上,素淨綃紗襯得臉色愈加蒼白,顯得格外虛弱憔悴,文繡替她扶了扶枕頭,便躬身退出去。慕毓芫在牀邊坐下,嘆道:“姐姐,你素來不是傷風悲秋的人,何苦這般自傷?”
“沒事,你不用擔心。”皇后合上眼簾輕輕搖頭,耳間金轉珠扣玉墜子在枕頭上滾動着,淡淡微笑道:“芫妹妹,難爲你這個月份還親自過來。若是受了暑氣,豈不是惹得皇上又添煩惱,都怨文繡太多事了。”
“哪有那麼嬌嫩?”慕毓芫端茶遞給皇后,柔聲勸道:“總坐着也是悶,多出來走走也是好的,姐姐你不要胡思亂想,好生養着身體就是。”
“只怕,別人不那麼想罷。”皇后嘴角的笑意漸收,望着窗外說道:“這一年裡宮內生出不少事端,本宮身子不好,也沒空認真治理一下。”
“原來姐姐是煩心這個。”慕毓芫抿茶想了想,回道:“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今日回去後我自當多上心,只是有些僭越了。”
正好朱貴人自珠簾穿進來,皇后指着旁邊讓她坐下,“佩柔你過來,到宸妃娘娘這邊坐着,本宮有話要跟你們兩個說。”
“是。”朱貴人答應走過來,卻甚是生分。
“佩柔,過來坐罷。”慕毓芫朝她微微笑了笑,柔聲說道:“這裡沒有外人,難道在姐姐們面前還要生疏麼?”朱貴人低頭一笑,絞着衣裙在邊上坐下。
“你看看她這個樣子。”皇后眉間蹙着一絲憂慮,嘆氣道:“這丫頭自小就被爹爹嬌縱着,那裡知道這宮裡頭的艱難。如今做了皇上的妃子,還這麼單純無知,叫本宮如何放心的下?”說着拉着朱貴人的手,“佩柔,你年紀小不懂事,今後凡事都要聽宸妃娘娘,記住沒有?”
朱貴人細聲細氣,點頭道:“嗯,我記住了。”
“姐姐,你這是做什麼?”慕毓芫略微吃驚,疑惑道:“佩柔自有你照顧着,好端端的怎麼如此說?你我自幼姐妹一場,有什麼是彼此不清楚的,莫非姐姐對我還不放心麼?”
“沒事,你別多心。”皇后眼中神色複雜,勉強起身握着慕毓芫的手,“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妹妹,豈能對你們不放心?將來本宮若是去了,自然會把後宮打理清靜,纔好放心交給你們。這樣的日子太累,實在不想再撐下去了。”
“姐姐!!”慕毓芫隱約覺察有些不妥,心底不免生出涼意,“你到底有什麼事瞞着我們,爲何不說來商議一下?”一着急有些氣血上涌,慌得朱貴人趕緊將起扶住。
щшш☢ ttκǎ n☢ ¢ 〇 “來人!”文繡等人聞聲進來,皇后嘆氣道:“雙痕,這個月份的日頭毒辣的很,今後別讓你們娘娘出來了。”雙痕趕緊點頭,偏生這個時候外殿小太監宣道:“沐華宮鄭嬪給皇后娘娘請安。”太監的聲音又細又尖,皇后面色有些煩躁,咳嗽道:“讓她出去,本宮誰也不想見。”
回到椒香殿,慕毓芫摒退衆人問道:“文繡怎麼說?”
“文繡說大約前幾日,有太醫到鳳鸞宮請過脈。也不知說了什麼,自那以後,皇后娘娘就有些不同。”雙痕面色躊躇,斟酌回道:“彷彿有些……不想用湯藥的意思。”
慕毓芫沒有說話,皇后的脾性她是瞭解的,行事雖然內斂自制,脾性卻也是極好勝的,如此模樣斷不象她的爲人。想到皇后病體虛弱的樣子,不由憶起閨閣情景,那些小兒女言語不堪風吹,心底微微生出蕭索之意。
“娘娘。”雙痕朝外聽了一下,小聲道:“彷彿是謝婕妤過來了。”
“嗯,讓她進來吧。”慕毓芫轉身走到窗前花榻坐下,伸手撥弄花觚裡面花瓣,細小水珠滾到指甲蔻丹上,好似嵌上去的水晶珠,美則美矣,只是稍縱即逝。
“娘娘好雅興,獨自一人在賞花麼。”謝宜華捧着個玉黃色錦緞包袱,在對面坐下解開包袱,“娘娘瞧一瞧,若有不合適的好改。”
“難爲你有心,我先替祉兒謝過了。”慕毓芫彈了彈指甲上的水珠,手裡抖開一件精緻的嬰兒衣物。上頭繡着童子抱佛手圖案,綵線而織、針腳細密,童子懷中一個碩大的佛手,彷彿欲要跌落下來,“呵,不過是小孩子的東西,你也太肯費心思了。”
謝宜華徉做不以爲然,拂着小衣笑道:“這些衣物,並不是送給娘娘的。嬪妾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娘娘何必心疼?”
慕毓芫也是一笑,“是,都是祉兒有福氣。”
“娘娘,你再瞧這個。”謝宜華取出渥在下面一頂虎頭小帽,橘黃色的上好宮緞光滑瑩潤,頂心上綴着顆極品火珊瑚珠,“這叫雙虎帽,正反看過去都是一隻小老虎,上頭鬍鬚是用鮫絲抽成,不會劃傷到小孩子的皮膚。”
“看你,比我還上心呢。”慕毓芫五指微張將虎帽撐開,左右旋轉了會,倚花格子彈墨紋軟枕笑道:“等你以後有自己的孩子,只怕就顧不上祉兒了。”
“娘娘,嬪妾不想要孩子。”謝宜華神色平淡,又道:“嬪妾年輕不懂事,自己都是瞻前不顧後的,哪裡能做好孃親呢。”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也是,不用太着急。”
謝宜華低頭默了一會,過了片刻,擡頭微笑道:“娘娘,這會日頭下去了。娘娘坐着也是悶,不如嬪妾陪着娘娘出去,到外面散散心也好。”
慕毓芫看了看她,知是不願多說方纔之事,遂起身下榻道:“也好,走罷。”謝宜華趕忙上來攙扶着,到外殿帶着雙痕和新竹兩個人,也並沒有用車,只沿着小路碎碎往後走去。
此時暮色已經深重,遠處隱約有細細的月牙掛在一角,零散的碎星如魚眼般灰白無光,四周靜謐無聲。衆人繞過未初堂往前走,只見幾個宮人正在池邊涼亭吹風,走近才發現是沅瑩閣的人。慕毓芫順着方向朝遠處看去,那邊正是皇帝和徐貴人,徐貴人彷彿解釋着什麼,看起來有些拉扯不清。
奶孃抱着小公主上來,行禮道:“宸妃娘娘金安,見過謝婕妤。”
“免了。”慕毓芫擡了擡手,心思如電般飛轉,扶着欄杆看天自語道:“天色看起來昏沉沉的,星星夜也沒幾顆,不知道明日會不會下雨?”
奶孃在旁邊陪笑道:“娘娘說得不錯,可不正是夏日結雨的氣象呢。”她是新選上來的奶孃,難得有巴結其他娘娘的機會,因此沒話也尋出一筐來說,“奴婢自來就最會看天色,娘娘等着瞧,明日必定有一場大雨呢。”
“果真?”慕毓芫似乎甚是讚許,回頭笑道:“最近的日子實在熱的難受,你若是說準明日下雨,本宮就好好的賞你。”奶孃喜不自禁,陪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去討娘娘的賞賜。”
慕毓芫朝遠處看了一眼,又回頭看了看小公主,“佑艴真是長的招人疼愛,必定是你帶的好。”那奶孃嘴裡說着豈敢,面上不免有幾分得色,
“可惜,本宮此時不便抱她。”慕毓芫嘆了口氣,側身向謝宜華招手,“你來把公主抱過近些,讓本宮細瞧瞧。小心,別閃着了。”
“是。”謝宜華應得緩慢,似在琢磨着什麼。
奶孃忙把小公主遞過去,誰知道謝宜華卻不甚踏住裙尾,身形頓時有些搖晃,高聲驚呼:“啊呀,當心公主!”嚇得衆人一擁而上,御花園內頓時熱鬧起來。
遠處也已經聞聲,只見徐貴人慌慌張張跑過來,急道:“怎麼了?是不是艴兒掉到水裡去了?”衆人皆知她待公主冷淡,此時神色倒甚是意外。
謝宜華抱着小公主上前,若有所思微笑道:“公主沒事,可能是耳瓶掉到水裡了。”
徐貴人方纔鬆了一口氣,趕忙抱過公主,朝下喝斥道:“你們這些蠢材,都是怎麼當差的?好好的瞎嚷什麼!”說着頓了頓,眸色冷然朝謝宜華看去,“素來聽聞謝婕妤貞靜,出了名的穩重,怎麼今日也如此毛躁起來?”
此話大有責備謝宜華之意,慕毓芫淡淡笑道:“謝婕妤擔心小公主的安危,情急之中有些失禮也難免,貴人何必動氣?”
“是。”徐貴人不便辯駁,只是扭過臉去。
“謝婕妤擔心佑艴,有什麼不對?”明帝的聲音自後面傳來,語氣裡含着冰冷凌人的薄冰,“你不是素來都不喜歡佑艴麼,今日怎麼這般着急?難道過了大半年,竟對佑艴改觀了不成?”
“嬪妾----”徐貴人目光閃爍不能答話,在明帝的威儀下緩緩低頭,手中抱着小公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