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春回,近幾個月皇帝都未留宿雲曦閣,卻每天都會去小坐片刻,六宮嬪妃皆是琢磨不透。衆人私下都議論紛紛,唯獨慕毓芫絲毫不以爲意,平日裡除卻到皇后宮中請安,回到雲曦閣內,或撫琴作畫,或看書寫字,竟似一點都不爲將來擔心。
因泛秀宮已整修完畢,欽天監擇定吉日恭請慕毓芫遷宮。後宮諸妃皆攜帶賀禮前來恭喜,鶯鶯燕燕、嬌聲軟語,頓時讓雲曦閣熱鬧的盈反沸天。慕毓芫正立於檀木銅鏡前裝扮,一襲蜜合色馥彩流雲紋輕紗宮裝,下着煙霞色菱花綃紗裙,頭挽繁複重疊的桃心樂遊髻。因吉日需盛裝,特插了一支赤金嵌三寶步搖,上頭分嵌薔薇石、榴蓮石、芙蓉石,末尾垂有一溜紅瑪瑙米珠串,搖曳生輝。
“娘娘今日穿的真是華貴,金釵珠光閃耀着,連我也覺得眼暈。”雙痕替她挽好淺金色的薔薇繡披,又輕聲笑道:“不過外面的娘娘們也差不多,她們果真是來給娘娘道喜的麼?一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倒好像去看戲文似的。”
慕毓芫整理着水晶串珠耳墜,淡淡笑道:“怨不得她們,一會皇上就要過來了。”難得羣芳彙集的大好時候,誰肯輸給別人半點?誰又不想讓皇帝眼前一亮?誰讓後宮女人太多,而男人卻只有一個。
慕毓芫攜着雙痕步出寢閣,上了華蓋寶塔瑞鳥金鸞車,行至泛秀宮正門停下。由門口至正殿,鋪有百花賀春圖的猩紅錦毯,牡丹含蕊、薔薇吐芳、芍藥俏枝、秋菊問語,每隔九步變幻一種花樣。錦毯沿邊刺有兩列金線,上綴細圓珍珠扣,毯絨細軟密實,踏上去有如仙子臨水般恍然無聲。
椒泥爲牆,檀木擬樑。
椒香殿內,重重帷幕透着金線特有光輝,由數尺高房樑鋪天蓋地垂下,窗前掛的簇新綃紗垂簾隨風飄起,淺粉瑩白好似九天仙女的流蘇飄帶。清風一陣陣掠過大殿,檀香木製成的窗扇、懸楣、護堪都開始散發出幽香,香意如墨滴入水緩緩暈開,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沉醉。
再往裡進是兩架隔斷的屏風,一左一右互爲一對,底座爲鏤雕七層的古檀黑木,最底層以卷草纏枝爲地,稍上用大團牡丹環繞紋裝飾座身。屏身乃上等白玉鏤雕,枝蔓花朵栩栩如生,中間九天玄女腳踏祥雲相對而笑,各捧一聯,一書“松鶴長春”,一書“祥雲託月”,做工繁綺華麗,又透着一抹縹緲的仙風意境。
插屏後面是六尺寬的沉香木闊牀,雙層的紗帳上,內層粉紅的薄紗,上面是鏤空刺繡的銀線花紋。窗紗透進陽光來,紗帳上零星雪色小珠耀目,上頭銀線也亮瑩瑩泛着微光。牀頭一對赤金蛇彎形帳鉤,做得分外嬌媚別緻,蛇口各銜了一粒豌豆大小明珠,不時有清風徐徐透進,帳鉤便左右輕微搖晃起來。
“…… ……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連地上的嵌金平鏡磚也刻成金蓮花模樣,步步生蓮的盛寵極致,要何等小心才能承受?慕毓芫倚在牀頭花楞上輕嘆,撫着柔若無存的明紫綃紗被,一根一根的瑩透綃紗折出冰晶之色,讓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萊仙宮般的錯覺。
“外面都來齊了,就只差皇后和熹妃娘娘。”吳連貴請得示下,在前頭打起水晶珠簾,朝外宣道:“宸妃娘娘有旨,請各位娘娘移駕至後花園相坐。”衆嬪妃不免在底下竊竊私語,熙熙攘攘從側門走了出去。
慕毓芫領着雙痕等人出去,連廊下綠肥紅瘦開的喜人,花枝橫斜擋的地上落處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之後立着敬妃,一襲淡杏黃宮裝襯得細目宜人,正握着刺繡團花紗絹立在樹下。
“宸妃妹妹,先給你道喜了。”敬妃笑吟吟過來,擡手朝前面花樹指道:“這木槿花看着不顯眼,風起花落好似下雪一般。”
慕毓芫順着方向看去,滿樹淺紫粉白,星星點點,正被清風捲得高低起伏,果然很像冬日的絨絨細雪,遂淡淡笑道:“素日倒是沒有留心,還是姐姐心細如髮,不枉費這如斯美景。”
“妹妹自謙,倒是讓本宮慚愧。”
“給兩位娘娘請安。”徐婕妤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裙,走路間震得新月耳墜輕輕搖晃,上來嬌聲笑道:“原來躲在這裡說知心話,只把我們撇到一邊不理。不如過去坐着,大夥兒在一塊兒說說笑笑。”
慕毓芫和敬妃一併走過去,衆人等她二人坐下方纔落座。滿席之上只有皇后和熹妃還未到,惠嬪自來有些膽怯,餘下周貴人、陸才人等人也緘了口,故而只聞徐婕妤獨自在說笑。小太監們陸續呈上東西來,先是玫瑰糕、藤蘿糕等小點心,接着又是佛手、香櫞等十餘種小碟蜜鋪,以及舊年花蕾煮的雨水茶。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帝后二人於正中長檀椅上坐下,明帝接茶笑道:“竟然來得這麼齊整,你們腳步倒是快,是不是已經先吃了?”忽而環視一圈,鎖眉問道:“怎麼不見熹妃?”
衆嬪妃都不敢出聲,徐婕妤俏聲輕笑,“興許是還未得知消息罷?”
“讓人去請熹妃,大家都侯着她呢。”
“咱們先說說話,還沒到開宴的時候呢。”皇后正勸着,遠遠的卻見一羣人簇擁着熹妃過來,忙笑道:“皇上你看,那不是熹妃麼?等會多罰她幾杯就是。”衆嬪妃都跟着附和,氣氛頓時緩和許多。
熹妃原生得珠圓玉潤些,因步伐稍急已然微汗,手上握着芙蓉彩絹不停擦拭,趕到明帝面前福禮,“給皇上和皇后娘娘請安。”剛想解釋兩句,明帝卻道:“免了,自己到那邊坐罷。”熹妃插不上嘴,只好忿忿在敬妃對面坐下。
花樹下鋪了好幾張素綢,小宮女正在搖落花瓣,碎碎嬌紅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點綴在雪白的素綢上甚爲悅目。明帝瞧了一會,朝慕毓芫笑問道:“這是做什麼?難道那些花瓣是用來吃的?”
慕毓芫正在與皇后說話,回頭道:“正是,等着皇上和諸姐妹品嚐。”
兩個小太監上來,捧着一個八仙蓮花大口湯碗,下面是青花纏枝菱口扁託,揭開寶珠形芍藥紋碗蓋,竟是時鮮花卉做的花瓣湯。湯色瑩白的仿若瓊汁玉露,粉紅嬌嫩的花瓣浮於其中,中間點綴着明紅的枸杞、玉白渾圓的蓮子、透明無色的銀耳,襯着錦繡斑斕的蓮花湯碗,簡直令人目不暇接。
小宮女給每人都盛了一小碗,花香混着熱氣甜甜的沁入心脾,衆嬪妃只覺得如此花宴格外新奇,紛紛讚道:“好新奇的做法,難爲怎麼想的出來?倒是不捨得吃了。”
底下又陸續上來許多花食,或湯或煮,或煎或炸,六尺長的梨花雕漆桌已堆的密密麻麻、琳琅滿目。小太監們又捧來一個鬥彩蝶紋花卉盤,裡面堆疊着滿滿一盤面片,炸得焦黃酥脆。明帝比看着其形狀,問道:“是用裹了麪粉炸的花瓣?”
“是用乾草水調了麪糊,伴着鮮花椒蕊,然後過油炸酥的花片。”慕毓芫指着前面的甜湯,對衆人解釋道:“那個是什錦八寶蜜湯,用有八種新鮮花卉,裡頭還有蓮子、紅棗、桂圓等物。”
明帝笑道:“朕今天算長見識了。”
“皇上喜歡就好,都是些小兒女的玩意。”
明帝飲了幾盞花酒十分盡興,笑道:“如此美景盛事,怎能沒有絲竹之音?趕緊把管樂坊的人傳上來,大家且聽且飲。”
敬妃搖扇一笑,對衆人說道:“聽聞宸妃妹妹琴藝絕倫,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不知今日能否沾光欣賞一曲?清風靈樂配在一起,一定是有如仙境了。”她越是把慕毓芫說的天上地下無雙,衆嬪妃臉色就越是難看。
明帝甚是高興,卻先問道:“手上的傷可曾痊癒?”
慕毓芫看了一圈衆嬪妃,諸多表情盡收眼底,有看好戲的,也有擔心展光的,心下微微一笑,遂頷首道:“不妨事,只彈一曲罷。”
宮人奉上九鳳鳴天紫檀雲箏,全清獨木製作的箏身暗褐油亮,高低錯落的碼塊上是雪素的琴絃。慕毓芫左手按在琴絃之上,“錚”的一聲,右手玉甲在琴絃上勾出一道優美弧線,琴音宛若晶石般銳利,一瞬間破開空氣。彷彿走在一懸鋼絲之上,越彈越高、越來越細,讓人忍不住爲之心絃緊繃。
“…… ……聲掠清風驚百鳥,琴鳴幽古水微瀾。箏樂有情飄然去,餘音嫋嫋醉神仙…… ……”清風捲起碎碎花葉紛飛滿天,和煦陽光含着香甜鋪天灑下,那琴音逐漸舒緩下來,又愈來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樹下低聲細語。衆人正聽得如癡如醉、心波盪漾,只聽陡然一放,頓時竊竊嘈嘈,好似一把珠玉落入金盤。
一曲彈畢,周圍仍是琴聲縈繞不絕。
衆人還在出神,敬妃率先含笑撫掌,“如此清音雅緻的琴聲,本宮真不知該如何盛讚,想來只有如聆仙樂四個字,纔可勉強比擬。今日聽過宸妃妹妹的琴音,才知道從前都是白聽了。”
慕毓芫淡淡瞥了她一眼,“姐姐過譽了。”
別人只知自己琴藝無雙,怎知幼時苦練到幾乎十指磨破?而後來長大琴藝已成,爲養護這一雙手,每日又花了多少功夫?爲了被培養成皇家兒媳,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樂趣,不過是貴族女子的悲哀罷了。如今,卻成了女子爭寵的手段。想來甚是可笑,難道自己學琴竟是爲此?
明帝怔怔出神,半日才笑道:“果真不錯,清雅絕倫!”
皇后輕輕放下茶盞,頷首笑道:“皇上若是喜歡就常到泛秀宮來,每日聽上兩三遍也使得,只是別把宸妃妹妹累壞了。”衆嬪妃都附和着陪笑,又有樂坊精心準備的歌舞節目助興,筵席上觥籌交錯、鶯聲燕語,一派帝妃同樂的熱鬧氣氛。
花宴結束後,皇后帶着衆嬪妃各自回宮。明帝卻沒有離去,而是偕同慕毓芫去往泛秀宮後園,算是共賞泛秀宮之景。二人穿過儀門走上側樓,邀月閣分爲上下兩層,在上面倚着欄杆往下看去,纖巧的碧澄湖正閃着一泓粼粼金光,岸畔柳樹斜斜垂下,隨着清風左右飄搖,象是綠綃紗裡頭撒了一把熒光粉。
明帝遙望一笑,聲音似清風般和煦微暖,清聲道:“這是朕特意命人營造的,湖水源自皇城後頭的玉霞泉,站在這邀月閣上,夏可賞景、冬可觀星。過來些,你再往前走幾步看看。”
慕毓芫挽着淺金流蘇向前,扶着欄杆往下看去。數百盆寶鼎香豁然映入眼簾,兩尺闊的青瓷苕藤紋海盆,每一盆一窩寶鼎香,大片厚實的葉子,綠瑩瑩的彷彿能一把掐出水來。葉莖中心深處開着花簇,層層累疊如玉,數百盆玉白花簇累積在一起,仿若一望無際的千堆雪。那時,二人共同栽花。如今卻已物是人非,此情此景,並沒有自己有半分驚喜,反震得身體顫了一下,“皇上,也知道臣妾喜愛寶鼎香。”
明帝含笑不答,只道:“此處風太大,朕陪你回去說話。”
正殿良闊寬深格外靜謐,大殿臨窗處鋪設了一方長長的高榻,榻上是小巧的短腳小几,正中一個碎紋花觚,內中散放着幾簇新鮮的玉簪花,葉子薄而透,花瓣白無暇,透出一縷若有若無幽淡香氣。
“宓兒,朕這樣喚你可好?”
宓兒?是了,如今的宸妃娘娘叫作慕毓宓。那個柔聲輕喚自己爲芫芫的人,早已灰飛煙滅,記憶像棉線糾纏着心房般銳利生疼,然而痛徹心扉又如何?慕毓芫聲音依舊平靜如水,淡淡問道:“皇上指的,可是古時洛水女神甄宓的“宓”麼?”
“甄氏雖然品貌無雙,卻薄命的很,朕怎麼會將你比做她?”明帝笑着擺擺手,站起身娓娓說道:“宓,安也。你生性恬靜如水,舉止又輕柔如風,這個“宓”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
“是,臣妾謝皇上賜名。”
“你看這椒香殿,覺得可好?”明帝微眯着雙眼環視椒香殿四周,似乎很滿意工匠們的傑作,不待慕毓芫回答又道:“你養傷這麼些天悶壞了吧?朕打算過幾天,帶你去西林獵場狩獵。皇后前些日子跟朕提過,那裡空氣的確比宮裡頭的要好,就算只是隨便走走,也會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慕毓芫努力將思緒拉回來,勉力微笑道:“早聽說西林獵場風景秀美,聽說這個季節梅花鹿是極多的,若是運氣好還能找到狸子呢。近幾日天色風和日麗,再者手上的傷也復原得差不多,正好出去逛一逛。”
明帝負手面朝窗戶站立,忽然說道:“你若真想去,朕就陪你出去散心,若是不想去也不必勉強應承。”略頓了下,又道:“總之,朕不想看到你勉強的樣子。”
“臣妾從來就沒有勉強過,皇上不必多心。”慕毓芫的笑容沒有絲毫停頓,並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討論,“方纔花宴上都是吃不飽的東西,臣妾讓人下去備膳罷。”說着朝外吩咐了幾句,小太監領命跑下去。
不多時膳食已經奉上來,樣式不多卻款款精緻,胭脂玫瑰鵝脯、酒釀珍珠丸子、雞湯煨蘆筍,還有幾樣小碟的涼菜,都是慕毓芫素日吃習慣的菜式。宮人放好雙人份的碟盞碗筷,二人都不是很有胃口,不過每樣略動了幾筷子。
稍坐又飲了會茶,卻也無甚可說。
明帝擡眼看了看天色,回頭笑道:“朕去看看寅祺,晚間有空再來瞧你。”
“臣妾恭送皇上。”慕毓芫依舊是不多言挽留,只是起身相送到大殿門口,明帝擺手示意不必出來,喚了聲王伏順,擡腳走步出泛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