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嘴角揚起的弧度似一輪新月,業已不是輕笑,轉瞬間,那弧度大得已可稱之爲大笑。便在飛鳥和月紫瑤驚駭的目光中,楊樂天放下了傲霜劍,從衣間摸出了一樣東西。
“快吃了它,吃了它,就不用砍腿了。”楊樂天蹲下身,溫柔的眸光中跳躍着喜悅的光芒。
月紫瑤看向楊樂天手心,但見一條蟲子趴在楊樂天的手心,通體暗紅,活像條肥碩的蚯蚓。楊樂天的手指一抖,那條蟲子便動了起來,好像生出了螯足向前蠕動着。
“什麼,你讓我吃這條蟲子?”南疆少女驚得一愣,而在南疆長大的少女,並不怕這些蟲蟻,所以,她只是瞪着眼睛凝視着蟲子。
“這不是……”飛鳥剛張開嘴巴,即聽到月紫瑤興奮地叫了一聲。
“呀,我知道了!”月紫瑤眼珠轉了轉,擡頭對着楊樂天笑了笑,竟伸出五指探了過去,用食指和中指將那條“蟲子”捏了起來,“凌大哥,你從哪裡找到的?這個東西可是南疆的寶物,百年難得一見。”
楊樂天微微一笑:“你認得此物?”
“喏。”月紫瑤點頭,“我在孃的寢室裡見過一次,很小的時候。後來,娘用這草救了一個服毒自殺的男寵,可等那男寵緩過來,娘就立刻用劍斬斷了他的人頭。”
聽到這裡,楊樂天的心裡驟然一沉:救了又殺了?雪月宮的宮主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啊?
這時,他又見月紫瑤撇了撇嘴,似有悲哀地道:“娘說,因爲那具身體是屬於她的,所以除了她,任何人都無權對那具身體做出任何傷害的事情,包括那個男寵自己。可憐那個男寵又因此獲罪,最終死在了孃的劍下。”
“好個霸道的宮主!”楊樂天不由得感嘆,又看見少女臉上浮起的黑氣,皺眉:“紫瑤,快將這枯蟲草吃了吧,你的毒不能再耽擱了。”
月紫瑤用手指攆動着枯蟲草,看着那條暗紅草的蟲子蹙起了眉:“凌大哥,這草藥真的對我的腿傷有用麼?”
“我想無路經中提到的那個‘木’字,該就是枯蟲草‘枯’字的左半邊,所以這個藥很可能就是唯一治這鱷毒的草藥,你快吃了它吧。”
“吃?”月紫瑤輕聲的吐了一個字,將草藥放在脣邊,卻保持着那個姿勢發呆——這條“蟲子”真的直接這麼吃的話,會不會很難吃啊?
其實,她最怕吃苦藥,每次生病吃藥的話,她都會命人在藥碗旁備上兩顆蜜餞,一喝完藥就馬上含在口中解苦。可是,這裡哪有蜜餞,甚至連口水也沒有,她該怎麼辦?
“快吃吧,總比變成像我這樣的廢人強。”飛鳥一面自嘲,一面催促月紫瑤。
楊樂天從少女的神色多少也猜到了她在猶豫什麼,於是,他輕笑着勸:“紫瑤,快吃吧,吃了它你就能陪凌大哥一起去縹緲峰了。”頓了一下,楊樂天斂起笑容,認真地道:“相信我。”
一縷深注的目光就這樣毫無徵兆地落在了南疆少女的臉上,令她剛剛移過來的視線彷彿被火燙到了般,月紫瑤趕忙垂下眼瞼,爲了掩飾什麼,便將那條“蟲子”一股腦地全塞進了嘴裡。
這枯蟲草剛開始入口還行,有一股樹皮的味道,嚼起來乾巴巴的、沙沙作響,但咬破內芯後,便有股怪味往鼻子裡衝,嗆得少女連連咳嗽。
“咳咳……好難吃呀,凌大哥。”月紫瑤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撒嬌似地對着楊樂天眨了眨掛着淚珠的睫毛。
然而,楊樂天偏偏不去看少女那對杏目,而是專注於下面那條腐爛的小腿。他發現那枯蟲草的藥效果然神奇,僅是剛剛服下去片刻,那小腿的上本來烏黑的血脈就已轉爲靛青,並在慢慢變淡,透出微粉的顏色。
“這枯蟲草真是神奇!”飛鳥側目瞥來,不由砸了一下舌頭,“呵,這種地方雖然看起來陰森恐怖的,沒想到還是片藏寶之地呢。我記得在無名山莊見到許慕白的時候,他的髮簪中就藏着這枯蟲草,他是來南疆沼澤歷盡艱辛纔得到一支啊。不過大哥好運氣,這麼容易就能撞到這沼澤瑰寶。”
聞言,楊樂天的臉上浮出了淡淡的微笑,眼睛在目之可及的沼澤地中巡視。他在心底暗笑:這裡除了污水、敗葉、爛泥,可是還有別的什麼?呵,有也只是那些看不見的危險罷了,比如鱷魚。
然而,楊樂天沒有去否認飛鳥的話,只顧攙扶起漸漸恢復過來的月紫瑤。
月紫瑤扶着俠客的臂彎站起,跺了跺腳,竟然驚喜地發現她的腿已經沒事了,不禁又蹦又跳,狂喜道:“凌大哥,果然厲害,連這麼難找的東西都能被你找到。聽娘說,枯蟲草只生長在南疆的泥沼附近,這裡有特殊成分的泥土會令萎枯蟲的蟲卵生根,經陽光一照就能像植物一般得發出芽來,之後還要在沼澤裡生長上十年,才……”
“你說什麼?”飛鳥突然打斷了月紫瑤的話,“你剛剛說要陽光?”
“喏,是啊,生根發芽當然要陽……陽光!”月紫瑤捂住了自己的嘴,瞪着銅鈴般的大眼睛看向楊樂天。
楊樂天正漫不經心地從泥上拔下火把,起身回答:“是,這裡常年沒有陽光,怎麼會有枯蟲草?”他頓了頓,自問自答:“自然是不會有的。你剛纔吃下去的這支枯蟲草,是別人送給我拜師之禮。”
“難道這支枯蟲草是……”飛鳥靈光一閃,轉到大哥面前,張大了嘴巴:“你真收了許慕白做徒弟?”
“你說呢?這禮都被我用了,還能不收麼?”楊樂天諷刺地一笑。
事實上,楊樂天真的不想收徒弟,以他的情況收徒無心也無力,可惜那日與許慕白在小酒館一別之後,他回到梅山就發現了身上這支枯蟲草。未曾想斷刀門的雕蟲小技“隔空送物”,他竟然沒有察覺。但是,當初他實在不想收徒弟,便在去漳州喚雨樓之前,又再赴小酒館找尋過許慕白,可惜人沒見到卻見到一張字條,告之他既已收下拜師之禮,那麼許慕白一輩子都將是他楊樂天的徒弟。
哭笑不得之下,楊樂天因爲急於去喚雨樓救出飛鳥,便將此事擱置在了一邊,而這顆枯蟲草他也就一直隨身攜帶,想着有朝一日看見許慕白當面還了便是。不成想,今日竟然會用掉此草,而既然用了人家的拜師之禮,那這徒弟他就非收不可了……
無可奈何地一嘆,青衣俠客將火把舉過頭頂。火把因燃燒而冒出了嗤嗤的煙氣,在如墨般的天空中縷縷彌散。
楊樂天舉目凝視了一刻,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兩人,扯動了嘴角,輕笑:“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個?”
“當然是好消息,是什麼?快說,快說啊!”月紫瑤期盼地看着他。
楊樂天點點頭,“好消息是,我們再也不用受那些鱷魚的困擾了,以我和義弟的武功對付它們綽綽有餘。”
“太好了!”月紫瑤興奮地踮起了足尖,拍着手大叫。
飛鳥不屑地輕哼:“這些鱷魚算什麼。”他提了提腰間的佩刀,接着楊樂天的話道:“壞消息是,我們迷路了。”
“迷路?”月紫瑤詢問的眼睛轉向楊樂天。
楊樂天點頭,“對,義弟果然和我心有靈犀,我們是迷路了,這確實是個壞消息。可是,還有個比迷路更壞的消息……”
“啊?還有更壞消息?”月紫瑤大呼小叫。
楊樂天高擎着燃燒的火把,神色凝重地道:“剛纔鬥鱷魚之時我把火摺子弄丟了,現在,這火把是我們唯一的光源,如果再不小心搞滅,我們將要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哎,就這樣子啊。”月紫瑤肩頭一垮,“多簡單啊,我們多弄幾個火把不就完了,三個人每人手持一個,即使滅掉一個,還有兩個火種在呢。走吧,跟我回林子裡,那有許多木頭,很容易搞定。”說着,她拉起楊樂天的手臂,卻是向上一提,要楊樂天攜着她掠過沼澤。
林子不遠,就在彼岸。
當三人重新回到密林的時候,月紫瑤不客氣地拿走了楊樂天的傲霜劍,劈里啪啦地斬了幾節幼枝,又以藤作繩,捆紮在一起。飛鳥也抽出伏魔刀,上來幫忙。而沒了利器的楊樂天只得摘了幾顆山莓爲大家解渴,然後,他尋了根腐朽的樹根坐定下來,一邊吃着山莓,一邊看着他們二人忙碌的身影。
在火把的照耀下,紅彤彤的光影中把少女的臉映得半明半昧,她高高的鼻樑從黑暗中浮凸出來,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扇子般的陰影。看着這樣的側臉,楊樂天的雙眸逐漸眯了起來,彷彿那酸酸甜甜的山莓熟過了,有些酒意薰上了頭,似醉似迷。
琳兒,琳兒,你好美啊……楊樂天的牙齒已經不動了,半顆山莓含在口中,殷紅的汁液從他脣邊溢了出來,緩慢地下滑着,如一滴葡萄美酒搖搖欲墜。
“我好想你,好愛你!”
楊樂天癡癡地說着醉話,聲音大得連一丈外忙碌的兩人都聽得見。這周圍又是極安靜的,所以楊樂天的聲音在林中更顯突兀。當這句話傳到月紫瑤的耳朵裡時,便如一道驚雷在她耳道中炸開,她的一顆心也隨之炸開了——他愛我?他愛我!沒錯,他的確這樣說的,原來、原來凌大哥他真的是愛我的……
南疆少女怔然地回過頭,剛想起呼吸,心裡的小鹿就開始亂撞,將手上正在做的事情和所處的環境全然忘得一乾二淨。
楊樂天也忽然站起了身,向着她張開雙臂,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在那對如古潭般深邃靜謐的雙眸中,粼粼的波光閃爍着,彷彿訴說着無盡的思念與真情。
冒着紅苗的火把從少女的五指間錚然滑落,“咣噹”墜地。在地上火把明滅的余光中,月紫瑤被楊樂天那一往情深的眼神所迷醉,心也如小鳥似地推開了窗戶,越飛越高,向着萬丈雲端飛去。
然而,所有的美好都消失在一瞬,就月紫瑤撞開了忽然衝上來的飛鳥後,她再也看不見那飽含深情的眼神,再也看不見那張跳躍着色彩和光芒的俊臉。因爲唯一的光源已悄然熄滅在他們三人腳邊,大地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宛如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