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用微笑迴應着樓上的佳人。
落花眸中兩汪清水,似向飛鳥表達着複雜的情愫,樓下的白衣俠客依然微笑,她只得無奈搖頭,直到被那恩客強拉硬拽了進去。
“飛鳥兄不覺得可惜麼?”楊樂天脫口問。
“這是她的選擇……”飛鳥轉動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二人沉吟片刻。楊樂天忽道:“飛鳥兄,你每天都來此麼?”
飛鳥苦笑:“不,這是我的避難所。”他突然將酒杯緊緊持住,在桌上敲了兩下。
楊樂天察覺飛鳥神色有異,問道:“有事發生麼?”
飛鳥撂下酒杯,淡然一笑:“其實沒什麼,不過我也沒什麼可隱瞞楊兄的。那天拭劍大會後,你暗自跟隨琳兒而去。你師父諸葛前輩便認定我就是毒害妙齡的兇手,因爲在毒發之前,仙姑最後見到的人是我。況且我也承認,仙姑的確是喝了我敬的茶後才毒發的。”
楊樂天駭然失色,飛鳥反而氣定神閒,淡淡地問:“楊兄相信麼?”
楊樂天木訥地搖搖頭,微張的嘴沒有合攏,煞白的臉也沒有從震驚中緩過來。
飛鳥笑了笑,拍上楊樂天的肩頭,“果然是兄弟知我心。”
嘆了口氣,飛鳥又拿起玉壺,緩緩地向空杯中斟着酒,“不過我也習慣了,即使天下人都把我飛鳥看作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也無所謂,清者自清,一切無愧於心就好。”
楊樂天明白了飛鳥話中的意思,雖對此話不以爲然,但也十分佩服飛鳥的肚量和氣魄。他點點頭,舉起杯中酒,“飛鳥兄果然真君子。來,幹!”於是,他又連敬了飛鳥數杯。
雖說古人喝的米酒不算是酒,比今人還差一大截,但那畢竟是“看着象水,喝着辣嘴”的酒。
楊樂天酒氣上蒸,加之鬱結於心,這勁力來得更加猛烈。正所謂舉杯消愁愁更愁,楊樂天心中難過,漸感頭暈目眩,他暗暗順了順氣息,忽然按住飛鳥正要舉杯的手,“飛鳥兄,楊某有一事相求。”
“楊兄請講。”
“我想……”楊樂天被酒氣頂了一下,眼中有點模糊,用力眨眨眼睛,纔看清了面前的白衣俠客,“我想拜託你替我照看琳兒一個月。”
“楊兄是擔心琳兒出意外吧,你不該讓她傷心。或許你可以選擇更好的方法。”飛鳥的酒量顯然勝過楊樂天,幾壺下肚,頭腦依然清明。
“我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楊樂天手指在飛鳥的手背上扣得更緊,擡起沉重的頭,看着飛鳥,“有勞飛鳥兄了。”
飛鳥皺眉,楊樂天的手指摳痛了他。但見兄弟神情堅決,義無反顧,沉吟道:“自古情事最難解,希望楊兄不要辜負了你的琳兒,更不要把雨燕作爲犧牲品,我可就這麼一個妹妹。”
“不會。”楊樂天肯定地搖了頭。
“如此甚好。我飛鳥在此答應楊兄,一個月後,我會將琳兒姑娘完璧歸趙,親自送還到楊兄身邊。”
楊樂天心事定下大半,便與飛鳥道別,飛鳥本想和他多逗留一會兒,但身負囑託,也不便駐足於此。於是二人一同離開春香樓,楊樂天回無名山莊,飛鳥則一路尋着琳兒而去。
茫茫黑夜,偏偏趕上天公不作美,一時間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飛鳥剛出了洛陽城,恰逢有座破廟可以暫避風雨,便直奔過去。他正欲擡手推門,怎料半扇門板“咿呀”一聲,突然向內倒去,飛鳥下意識地退後幾步,尋思:“這破廟許是年久失修,門板纔會漸漸腐蝕斷裂。”
破廟內漆黑一片,再加之外面電閃雷鳴,愈加陰森恐怖。
飛鳥隻身進來,忽聞房樑上一陣騷動,咚咚作響,間或傳來“吱吱”之聲。此時換作平常人恐怕早已三魂去了七魄,但飛鳥卻毫不在乎,像老鼠搬家這般尋常之事,他見得多了。
這些年,飛鳥漂泊在外,風餐露宿早已習以爲常,更何況有瓦遮頭,不必淋雨受凍,簡直是享福了。於是,他決定在此小憩片刻,等暴雨稍息再行尋找琳兒。
席地而臥,掃地風拂在身上絲絲入體,飛鳥藉着渾身酒熱,不一會兒便睡着了。待睡到朦朧之際,飛鳥隱約聽聞呼喚之聲,睜開眼睛,果見面前突現一人。他登時清醒過來,心下大駭,因爲憑他的武功,有人進來理應察覺,但眼下這個人又當如何解釋。
那人破衣爛衫,頭髮蓬亂,由於破廟內光線極弱,樣貌也看不大真切。飛鳥見他手中端着個鉢,心道:“原來是個乞丐。”
乞丐一直咧着嘴嘿嘿地笑,也不多言,就是不住地點頭。
飛鳥心地善良,既然同爲天涯淪落人,理應仗義相助,於是從身上摸索出些碎銀子丟到那鉢裡。乞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垂涎欲滴,急忙放進嘴裡咬。
飛鳥見狀大爲不悅,難道還懷疑我給的銀子作假不成。誰想那乞丐竟咬得把門牙崩了下來才肯住口,登時鮮血迸涌,抓起那把碎銀子,狠狠地向地上一擲,罵道:“龜他孃的不能吃!老子都餓了三天了!”
“真乃可憐之人吶,還好他不是個啞巴。”飛鳥心中嘆息,他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囊,打開來看乃是半個白麪饅頭,飛鳥本打算路上作充飢之用,此刻見這乞丐心生憐憫,也就拿了出來。
飢不擇食的乞丐見了饅頭登時眼放金光,怒氣全消,立刻笑嘻嘻地湊上來,討好着拱手:“謝謝大爺。”眼見這饅頭就要到手,飛鳥卻倏地收手,將饅頭扯在身後。
“等等,你要這饅頭不難,但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只有你據實回答,這饅頭就是你的了。”
乞丐一晃悠腦袋,“什麼問題?”
“你今晚可否見過一名白衣女子,中等身材,清純美貌?”飛鳥是想打聽琳兒的下落,每個可能的機會他也不願錯過。
乞丐一愣,又點了點頭,“見過,見過,那姑娘向着北面的骷髏嶺去了。”
飛鳥偶得琳兒下落心頭大喜,但這“骷髏嶺”三個字,又是聽得一驚:“骷髏嶺乃是埋葬死人的地方,琳兒一個弱女子去那裡做什麼?”
“你可知此處距骷髏嶺還有多遠?”飛鳥問。
“不遠,離此五十里,半柱香的事兒。”乞丐滿不在乎的道,眼睛卻死盯着饅頭,炯炯放光。
飛鳥驚聞此言,登時臉色大變,想自己輕功不弱,半柱香也就最多能行三十里。這乞丐貌不驚人,居然能行五十里?但見乞丐說得輕鬆,倒不似玩笑。又回想起適才乞丐入門之時,自己竟絲毫未覺之事,看來這乞丐的輕功果真不可小視。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飛鳥捏着饅頭,心生一計。
饅頭高高擎在手中,飛鳥和乞丐談起了條件:“你想要這饅頭?容易啊。先帶我去骷髏嶺,如何?”
乞丐兩顆豆大的眼珠滴溜一滾,吸了吸鼻子,“好,你可不許反悔。走!”這個“走”字剛吐出來,飛鳥已經被他牽扯着掠出破廟。
外面的暴雨已經停了,那乞丐用足尖點着水窪,在蒼茫的月色下急速飛掠。飛鳥就算用盡全力疾速跟隨,也如被拉着飛馳的馬車,只有被牽着的份兒。而乞丐一口氣奔出五十里,還帶着飛鳥這個累贅,根本不以爲然,他輕鬆自如地一踏墜地,身行驟然而止。
這一駐足不打緊,飛鳥根本毫無準備,身子一搖,這乞丐卻將手順勢一放,他身體剎那間失去平衡,生生地被橫甩了出去,正跌在一個大的水窪中。
飛鳥入世以來,從未如此狼狽,他掙扎起身,看着滿身的泥污,哭笑不得。一擡頭,又見那乞丐擎着饅頭,正得意地衝他笑,“骷髏嶺到了,饅頭歸老子了。”
想來那饅頭定是乞丐駐足之時奪將了去,既然乞丐實現了承諾,飛鳥自不必計較,反倒是見了乞丐狼吞虎嚥進食之醜態,心中又是一番悲憐嘆息。
悲天下可憐之人,嘆自身亦在其中。
“啊!”怎料半個饅頭還沒啃完,那乞丐猛然間一聲慘叫,一頭栽倒在地。
飛鳥近身一探,乞丐已然氣絕,突現一記菱形葉片封在喉嚨。
“天神教!”忽聞風聲有異,樹枝凌動,飛鳥不假思索,一個健步攆了上去。
飛鳥的輕功雖與那乞丐不能同日而語,但在江湖上也非見一般,眼見目標越來越近,這背影一身白紗,體態嬌小,步伐輕如浮雲流動,飄飄欲仙,“莫不是琳兒吧?”飛鳥此念一生,便刻意變換步法,放慢了速度。
行出一里,來到密林深處,那女子忽一收步,輕鬆收步,她身形一轉,飛鳥這回看得分明,“果然是琳兒!”他喜出望外,可又一轉念:“莫不是琳兒殺了那乞丐?”
“出來吧,我知道是你。”琳兒對着黑漆的林中高呼。
蕭瑟的夜風襲來,吹得尚未凋零的黃葉簌簌作響。滴滴答答,有雨水從葉片上滑過下來,濺得飛鳥一頭濡溼。
“居然被她發現了,難不成是疏於練習,輕功退步了?”
飛鳥心裡一突,用手遮着頭頂,正欲現身,忽聞林中似有悶咳之音,一個低沉冰冷的聲音擲來:“我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樹冠搖動,又滴落了無數的宿雨。那是一個黑影,漆黑的斗篷罩頭,完全看不到臉龐,若不是他自動現身,在這漆黑的子夜根本無從找尋,完全和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
飛鳥瞬間咬破了嘴脣,因爲那個黑影動了,正是面向他的方向。他看到了那雙眼睛,在冷月的清光下射出了兩道冷電,那樣冰封犀利的目光世間罕見。
是啊,飛鳥早該想到,那被他忽視掉的菱形葉片,不正是天神教的標誌麼,而有如此冰冷肅殺之氣的人,應該就是……夜裡歡的名字呼之欲出,他及時堵住了自己的嘴,把身子向樹後挪了挪。
“你不該殺了絕影堂主風子道長。”
“我只服從命令,少主。”面對琳兒,即使是身份地位的改變,不變的依舊是那冷漠似冰的語聲。
“我的身份……”琳兒遲疑了一下,“你到底知道多少?”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服從義父的命令。”
琳兒嘆了口氣,“罷了,你先把解藥給我。”
“你孃的毒並不是天神教做的。”
“那是誰做的?”琳兒一時之間慌了神。
“誰做的都好,據我所知這毒無藥可解,我勸你最好快去找醫仙,也許他是唯一有辦法的人,吳銘的功力支持不了多久。”夜裡歡一邊說一邊向後躍出幾丈,拱手:“少主保重。”
“嗖——”那個黑影翻身躍上樹冠,隱在黑夜之中,消失了。
“琳兒,你和天神教到底什麼關係?”
聞得這一聲質問,琳兒身子微微一顫,顯然不能接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飛鳥。
“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