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消失的東西。就像是一段長跑,有人到達了終點,有人卻剛剛出發。
水牢內,複雜的情感在柳飛揚的內心交織着,對母親和妹妹的思念、對仇人楊樂天的痛恨、對父親拋棄妻女的怨恨,把一顆原本無情無義的心變得更加狠絕無比。
褪去凌厲的氣焰,柳飛揚儘量使自己恢復僞裝。他看向水牢內相擁的兩人,脣邊勾出了一貫輕慢的笑意:“沁兒,替我在這水牢中看着,一個月內別讓這老頭死了。否則,你將會永遠被關在這裡,代替他。”
代替他?聽到最後三個字,沁兒的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悠然走出去的柳飛揚,手臂瞬間脫了力。
“撲通!”昏迷的老爺子再次落入水中……
斜暉入戶,半窗豔影。客棧內,來來往往的客商已走了幾撥,卻仍不見那個短襖華裙的女子出現。
楊樂天斜靠在牀頭,手中捧着一本看不懂的“手札”,閉着眼睛,仔細冥想着。“砰!”地一聲,門被推開,飛鳥衝了進來,兩步走到楊樂天面前,奪了他手上的書。
“怎樣?有那個鳩摩法的消息了?”楊樂天擡眼,淡淡地問。
飛鳥將手札向牀上一擲,扳着臉:“鳩摩法、鳩摩法,你爲什麼不問問沁兒的消息?她畢竟是你我兄弟的救命恩人。”
“沁兒……”楊樂天微一怔,轉念道:“她許已經回萬柳山莊找她的主子去了。”
飛鳥搖頭:“可是她的主子根本不在萬柳山莊,她回去做什麼?”
“柳飛揚不在萬柳山莊?他能去哪裡?”楊樂天從牀上坐起來,他不想飛鳥再追問他和沁兒之間的事情,便故意大驚小怪地扯到柳飛揚頭上。
聞這一問,飛鳥突然轉了臉色,笑了笑,故作玄虛:“你猜……”
楊樂天遲疑了一下,隨即打趣道:“我猜他來了西域大漠,像只跟屁蟲似的追了我來。”
“你猜對了!”飛鳥豎起大拇指,點了頭。
楊樂天面目一僵,詫異:本是一句玩笑話,怎生就變成真的了!難道這個武林盟主爲了拿回玄魂劍並一雪奪刀之恥,不僅用了懸賞抹黑等卑劣手段,還親自追到西域大漠來了?
事情似乎並沒有表面看上去的簡單,楊樂天也隱隱覺得柳飛揚的到來非同尋常,既然敵人都已經追來的,倒不如先下手爲強。於是待到月上中天,兄弟二人換好了夜行衣,決定一探玉府。
皎潔似水的月光,灑下一地的綠樹花影。一進玉府,彷彿身至中原,牆角下襬放着一排排磨盤大小的花盆,裡面種植着各式的中原花卉。眼下正是花開時節,一朵朵芍藥牡丹爭相鬥豔,一枝枝薔薇爬上了黃土翻新的泥牆。
楊樂天微微一笑,他本還奇怪,爲何柳飛揚會留居玉府,這樣看來,應該是被玉府的環境所吸引,就是不知玉府的主人和這個中原盟主是何關係。
“嚓、嚓、嚓!”忽然有銳物破空的聲音傳入耳膜,竟然分不出遠近,伏在屋頂的兩人同時臉色一變。
她也來了?!那團紅雲在這玉府做什麼?
飛鳥怔怔地看了楊樂天一眼,剛要脫口問,卻忽被楊樂天一手捂住了脣,將他未發之音生生按回了喉嚨。
“別說話!這魔爪的聲音不辨遠近,若然那婦人就在你我身下,很容易被發現。”楊樂天的嘴脣並未開合,乃是運用腹中丹田之力,直接將話推給了飛鳥,“我們是來探聽虛實的,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腹語傳音,對於有着煙雨六絕高深內功的飛鳥,並不困難。飛鳥用力點點頭,腹語回道:“那婦人的確厲害,那日你打傷了他,她肯定記恨着你呢。”
楊樂天沒有回他的話,只是快如閃電地將飛鳥的頭按貼在屋頂上,“他來了!”
“誰?”飛鳥一怔,擡頭眯起眼睛,正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儘管事先早有思想準備,但再次見到那張面孔時,心裡還是不由自主地一緊,尤其是看到那人手中捏着的一把骨扇。
“柳飛揚,你終於來了!”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飛鳥盯着柳飛揚漸漸靠近,手下摳起了一小撮屋頂的黃土。
“吱”地一聲,兄弟二人所處屋頂下的房門被柳飛揚推開,便在同一瞬,一股紅風捲着黃沙將柳飛揚的身子推回了院中。
“唰——”柳飛揚抖開摺扇,及時擋住了面門。他剛剛踉蹌站定,便單膝跪下,朗聲道:“師父,徒兒來看您了,請師父息怒。”
門板在門軸上搖晃,一切都恢復了安靜,連屋內魔爪破空的聲音也停止了。
房頂上的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心中有了同樣的震撼:那婦人竟是柳飛揚的師父!
楊樂天恍然大悟,回想起上次與柳飛揚在萬柳山莊過招,當時就覺得柳飛揚的功法輕如浮雲,並非中原輕功,原來他的功法根本和那婦人同出一轍……
一對金眸順着忽開忽合的門縫望去,看到八邪正在椅子上背對着門的方向,肩頭微微顫動,不知道是在呼呼地喘氣,還是在低低地抽泣。
“師父。”柳飛揚輕輕喚了一句,未敢起身,更不敢在師父的盛怒下去招惹。
過了良久,屋中那身血色的紅衣終於動了。柳飛揚透過門縫,看着師父一步一步地從屋子裡走出來。鮮血順着師父的手指滴滴答答地淌着,一直潤溼了柳飛揚膝前的黃土。
“師父,您的手……”柳飛揚起身,像捧着珍寶似地捧着八邪那隻正在滴血的右手,皺眉:“師父,您又練功了?血甲還沒有恢復啊,怎麼可以練功?”
聽出了嗔責的口氣,八邪不滿地吼了一句:“怎麼,師父的事情要你管?!”那隻斷了血甲的手在柳飛揚的手心裡享受着溫暖,並未捨得抽離。
“好,師父要流血,徒兒陪您一起!”話音未落,柳飛揚將右手的扇子一拋,扇骨中登時探出一排銳利的尖勾,在銀月的流光下,寒光一閃,向着自己的左手勾去。
看着這個出乎尋常的舉動,房頂上的楊樂天眸中複雜——想不到這麼一個狂傲之徒,不僅會像小貓一般的乖順,竟肯爲了自己的師父而自殘身體?
白皙的手背,在月光下跳躍着如珍珠一般的光芒,然而,一旦沾上了血,便不好看了。柳飛揚對自己毫不手軟,尖銳的倒勾如風而至。
“住手!”八邪在勾子勾上柳飛揚的皮肉時,及時握住了他手中的扇子,旋即將扇子一合,插回了柳飛揚的腰際。
“謝師父。”柳飛揚眼皮一轉,似有得意。
“別忙!”八邪頭顱一仰,對着天上的明月發出了一聲清嘯。一見此狀,柳飛揚二話不說再次跪地,將一雙手掌高高舉過頭頂,掌心朝地。
楊樂天和飛鳥在屋頂看得心驚,誰也不知這邪魅的師徒二人將會做出什麼事情。但見一縷紅煙從八邪的左手掌心中冒出,顯是在運功聚氣。
“難道那婦人發現我們了?”飛鳥腹中納罕。
“應該不會,再等等看。”楊樂天壓了壓兄弟肩頭,腹語渡去。
此時,月光的影子漸漸朦朧,似有陰雲蒙上了銀輝。陰雲下的血爪,毫不吝嗇地用出全部的功力,手起刀落般地,襲上柳飛揚那雙光滑白皙的手背。
“當真捨得毀了徒兒?”柳飛揚眼皮輕擡,一雙手靜靜地懸在半空,只在最關鍵之時,淡淡地問出這麼一句。
鮮血飄飛,手背上已然落下五道淺溝。的確,傷口不深,似是柳飛揚千鈞一髮之際的那句話起了作用,八邪真的不忍心下手,亦或八邪自始至終就沒打算下手。
“爲師只是要你記住,你的手若是不想要了,也必須毀在我八邪的手裡!”八邪背過手去,口中冷叱。
“小徒記下了。”柳飛揚依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星月之光在他的眸中流動。
“沁兒呢,幾天沒見,這丫頭死哪裡去了?”靜默了一刻,婦人突然開口。
柳飛揚起身,壞笑一聲:“師父不是讓小徒好好管教她麼,這幾日小徒把她丟到水牢裡去了。”
陡然聽聞沁兒的消息,屋頂上的楊樂天臉色漸漸發白,因爲他聽到的不是一個好消息。他還沒有來的及考慮沁兒得罪八邪的後果,因爲在這之前,他還不知道柳飛揚是八邪的徒弟,反倒是認爲沁兒回到柳飛揚身邊,遠離八邪,會有個武林盟主能夠庇護她。
世事難料,一切都向着對沁兒不利的方向發展,只是不想會來的這麼快……楊樂天抑制住內心的衝動,只盼着這師徒二人一走,就立刻去救沁兒出來。
飛鳥的心頭亦是一震,但當他側頭看到兄弟緊蹙的劍眉時,便也定下心來,靜待救人的時機。
“水牢?”八邪微微一怔,似有所言,遲疑着:“那地方似乎不妥……不是已經有人在了麼?”
柳飛揚眼珠一錯:“對,我是讓她爲我那個姓玉的爹……儘儘孝道。”
“玉飛揚,原來你還記得你是姓玉啊。”八邪諷刺地笑了。
提到此處,柳飛揚眸中的星月之光驀地騰起一片兇邪的陰影:“倘是我有的選擇,就一定姓柳。若不是怕暴露身份,我一早就把門口的牌匾拆了,改成柳府!”
每每一提及玉塞人,柳飛揚就會情緒失控,即使在他師父面前也不會例外。他踉蹌了幾步,像個喝醉了酒的人,也不去看他師父臉上窘迫的表情,自顧地對着月亮冷笑。
原來柳飛揚就是玉府的主人,他居然是個西域人,那麼他這個西域人來中原武林稱霸,意欲何爲?——飛鳥默默地看向楊樂天,將心中所想用腹語傳音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