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發生牽動時局的大事,刀光劍影、暗波洶涌,不知有多少真相能爲人知?又有多少流言蜚語被散播?雲琅勒馬回首眺望,羣山上灑滿了素潔新雪,半青半白,將熱鬧繁華的京城生生隔開。馬後的隊伍龐大整齊,在前往豐陽的四萬京營兵士中,各人面上表情不一,有熱切好戰的、茫然聽命的、亦有畏險躊躇的。不論如何,等大隊人馬趕到戰場,真刀真槍廝殺,到那時,生與死都不過是一瞬之間的事。
“雲師兄,雪下得越發厲害了。”
“怎麼?”雲琅揮動馬鞭繼續前行,與迦羅齊頭並行,“你一個女兒家,非要一起跟來,現在後悔了?”
迦羅嘴角微揚,以手障目擋住紛飛細雪,“雲師兄你看,這雪暫時不會停,往後幾天越積越厚,行軍速度更是拖延。這樣下去,只怕要遲上一日,鳳師兄那邊豈不等得着急?”
“嗯,你說的不錯。”雲琅的目光在她面上略停,眼梢處有一道不明顯的疤痕,似被銳器所傷,帶着細長而鋒利餘痕。畢竟對方是女兒家不便多問,轉而說道:“積雪深厚難行,晚上自然不能行軍,而且野外太冷,容易讓士兵們凍傷,只有白天裡多備乾糧少歇息。況且,鄴林郡更南面些,遼王的探子也是一樣慢,等京城的消息送到,咱們早就趕到豐陽。”
迦羅點點頭,“嗯,也只有如此。”
有熟知地形的參將追上來,指着前面道:“將軍,再過去兩里路程,就到豐陽和陶河的分叉路口,咱們只須往西直行即可。”
“陶河?遼王囤積糧草之地?”雲琅往東南方向望去,羣山下散落着稀稀疏疏的農戶,田地內連零星的綠色也少見,一片荒涼冷清。
風雪越發厲害,隊伍裡傳來士兵的小聲牢騷。迦羅在嗡嗡聲中蹙眉,往前遠眺了一陣,似乎在測量着距離,“眼下咱們是逆風,後面的兵士還抗着重弩、箭筒,更容易陷入新雪,不如緊着步子趕到前面,等大雪落定,大家緩過勁兒再出發。”
“這樣也好。”雲琅吩咐參將將命令傳達下去,凝目想了想,“等會到山腳下,把士兵分成兩撥,輕裝騎兵先行,押運軍械的大隊隨後跟上。萬一豐陽有個變故,也不至於抓不着人。”
消息在隊伍裡傳開,大家都抖擻起精神,速度也快起來,不多時便已陸陸續續趕到山腳。雲琅趕着安排人員物資,前前後後忙完,才覺得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在參將手裡抓過乾糧和水,填了幾口道:“囑咐大家別偷懶睡着,當心被風雪凍壞,還有多吃乾糧少喝水,路上多有不便。”
“是。”參將咧嘴一笑,道:“將軍說這個,也不怕迦羅姑娘聽見。”
“呵,倒是忘記她。”雲琅也笑了,說着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卻連迦羅的影子都沒看到,不由鎖眉道:“迦羅呢?這麼大的雪,又跑到哪兒去了?”
參將吃了一驚,忙道:“將軍莫急,末將去四處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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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陽在遼王藩地中距京城最近,除卻軍事上的重要性,本身也是一個熱鬧之地,附近各地商人多有在此貿易。然而自前日起,豐陽刺史卻突下嚴令,取消往常十日一會的舊例,本城進出的百姓亦接受檢查,凡屬生人一律不予通行。
城門外大道上,身着男兒裝束的少女滿面灰塵、神色疲憊,唯有一雙黑若點漆的明目仍然灼灼有光,正在凝望豐陽城樓。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利索的翻身下馬,拉着繮繩往城門走近,守城兵士攔住她道:“自個兒到旁邊去,先看看牆上貼的公文,非本城人不許進入!”
少女不理會兵士吆喝,只道:“我從京城來,找鳳翼將軍。”
“瞧瞧,還有這種人。”那兵士對同伴撇嘴一笑,回頭朝少女喝斥道:“你以爲你是誰,想見誰就得見?出去,出去,找刺史大人也不成。”
少女的拳頭握緊了些,似不耐煩,遠遠見一個青年將官走來,終於鬆了一口氣,叫道:“雲師兄,你快過來,叫他們放我進去。”
雲琅跟守城兵士說了幾句,二人一起往城裡走,“前天找不着你,又不能在路上耽擱,只好先趕到豐陽。方纔正跟師兄商量,打算讓人去附近找你,剛巧在這裡碰上,倒省下許多麻煩。”
迦羅撣了撣灰塵,不以爲然,“我不是小孩子,沒事的。”
雲琅與她並不熟悉,況且人已找到,也不願再多加苛責,於是道:“師兄跟我都走不開,眼前豐陽亂得很,稍後便有戰事。你還是跟我們在一起,大家有個照應,今後不要再隨意走動。”
迦羅點點頭,認真道:“嗯,那是當然。”
二人進了一處宅院,院牆比之平常人家,要高出好幾分,庭院內卻是一派簡居恬靜氣象,倒似一間別致的修心之所。按院內樹木的格局,春日繁盛時,應該要分花拂柳才能通過。此時兩旁草木枯萎,石板路上積雪也被清掃過,雲琅只管大步流星往裡走,迦羅緊緊跟着他,步子雖小卻不落後。
內堂書案前坐着一人,正在俯首研究案上地圖,聞聲擡起頭來,眉目間帶着慣有的微笑,迦羅脫口而出道:“鳳翼師兄!”彷彿覺得有些不妥,臉上甚是歉意,“我聽師父說得習慣,順口就喊起名字。”
鳳翼不以爲意,笑道:“沒事,有什麼打緊。”
雲琅打量了迦羅一眼,有些詫異,“你怎知道他是師兄?那時,你才七、八歲,這麼多年不見,居然還記得?”
迦羅怔了一下,鳳翼笑道:“你領她進來,難道會見別人?”
“也對。”雲琅不由一笑,走到案邊自沏了盞茶,飲了兩口道:“還以爲她記性特別好,能過目不忘。好了,既然已經找到,大家也就放心了。”
“將軍!”有負責哨探的人進來,低聲稟道:“東面剛傳來消息,說是昨夜陶河糧倉失火,不過及時被人發現,估計那邊損失並不大。”
雲琅奇道:“什麼,糧倉失火?”
陶河糧倉乃重地,遼王駐有重兵守在周圍,此時局勢緊張,想來周圍巡邏更比先前嚴密,此事讓人匪夷所思。鳳翼朝垂首不語的迦羅看去,突然問道:“迦羅,你跟師兄說實話,前兩天獨自離開,是不是跑到陶河縣去了?”
迦羅不敢看他眼睛,慢慢低下了頭,“我人小,沒人留意,趁夜偷偷潛了進去。可惜那裡守兵太多,好不容易靠近糧倉,就被巡邏的人發現。我怕脫不了身,只好燒了幾個乾草垛,趁着黑亂才逃出來。”
“你也太膽大了。”鳳翼不禁搖頭,略微皺眉道:“糧倉乃後方重地,守兵無數,萬一被人當場抓住,誰也救不了你。”
“是。”迦羅咬了咬嘴脣,潔白的細齒帶出幾分倔強,聲音卻弱了下去,“是我太莽撞,沒給師兄幫上忙,反而打草驚蛇。”
雲琅怕她年輕臉薄,解圍道:“算了,好歹人也回來了。”
鳳翼卻陷入某種沉思,沉吟半晌方道:“迦羅去換洗一下,後面小院子給你安排有住處,先去歇息會。”又對雲琅招手,“走,到裡面去,有要事跟你商量。”二人低聲交談着,臉上神色越發凝重,一起進了內室。
“迦羅小姐,這邊請。”差役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臉,迦羅抿着嘴不言語,靜靜站了片刻,方纔點頭讓他前面帶路,自己折身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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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透出半明光線,像一把閃着萬丈光芒的羽翅,輕巧撥開黎明的灰暗,山下的地形樹木也漸發清晰起來。雲琅蹲在山頂夜風裡,正全神貫注盯着峽谷下面,遠處的馬蹄踏聲漸漸逼近,樹林裡頓時有飛鳥四處驚起。
“將軍----”參將嚥了一下口水,壓低聲音道:“看樣子,少說也有兩萬人,咱們的五千弟兄頂得住麼?”
陶河縣突然失火,鳳翼斷定必會驚動遼王,多半會派兵增援,於是命雲琅率五千人於琅琊嶺伏擊。鄴林郡駐有十萬重兵,此處相距並不甚遠,當初沒估計到遼王會派出這麼多人,看樣子不僅僅是增援陶河,而是下決心預備把豐陽端掉。
“哼,倒是低估遼王了。”雲琅冷冷一笑,眼看遼王的兵馬已進入峽谷,卻仍是按兵不動,側首吩咐道:“既然來的人多,咱們不便硬拼,等爲首騎兵走到峽谷端頭,再開始放箭!眼下天色未明,他們暗地吃虧必定慌亂,等到數萬精箭射完後,咱們就衝到騎兵那邊,迅速殺敵奪馬,搶到戰馬者立即返回豐陽!”
參將連忙點頭,道:“也只好如此,末將這就去告知弟兄們!”
龐如巨龍的冗長隊伍,一點點進入峽谷腹部,寂靜樹林裡頓時驚起無數飛鳥,山谷中迴盪着雜亂之聲,猶如一隻無形的巨大妖獸在低聲怒吼。往下看去,依稀分辨出禇色的遼王旗幟,雲琅估算着時機,一點點擡起右手令旗。五千張良弓齊齊拉滿,瞄準着山下行軍的心臟,而受戮者還渾不知情,依舊保持着整齊劃一的隊形。
一種讓人血脈賁張的氣流竄上心頭,雲琅在那一瞬間重重揮手,嘴裡吐出冰冷的兩個字,“放箭!!”滿若蝗雨的箭枝紛亂朝山谷飛去,箭鏃劃破空氣發出尖銳鳴叫,緊接着便是人仰馬翻的哀嚎聲。山下主將大聲叫喊着,試圖控制局勢,然而攻擊不到敵人恐慌迅速蔓延,遼王兵馬頓時亂做一團。
弓箭連續不斷射出,遼王兵馬死傷數千,箭枝已去大半,雲琅命令副將帶領八百人在山上繼續射箭,自己領着大隊人馬飛奔峽谷端頭。遼王人馬已混亂不堪,加上峽谷細長,端頭又被騎兵堵住口子,因此兩邊對陣人馬幾乎相當。
雲琅率先衝進敵陣,瞅準一個慌了手腳的騎兵,一槍挑於馬下,自己翻身上馬朝裡面衝去,繞過前鋒部隊,直奔中央的領兵主將。那將領猛見對手,頓時怒紅雙眼,提刀暴喝一聲,揮刀砍來!周圍軍士圍合過來,苦於二人不斷糾纏在一起,一時不敢貿然下手。
雲琅情知此時不可戀戰,對準對方馬腹就是一記長槍,馬兒悲痛嘶鳴,將坐上主人甩在地上。那將領雖然吃虧在先,反應卻是極迅速,如法炮製朝雲琅的馬兒刺來。雲琅在上冷然輕笑,在長槍沒入馬腿的剎那,縱身踏上槍桿,以自己的槍撐住身體,飛速拔出佩劍送入對方脖頸。
“你……”那將領死死捧住咽喉,瞪大了血紅的雙目,似不能相信會有如此快的身手,“砰”的一聲,跟着馬兒一起轟然倒下。
雲琅長槍拖地,在屍身遍地中傲然站立,晨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濺滿熱血的臉龐透出別樣殺氣,冷笑問道:“主將已死,誰再上來?!”
周圍兵士皆有畏懼,然主將身邊自有親信死忠,有幾人相互看了一眼,大喊着一擁而上,欲要面前的仇人亂槍戳死。雲琅以槍點地凌空飛起,衆人撲了空,反讓他將自己的槍頭踏於腳下,掙扎間已被薄劍刺傷兩人。
“將軍!!”副將自後方飛奔而來,一路刀光血濺,“山上的弟兄都已下來,方纔在山頭看見有人折返鄴林郡,恐怕遼王……”
莫說遼王再派精兵過來,便是剩下的這萬把人也夠難纏,雲琅當機立斷,閃身退出衆人的包圍圈,騎上旁邊的戰馬高喊道:“奪馬!撤退!!”一面快槍搏殺着,一面掩護着自己人馬且戰且退,混亂之中已有不少傷亡。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峽谷那頭未受損的人馬看清情勢,迅速撲殺過來,副將瞅着大數人馬已經退出,不禁喜道:“將軍,咱們這次……”話未說完,雲琅卻冷着臉朝他長槍刺來,頓時嚇得張大了嘴,只聞“啊”的一聲,身後一名負傷遼王兵士中槍倒下。
“不要多言,快撤!!”雲琅勒繩調轉馬頭,看着手下人馬不斷跑出來,遼王兵士已經踏着屍體追近峽谷口,輕快笑道:“他日再會了!”手上長槍重力鞭策馬腹,俯身貼緊馬兒,飛速絕塵而去。
琅琊嶺小捷的消息,被飛速送往京城,送信官披星戴月換馬疾奔,抵達皇宮的時候正值深夜。多祿看着面前的急信,爲難道:“杜大人,皇上一直忙到子時,纔剛在淑妃娘娘那兒睡下。反正沒兩個時辰就天亮,是不是……”
杜守謙將密摺塞到他手裡,微微一笑,“多總管只管去,保證皇上不會怪罪,沒準回頭還有打賞,到時候別忘記分我一份。”
“好罷。”多祿見他說得篤定,只好點頭道:“杜大人既然如此說,想必是有了不得的要事,那就硬着頭皮跑一趟,捱打捱罵也認了。”
多祿趕回椒香殿寢閣,小聲叫喚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什麼事?”裡面一陣整理衣裙的窸窣之聲,只待片刻,慕毓芫便披着銀狐大氅走出來,兩頰還帶着溫熱微紅,“多祿?這摺子是----”她伸手指着,多祿趕忙將密摺雙手遞過去,又賠了個笑臉。
“宓兒?”明帝也驚醒了,輕聲喚了一句。
“下去罷。”慕毓芫揮退多祿,裹緊大氅穿過水晶珠簾,先將摺子放在牀頭,又自旁邊移了一盞雪紙空明燈,輕聲道:“這個時候送來,不知是什麼要緊事,皇上打開瞧瞧罷。”
“你先進來再說,別凍壞了。”明帝握着紅皮密摺,將她攬進丹珠捻金牡丹團紋緞被裡,突然大聲笑道:“宓兒,你快看看。雲琅此次伏擊成功,遼王折損近萬人,真是不錯,不錯!”
那被面乃湘水雲緞製成,極軟極貼身,兩人相擁擠在一處,慕毓芫朝皇帝展開的密摺看去,盈盈笑道:“難怪皇上如此高興,原來是朝廷勝了。”
“這纔剛剛開始……”明帝的笑容反而淡下去,順手將摺子撂倒旁邊,手指穿梭在被面上的青絲裡,“遲早有一場硬仗要打,遼王的十萬兵馬,絕對不會輕易言棄,雲琅他們一定壓力不小。京營的將士不能都派出去,畢竟並非太平年間,還得留下足夠人馬拱衛京畿,如此才能穩住大局。”
因國內連連發生大事,後宮裡反倒出奇平靜,各宮娘娘都安分起來,近月以來,一直甚少生出事端。慕毓芫將後宮諸妃思量一圈,微微有些頭疼,於是嘆道:“上次江尚隆護衛有功,江貴人已經唸叨好幾次,皇上得空賞賜她點東西罷。”
明帝聽了不住冷笑,不悅道:“那也沒她的功勞,想得什麼?再者說,她也沒有子嗣,何從賞起?你要是聽着煩心,只管打發了。”
慕毓芫歪頭看了他一眼,反倒笑起來,“皇上也太小家子氣,金銀珠寶隨便賞賜一些,也都是皇上的恩典。即便是不賞賜,也由得皇上,不過是想圖個耳根清淨。要說不高興,也該是臣妾吃醋拈酸纔對,皇上動什麼氣?”
“近些日子,朕……”明帝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說出來,轉過話題道:“江貴人那邊,你看去辦,隨便尋些東西,只說是朕的意思就好。”
“嗯。”慕毓芫順着他的話點頭,突然又想到樂楹公主,輕聲嘆道:“敏珊還是不肯見人,東西還是吃的,怕是要過一段纔會好些。”
明帝不免陷入另一面煩惱,遂重重往身後一靠,合上眼簾慢慢說道:“只怕今生今世,她都不會諒解朕……”
慕毓芫默了默,輕聲道:“夜深了,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