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牆上燈燭的光,從左後方照來,閃閃爍爍。
八邪站在高處,那些火光離她如此之近,紅彤彤的,映得銀白色的髮絲一片霞色。火燭之光同樣照在她雪白的左頰上,透過精白的皮膚可見到一條條泛紅的血脈,這一側的臉如鏡子一般,反射出炫目的紅光。
楊樂天持着玄魂劍,肩頭的血順着手臂流到了玄魂劍上,又順着劍上的血槽滴到了地上。冷酷的殺意出現在他的血眸之中,除了這殺意之外,還有八邪右側的臉。
柳飛揚卻沒有去看那張臉,而是低頭盯着地面,緩緩地向椅子的方向靠近。
“快跳到椅子上去!”沁兒向着楊樂天喝了一聲,自己則拉上飛鳥躍下牢籠池底。當然,那間牢籠中還有兩個人,玉塞人和善九烈。
然而,近乎瘋狂狀態的楊樂天似乎沒有聽到沁兒的話,他持着玄魂劍,未挪動半分。
這時,土牆上的燈燭忽然滅了,牢房內陷入了一片黑暗,如墨汁一般的漆黑。
“楊樂天,快跳到椅子上去!”沁兒又發出了一次警告,在黑暗中,她隱約聽到了衣袂飄動的聲音。但是,楊樂天究竟動了沒有沁兒不知道,她只聽到嗖嗖地風聲,從耳際掠過。
牢內的風開始流竄起來,先是貼着牆壁,之後是地面,再之後是繞着一根根囚籠的鐵柱迴旋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大哥會不會有危險?”飛鳥抓住沁兒的衣袂,急切地問。
“會。”沁兒答了一字,覺得不妥,又補充道:“這是一種很可怕的蠱術,天下間,只有西域的蠱王纔會使用。”
“那婦人是西域蠱王?”飛鳥一怔,扯動他手下抓着的衣袂,“那我們快去救大哥!”
“不。”沁兒抓住了奮力起身的飛鳥,沉下聲音:“現在去,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飛鳥吃了一驚,臉上如刀割似的痛。
周圍的風漸漸大了,呼呼地刮到了臉上,沁兒的臉亦是同樣的痛。可是,那樣強大的蠱術,她無力阻止,即使是柳飛揚也不能。
“呼——”風沒有熄滅,只是在牆上的燈燭一瞬間全部點亮。
土牆上每隔半丈,便掛有一盞這樣的燈燭,十丈長的牢房中,共有二十一盞燈燭。燈燭下面是木質火把形狀的燈託,其中有六個燈託控制着六間牢房水池的水閘。燈託上面有一個銅盤,裡面有久燃不盡的燈油和一根細細的捻線。
恍如白晝的強光突然破入眼簾,令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閉上了眼睛。
“你看到了麼?”飛鳥揉了揉眼睛,在一丈深的池底,他仰着頭,看到了半張似魔鬼的臉。
眼睛凸了出來,沒有眼眶的包裹,失去了瞳孔的顏色,蒼白如冰球一般被頂在皮肉之外。黑色的黏液在右側的臉頰上附着,宛若泥濘的池沼,其中有星星點點的陰影在動,白色的軀體,肥厚的肉身。
“噁心,那是一條條蛆蟲麼?”飛鳥推了推一旁沉默的沁兒,驚訝地問。
“嗯。”沁兒木訥地點着頭,她的眼中當然可以看到,她還看到,以鼻樑爲分界,另一側的臉依然正常——幸好繼母只用出了一半的術法。
“我們殺出去吧!”飛鳥狠狠地道,轉頭又看向沁兒,意外的是,他在沁兒臉上看到了的笑意。
沁兒笑容一斂,搖搖頭:“別去,現在可不是時候。”
“呵,原來你是在看笑話!”看到剛剛那個欣慰的笑容,飛鳥忽然生出了上當受騙的感覺,“你不去,我去!”
“你最好不要去,你若去了,就會和楊樂天死得一樣慘。”沁兒漠然道。
飛鳥驚問:“你說大哥會死?”
“對,還會死得很慘……”沁兒垂下長長的眼睫,不忍再看將要發生的一切,耳邊已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別去看,將會很恐怖,你接受不了。”頓了一下,沁兒又勸,手始終沒有放開飛鳥的衣尾,她真的不希望飛鳥去白白送死。
飛鳥用刀爲拐,杵着池底站了起來,視線與牢籠外的地面相平,登時看得他頭皮發麻。地面上,陡然生起了一灘黑悽悽的東西,黏黏糊糊,在那裡面,還有很多白色的東西在蠕動,就如同婦人臉頰上附着之物。
楊樂天被困在其中,如陷池沼。
“滾!都給我滾!”
瘋狂後的楊樂天第一次說出了語言,那雙血眸在他看到地上之物後,已經霍然黯淡下去,恢復了黑白分明的顏色。
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蟲充斥着他的眼睛,令他不斷作惡,從胃裡吐出了一些黃水。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過東西,胃裡面只剩下一個空空的皮囊,實在是沒有什麼可吐之物。
楊樂天抽出玄魂劍,狂亂地向着地面上的“泥沼”斬去,每一劍斬下,只是掀翻起一蓬淤泥,裡面更裹着無數米白色的小蟲,沾到他的劍上、衣服上、皮膚上。
那些小蟲並不是普通的蛆蟲,而是一種叫喪魂的蠱蟲,類似於寒冰蝕蠱,只不過喪魂蠱要比寒冰蝕蠱的性子,兇猛數倍。
喪魂蠱的每隻蠱蟲都是如梭子般的形狀,中間胖,兩頭尖。它們可以順着汗毛孔迅速地鑽入皮膚,無論血肉骨髓,一概吸進腹中。且喪魂蠱一旦鑽入人的身體,是不會自動消亡的,直到把人吃得剩下一副枯骨,它們還會聚集一團涌動,尋找下一個經過的目標。
“滾!”楊樂天大喝一聲,他揮舞着玄魂劍在蠱坑中奮力廝殺,然而,玄魂劍剛剛砍殺掉一些蠱蟲,立即又有更多的蠱蟲出現。默默的吟誦聲從八邪的脣邊傳了出來,越來越多的蠱蟲泥沼中翻涌開來,如沸水般在泥沼中冒起了泡,並順着楊樂天的靴子向上爬去。
一些蠱蟲順着他腿上的傷口鑽入了皮肉,這種鑽心的痛,令楊樂天的頭腦頓時清醒過來,他霍然擡頭,看向八邪那張翕動的嘴脣。
只要擊倒那個施展蠱術的人,這些地上的蠱雖不一定會消失,但至少不會變得更多!
“唰——”玄魂劍在楊樂天的催動下,已經向着八邪身前的空門襲來。
此刻,柳飛揚早已躍上了桌子,貼身保護八邪。他知道,師父在施用這種高深的蠱術期間,防禦能力是極低的。
沒有了骨扇,柳飛揚赤手空拳,向着飛過來的玄魂劍踢了一腳,將劍震飛的同時,自己的靴底也多了一道口子。湊巧的是,有一隻附在玄魂劍上的喪魂蠱沾在了那道裂口處,鑽入了柳飛揚足心,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然而,作爲蠱師的柳飛揚,又何曾會怕了這樣蠱蟲。他臉色只是微微一變,腳下一跺,想把這該死的蟲蠱逼出去,不想卻冷不防被八邪踢了一腳,呵斥:“忍着點!”
“是,師父。”柳飛揚一臉窘迫。
楊樂天縱聲一笑:“柳飛揚,你自食惡果!”
玄魂劍打了個旋,回到了主人手中。儘管足底被池沼黏住,但玄魂劍仍是可以操控的,楊樂天不會放棄。他已經從剛纔的力量中獲得了新的希望,即使自己不能活着逃離,也要盡最大的努力,讓他的兄弟逃離。
“唰,唰,唰!”幾道寒光,急如電閃,圍着桌上的師徒轉動起來。
柳飛揚一邊閃躲,一邊揮指彈出幾縷劍氣,堪隔開寶劍的鋒芒。但眼見這劍每一招都是向着要穴刺來,他這些小伎倆始終不敵,在極其躲閃之間,內心深深畏懼着這操劍之術。
倘是柳飛揚一人,對楊樂天的操劍之術都已應接不暇,更何況現在還要保護施蠱中的師父,便是吃力爲之,除非柳飛揚使出他的必殺技……然而,那個必殺技卻有個致命的弱點,以至於當下不得施展。
“楊樂天,你這個將死之人,還不快快束手就擒!”柳飛揚閃過一劍,抱着八邪的身子向左側一傾。
“嚓!”玄魂劍從柳飛揚的肩頭飛掠過去,擦破了他的衣襟,帶起一串血珠,凌空飈飛。
“我死了,也會拉你給我陪葬!”楊樂天儘管氣虛,所說之詞仍字字鏗鏘。他左手在腿上一拍,震落了一些蠱蟲,右手指尖運出一縷黑氣,並指在空中一劃。
“嘶——”柳飛揚被剛纔那一劍刺得皺緊了眉頭,這刻又見玄魂劍鬥轉回來,向着他的背心而來。他低頭一躲,幾乎從桌子上翻落下去,站穩了身子,又看了看地上數以萬計的喪魂蠱,不禁毛骨悚然。
“即便是死,也會不同,你的死法要比我慘過一百倍。”柳飛揚看向身陷在蠱蟲之中的楊樂天,脣邊勾着幸災樂禍的笑。
“好,那你就一起下來試試!”狠戾的眸光閃過,楊樂天手腕一轉,突然操劍刺向八邪外凸的眼球。
那看似不在視物的眼球,卻是這蠱術的關鍵!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楊樂天誤打誤撞破了這蠱術——柳飛揚臉色大變,擋在師父面前,迎上那道銀白色的劍光。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勇氣,他居然赤手一探,橫空去抓住玄魂劍的劍柄。
便是這一探,令楊樂天始料未及,柳飛揚雖未能握住劍柄,卻令劍走偏鋒,直直飛了出去,正戳進身後土牆上一盞燈燭的木質燈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