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汴梁。
繁華帝都,永遠少不了車水馬龍的街道。然,今日卻有不同,集市還沒開始,小販們便紛紛收了攤子,混入涌動的人羣中,街上的行人逐漸匯聚起來,皆然是向着一個方向行去。隨着日頭的高擡,這條人流越聚越多,漸漸地,如一條巨龍般遊向五朝門。
五朝門,那是斬首死囚犯的地方,而今日要斬的犯人,的確非同以往。路上的人不是去看熱鬧的,而是去送王爺最後一程。尋王爺南征北討,攻打吐蕃,平亂南蠻,多年來爲朝廷立下過赫赫戰功,深得民心,每每捷報傳來,百姓必會夾道歡迎。
今晨颳了多日的秋風突然熄了,天空中灰濛濛的,結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壓得人們透不過氣來。街道上,來送行的人們邁着沉重的步伐緩緩前行,個個低頭斂目,悲痛和哀傷如瘟疫般地在人羣中擴散開來。
一雙空洞的眼睛在人羣中尋尋覓覓,等待已久的囚車終於向着這邊緩緩駛來。項械、手械、足械,加壺手,一樣不少的掛在尋王爺身上,連木籠露車都顯得多餘了。
經過數月的囚徒生涯,尋王爺比原先瘦了一大圈,兩邊的顴骨高高隆起,昔日紅潤的面色已變得蒼白一片,然而,王爺身上那威風凜凜的氣勢仍在,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便立即會令人浮現出王爺身披紅巾鎧甲,穩坐高頭大馬,凱旋而歸的場景。
身子跟着囚車顛簸,尋王爺含着熱淚向路邊送行的百姓點頭致意。有百姓送上熱氣騰騰饅頭,也有人遞上烈酒。
“王爺,吃一口吧,吃一口再走。”
“王爺,喝口酒,砍頭的時候就不會疼。”
“讓開,讓開!”押送囚車的官兵看在眼裡,也只能搖頭嗟嘆,他們也想對王爺聊表心意,可是時辰耽誤不得,只得硬着頭皮推開兩旁不斷上涌的百姓。
王爺的淚爲百姓而流,淚水順着肉皮鬆弛的老臉簌簌而下,眸子裡露出溫和的笑意,婉拒着一雙雙遞上心意的手。霎那間,王爺眼中的笑意凝在眼角,卻是不動了,如鷹一般銳利的目光忽然對上了人羣中一對空洞的眸子。只是盯了那一眼,王爺便飛快地移開目光,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聲音大得足以掩蓋了人們的喧囂聲。
譽兒,真的是譽兒!他不是逃了麼,他怎麼會來?他不該出現在此地啊……
老王爺雖然很想回頭再看兒子一眼,可是理智告訴他,絕對不能回頭,會害了兒子的。然而,王爺沒有料到,就在自己別過頭的剎那,一個黑布口袋罩上了兒子的腦袋。
“你乖乖就範,別逼我打暈你。”耳邊低低地警告。
脖子被罩頭勒得正緊,尋譽哼也哼不出一聲,只得配合着用力點頭。忽的足下一空,身子被人高高提起,他倒着步子,卻全是踏空,下一瞬身子便斜了出去,被人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哎呦!”尋譽感覺全身像是被摔散了架,沒一塊骨頭不痛。
抓下罩頭,尋譽楞了一下,然後迅速判定自己是處於一個酒館的二樓。便在此時,一個板凳迎面飛了上來,他驀地跳將起來,躲開了板凳,慌忙衝向樓梯。
樓梯口,一名男子正飛身掠來。
“楊樂天!”尋譽面上一僵,吃驚地望着剛剛站定在自己面前的人。
“跟我走!”楊樂天不由分說地將尋譽提起,回眸一瞥,剛剛與他對敵的女子也躍上了二樓。女子身着勁裝,容貌俏麗,雙手各握一把短劍,劍長一尺,寬兩寸,劍身雪亮。
楊樂天扯了尋譽急速向後閃掠,一直退到了露臺。
“放過世子,好麼?”楊樂天背靠着圍欄,回頭望了一眼樓下漸漸涌退的人流,又與那持劍相向的女子商量。
“對不起,這次真的不行。”女子看着那個躲在別人身後戰戰兢兢的書生,對楊樂天搖頭。
楊樂天挑了挑疑惑的眉梢:“可是那日……爲什麼你能放過飛鳥,今日卻不能放過他?”他語聲一頓,喚道:“沁兒。”
沁兒臉上一熱,爲何自己的名字從這個男子口中喊出來,胸口就突突撞得厲害,忽然生出想放過世子的衝動。但是主上交代了,人是一定要帶回去的,否則她也難以預料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
“因爲他是朝廷欽犯。楊樂天,你可想清楚了,包庇朝廷欽犯,一樣活不成。”沁兒咬了咬牙,說出來冷厲威脅的話,卻是在好心勸阻。
“哦,你們萬柳山莊怎麼還管起朝廷的閒事來了,柳盟主真是有心了。”楊樂天勾起了諷刺的嘴角,連眸中都帶着對柳飛揚的不屑。
“廢話少說!快把人給我。”沁兒大叱。
楊樂天輕蔑地一笑,將尋譽向身側推去。尋譽身子一歪,瞬間又被另一女子扶住,擡眼之間,正撞上一對冰雪純淨的眸子。
兩把斷劍覆上真氣,迅疾地刺向楊樂天。沁兒身材嬌小,習練的劍法正取了這個優勢,靈活敏捷。但再快的劍,居然沒有楊樂天的手快,玄魂劍根本無須出鞘,他只是隨手一撥,那隻大手就握上了她纖細的腕骨。
“骨骼不錯,就是略微小了些。”楊樂天豎起劍眉,冰冷而美麗的眼眸中夾着暖味。
——爲什麼會這樣?
沁兒怔了怔,臉上毫無預兆地開始發燙,她忙別過頭,掩飾起什麼。手被楊樂天攥住,沁兒竟然不想再作掙扎,可偏在這時,腕骨卻從那隻溫暖的手中滑落下來。
“你以爲憑你的武功可以從我手中把人搶走麼?”楊樂天淡淡的問着,舉起拳頭頂在嘴邊咳了幾聲。
沁兒又羞又怒:“哈,真是可笑,我竟然連一個病人都打不過!”
“你們不要再打了!”尋譽驀地一聲大喝,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勇氣,鼓着腮幫子向沁兒道:“你要我的人嘛,好,我跟你走。但是現在請你讓開,待我送完我爹最後一程,我就跟你走,可以麼?”他紅着眼睛,抹了一把淚,拔足便走。
“我陪你去!”楊樂天拍上尋譽的肩膀,不料反被尋譽大力甩開。
“不用你多管閒事!”
灰濛濛的天空中,揚揚灑灑地飄起了雨絲。望着消散的人羣,尋譽使出渾身解數,沿着空蕩的街道,徑直向着人流的盡頭奔去。
“父王,等我!”
那個盡頭,正有一場殺戮等着他親眼見證。
手被反綁在木椿上,雙腿跪地,尋王爺仰望漫天的雨絲,長嘯一聲,癡笑起來。他瞥見儈子手淌着雨水的大刀,預見到片刻之後,那上面淌下的將會是自己的血,卻仍能神態從容,笑着面對死亡。
大義凜然,慷慨赴死,也不過如此。
尋王爺對着每一個前來送行的百姓含笑點頭,也慶幸着人羣中沒有再見到譽兒的身影。
“謝謝!”王爺的聲音變得嘶啞,彷彿有什麼東西咔在了喉嚨裡,眸中充盈着感激的淚水。面前這個喂他吃斷頭飯的年輕人,雖然不是親兒,但是王爺愛民如子,與譽兒喂的沒有分別。
嚥下最後一口白飯,尋王爺苦笑着,認命地將頭向前伸出。儈子手撥開他脖後的亂髮,露出待宰的白頸。
冰冷的雨水砸在白頸之上,順着衣領倒灌進胸膛。王爺還能感受到一顆赤熱的心在跳動,不屈地抵抗着雨水的冰冷,然而那顆心早就死了,從皇帝要冤斬他的時候就死了。
儈子手舉刀的雙手在雨中顫抖,四周全部是憤怒的百姓,那些怨氣撲面而來,化作雨絲割在他的臉上,他的麪皮開始抽動,眼巴巴地望着几案上的紅漆小筒。
一支支三寸餘長的竹篾插在小筒裡,每一支竹篾上都用紅筆描着一個大大的“斬”字。只要此字一落,便會有一顆頭顱應聲滾地。
秋風拂動,雨點橫斜。肅殺的氛圍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冰,化作霜雪,隨着雨水墜落。
時辰一到,百姓的哭聲、喊聲連成一片,尋王爺面色不驚,風骨凜凜地跪立在刑場中央,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個刻有“斬”字的竹篾跳上了天,之後“啪”地一聲,落在尋王爺的膝前。儈子手揚起慘亮的白刃,甩翻了一襲的雨水,手起刀落,精確地從頸骨的縫隙中插入,切斷了頭顱與身體相連的關節。
“咕隆隆”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落到了地上,滿腔的熱血如泉水般噴了出來,堅挺的身軀轟然倒地,激起了一地血水混合的濃漿。
父王……父王!父王!!
尋譽趕到的時候,正是這觸目驚心的一幕。他來晚了一步,沒有能送到父親上路。他怔怔地望着地上那個被紅色覆蓋的頭顱,污濁蓬亂的髮絲間,父王的音容笑貌還是這般深刻,與他記憶之中的並無二致。
雨水無情地衝刷着滿地的鮮血,大片大片鮮紅的血中混入了越來越多的雨水,淡去了顏色,逐漸變得粉紅,靜悄悄地蜿蜒流淌,不知道它們要流去何方,正如尋譽的靈魂一樣。
那雙空洞的眸子沒能再流出眼淚,只是完全被一種色彩所充溢——紅色,殷紅慘烈,那是父王的血。
是孩兒不孝!是孩兒不孝!父王,孩兒來晚了,沒能送您最後一程……
頹然跪在積水中,尋譽神情呆滯,面向身首異處的老王爺不住懺悔。他忽視了一切,忽視了雨水,忽視了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忽視了別人對他的指指點點,只沉溺在一個人的世界裡。然而,最重要的東西尋譽也一併忽視,那就是危險——角落裡,一對陰冷的眸子正在醜陋的面具下閃着犀利的光,那束光仿若一支冷箭,直射向這個跪立在雨中的人。
“快走!”楊樂天一拍尋譽的肩頭,把這個頹廢的人一把提了起來。
尋譽沒有說話,更沒有反抗,任由楊樂天拖着他在雨中疾奔,身子軟綿綿的,彷彿變成了一隻斷了線的木偶,倏忽之間,眼前一黑,四肢垂落下去。
“想走,沒那麼容易!”
雨中,出現了一張羅剎面具,面具下的眸子一縮,射出一道陰冷的光。來人凌空踏上兩步,擋住了前路。
楊樂天大驚之下,腳下急剎,拖着尋譽不敢放手,否則一旦世子被官府發現,那也是驚天動地的事情。
“讓開!”楊樂天怒吼一聲。
然而,面前這個帶着羅剎面具的人對這吼聲置若罔聞,仍是懷抱長劍,在雨中凝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