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樂天將畫卷夾層中的紙抽了出來,略略一掃,便交給了飛鳥,“穆前輩留下的信,你自己看吧。”
飛鳥接過那張紙,只有手掌大小,上面黑色的墨跡卻印了整整一張紙,甚至可以從薄薄的信紙中透出來。
吳雨燕一聽是母親的遺物,也把臉貼了過來,盯着二哥手中的信。信上的字玲瓏雋秀,雨燕不捨得拿出一目十行的本事,只是將字一個一個地看在眼裡,聽着二哥一字字地念出來。
“孩子,當你見到這張紙的時候,娘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無論遇到任何事情,你都要堅強的活下去,不要學娘。但你爹造孽太多,娘怕會有一天累及你們幾個孩子。記住,如若有一天遭遇強敵追殺,你就去京城找一個叫夜獨龍的富商。你拿着這幅畫,告訴夜獨龍你是穆無極的後人,他自會兌現當年對你外公的承諾,助你脫險。”
“夜獨龍?”飛鳥拿着信,擡頭用詢問的眼光看向大哥。
楊樂天搖搖頭,“這個人從來沒有聽說過,你先把穆前輩的遺物收好吧,興許有一天你會用得到。”
“我不是有大哥保護麼,怕什麼!大哥的本事以一敵百,難不成還怕強敵追殺?”飛鳥笑着反問,捲起了畫軸和信。
點了點頭,楊樂天苦澀地一笑,心道:搞不準哪天我和琳兒退隱江湖,顧不得你的時候,你會用得到的。
日頭從東方點亮,爬上了高空。洛陽畢竟是繁華大都,無名山莊又地處街市要道,這偌大的一片焦土暴露在陽光下,自是惹來不少行人和街坊圍觀。有書生秀才駐足的品頭論足,也有紈絝子弟在門口嘻嘻哈哈,更有一些窮苦百姓來這片廢墟中“尋寶”。
“時辰不早,這裡不大安全,柳飛揚這次派了鬼面來,難保不會再打吳家的主意。”楊樂天搭上兄弟的肩膀,“飛鳥,你先護送江兄一家三口迴天神教安頓吧。那裡是魔教,柳飛揚與夜裡歡有君子協定,他不會輕舉妄動,還是很安全的。”
“嗯,好的。”飛鳥點點頭,“大哥,你呢?”
楊樂天淡然一笑,還沒回答,突然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帶上我,好麼?”
透過吳雨燕和江武興的肩縫,楊樂天看到那個託着大刀、一臉頹廢的人,挑眉道:“帶上你?”
“求你們,帶上我,我還不想死。”許慕白頓了一下,揚起頭:“我想報仇!”
“報仇?找吳陰天?”楊樂天搖了搖頭,淡然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怕,我定可死在他的劍下。”許慕白握緊了刀柄,突然把刀向地上一立,“咚”地一聲跪在了滿是斷瓦的地上,向着楊樂天叩首:“楊大俠,請收我爲徒吧。我知道我不該轉投師門,但是師門的仇我卻不得不報。”
“許兄弟,起來說話。”楊樂天一愣,看着這個人眼中憤怒的神情,他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血氣方剛,一腔豪情壯志全被複仇的洪流所湮沒。
“求大俠,收我爲徒,否則許某絕不會起來。”許慕白神情堅毅,語聲鏗鏘。
對於收徒,是楊樂天還從未考慮過的事,況且許慕白論年紀還要長他兩歲,收了這樣的徒弟,倒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情。只不過……楊樂天瞟了一眼飛鳥,這許慕白轉頭師門,可是爲了要報仇殺吳陰天的,他也要顧及兄弟的感受。
“收就收吧。”飛鳥一擺手,“三弟要是再作惡,我也不會饒過他。”
“許兄弟,你還是快起來吧。”楊樂天笑了笑,語峰一轉,“這收徒的事,就此作罷,以後不要再提了。”
“爲什麼?”許慕白一慌,連忙跪好,仰頭看着楊樂天,一雙眸子涌動着渴求的光,“是許某哪裡做得不好,還是我得罪了楊大俠。楊大俠請放心,我知道吳大小姐都是爲我好,我不會再爲難於她了。”
聽到這裡,在旁的吳雨燕“噗嗤”一笑,那張木然的臉終於稍有緩和,同時感受到了丈夫溫暖的手在她肩頭上捏了捏。
“好,你說的話要記住,不要再爲難吳雨燕。”楊樂天看到許慕白連連點頭,也略點了頭,口氣卻沒有絲毫放鬆,“不過,我還是不能收你爲徒。”
“楊大俠……”
許慕白或許很詫異,但無論他再怎樣哀求,楊樂天就是不肯鬆口。那個風神俊朗的俠客只和他的義弟囑咐了一句,便匆匆離開了這片焦土。
事實上,楊樂天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辦完,無畏再多收個徒弟,拖累許慕白。他送飛鳥來無名山莊,本意也是怕拖累兄弟,纔想到將飛鳥安頓在老家。然而,他又怎會料到一場大火倏忽而至,把無名山莊夷爲平地?
“烏鴉嘴,烏鴉嘴……”楊樂天暗罵了兩句,踏上了那條看似一馬平川,實則兇險異常之路。在一展抱負之前,他還有兩件事情要查清楚,第一件是他妻子和夜裡歡的事,第二件則是他眼下要去查的事情。
從洛陽出發,一路南行,遠見重巒含翠,疊嶂凝煙。楊樂天策着一匹快馬,揚鞭一揮,直奔着西面的山峰絕塵而去。
秋已深了,楊樂天身穿一件單薄的棉布青衫,不僅不覺寒冷,反是起了一層薄汗,將青衫貼在了脊背上。體內玄魂丹的力量形成了一個氣團,匯聚在小腹,彷彿是一口熱井,源源不斷地將力量輸送到四肢百骸。若是說,楊樂天從穆蓮那裡得到了五十年的渾厚內功,那麼經過上次喪魂蠱的試煉,他的功力便在這基礎上又增加了五十年。
急奔了一陣,楊樂天一緊繮繩,馬蹄得得,由繮前行。萬尺蒼山近在眼前,他一人一馬行在這巍峨的嵩山腳下,便如衣袍上的一粒微塵,渺小得不值一提。
穿過一片密林,楊樂天翻身下馬,調轉馬頭,揚手在馬屁股上一拍,棗紅的馬兒嘶叫了一聲,咯咯噠噠地向着來時的林間奔去。
“南邊有條溪流,去喝點兒水,之後在那裡等我回來。”楊樂天向着馬兒的背影叫嚷。那馬兒不知道是被驚了,還是能聽懂人話,竟四蹄一縱,歡快地向着林中跑去。
楊樂天清朗一笑,仰頭恰好看到一羣翱翔於天際的大雁——它們要去南方了吧。旋即興致一起,雙手攏在脣邊,向着馬兒揚起的塵土高呼:“快,跟着大雁的方向走,它能帶你找到水,就在清牙溪,等我回來。”
塵埃落定,楊樂天回過身,長吸了口氣。若是單憑武功,他一人就可以挑了少室山下的這個門派。但是,這回他是有求於方丈大師,總不能喊打喊殺的,傷了和氣。然而,那次在地下熱泉,他無意中得罪了少林門下的幾個弟子,想必這次見面,那幾個和尚也沒那麼容易放行。
不知不覺間,楊樂天已走到古剎門口。擡頭一望,黑匾金字,“少林寺”三個大字,在金色的陽光和茂密的樹林中熠熠生輝。
“少林古剎,果然名不虛傳。”正在兀自感慨間,兩名守門的和尚向楊樂天打了一個佛偈。
“阿彌陀佛,施主留步。”一名瘦高的和尚上前。那一身青灰色的僧袍,把他兩頰凸出的顴骨映得薑黃。
楊樂天微一點頭:“在下楊樂天,特來拜見方丈大師,可否代爲通傳?”
“楊樂天?”兩個和尚同時一怔,那瘦和尚向旁邊的同門使了個眼色,收了眼睛裡的慌張,低頭一偈:“阿彌陀佛,施主請稍等,小僧這就去通傳。”
“有勞。”楊樂天客氣了一句。那兩名僧人眼中的慌張之色,他是盡收眼底,對此他早已習以爲常。但人怕出名豬怕壯,故而楊樂天行事還是儘量保持低調。
那瘦和尚持着佛偈頷首一躬,轉身躍入門檻時,差點兒被那三寸多高的門檻絆倒。他手腳並用,狼狽地撩起寬大的僧服,匆匆奔進了大石鋪地的院子。
楊樂天走到一旁,倚樹環臂,算是稍作休息。這個姿勢恐怕是殺手標準的休憩姿勢,就如那個夜裡歡一樣,經常這樣靠着樹,偶爾嘴裡還會叼片葉子。
我們的夜教主也是個有情趣的人吶,可別用錯了地方——楊樂天心底冷笑,微風拂在面上,頗爲舒爽,不知不覺中倦意上身。
這種休憩的姿勢果然容易引人睏倦。
突感腹中咕咕作響,楊樂天這才發覺剛剛居然就這麼靠在樹上睡着了,原本七尺之外的斑駁樹影,也移了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朦朧中還懷疑是誰把他胸前暖融融的被子給抻走了,原來是時間啊。
午後的陽光不僅溫暖,又是調皮得很,躲開了楊樂天,卻偷跑到了另一個守在門口的和尚身上。那和尚半合着兩隻金魚眼,狗熊般肥碩的身材在陽光下微微打晃,彷彿他腳底下踩着只會蠕動的毛蟲。
“小師傅!”楊樂天走過去,吼了一句。
僧袍下的肥肉一顫,胖和尚“嗯”了一聲,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剛從虛空夢境中醒來的和尚,一時間還找不着北呢。
楊樂天微笑:“剛纔那位師傅進去許久未出,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出事?”胖和尚雙肩一抖,帶着朦朧睡意的雙眼陡然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