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無名山莊。
宿雨猶溼,院子裡,凋了一地的牡丹花瓣。有的粘在溼滑的碎石上,有的在淺窪中輕輕浮蕩。江墨推開房門,頓時眼前一亮,他歡喜地跑過去,回頭衝着屋內大喊:“爹,快來看,院子裡落了好多的花瓣啊。”
江武興站在門口,伸了伸膀子,深深汲了一口雨後晨曦的空氣。泥土的清新中,夾着牡丹花的馥郁馨香,登時令他神朗氣清,精神百倍。他信步來到院中,看着兒子在地上撿拾花瓣,精心準備着起“午膳”來,不禁啞然失笑。
“啪”,後背被人猛然一擊,江武興不躲不閃,結結實實地捱上這一記花拳,隨即身子一挺,咿呀叫苦。
“行了啊,別裝了。”吳雨燕作勢又要給上一腳,江武興連忙舉手告饒。
兒子見怪不怪,毫不理會父母的小情趣,只忙着手下支竈做飯。吳雨燕看在眼裡,搖了搖頭,心中暗嗔:“小小男子漢,怎麼起了女孩家的興致。”想到此處,她跨上一步,急躁地一腳踢開墨兒剛剛架好的竈臺。
“娘……”江墨蹲在地上,眼巴巴地仰望着母親一臉的嚴厲,淚珠拱出了眼眶。
“哭什麼!”吳雨燕不耐煩地呵斥,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長布袋,凌空倒轉,“啪嗒”一聲,一把小小的桃木劍掉落在江墨腳邊。她楊了揚柳眉,命令:“拿起來,墨兒,這個纔是你該做的。”
“雨燕。”江武興從旁推了妻子一把,卻遭妻子橫了一眼。墨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忽的眼神定住,一動不動地瞅着地上的木劍。
“怎麼了,想通了麼,墨兒。”雨燕沉了口氣,蹲下身,耐着性子用香帕沾着墨兒眼角的淚水,柔聲道:“墨兒,你快點兒學好武功,就不怕那些壞人了。”
墨兒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驀地拾起了地上的木劍。雨燕欣然一笑,卻在一瞬間,那木劍順着墨兒的小手飛出,重重地被擲了出去。
“哼!”墨兒用手抹了兩把淚,小嘴一撅,發足就奔。
“你要去哪裡兒?墨兒……”吳雨燕剛要去追,忽被丈夫壓上了手腕。
“我去!”江武興對她點了頭,隨後攆去。
墨兒不顧一切地向院外衝去,幾歲大的孩子就已有了小脾氣,他穿廊過院,一路竟奔到了無名山莊的大門口。
“唉,小少爺,你這是要去哪兒啊?”守門的下人攔住了江墨。江墨使出渾身解數,去掙脫下人的阻攔,扭動之間,身子一撞,湊巧將大門推開一隙。他小小的瞳仁一亮,登時從門縫中鑽身而出,不料忽的眼前黑去,恰撲入一個人的懷中。
“慢點兒。”黑衣人瞬間摟住了這突然其來的小人。
江墨木訥地擡起頭,疏離地向後退卻。便在此時,無名山莊的兩扇大門赫然敞開,江武興業已追至門口,一把摟住了心愛的兒子。
“玄武?”江武興脫口呼出,立時又改了口:“不對,該是夜教主纔對。”說話間,他笑聲朗朗,鬆開墨兒交給下人,闊步迎了出來。
夜裡歡向上泯起嘴角,過去拍了拍江武興的肩頭。自從江武興下山後,夜裡歡已經四五年沒見過這個兄弟,每每走到青龍殿,便會勾起思念之情。今日再與兄弟一見,自然心潮澎湃,即使是千年冰山,也被這股熱血融化了一角。
“咳……原來我們的夜教主,也是會笑的?”楊樂天跨過門檻,一絲難測的目光在眸中一閃而過。
江武興尋聲一瞥,脣邊的笑意未及斂去,便張着口僵在當場,眼珠怔怔地跟着楊樂天緩緩移動。
楊樂天會心一笑,揚起蒼白的面龐,淡淡地道:“我還活着,江兄沒有白日撞鬼。”
“那就好。”江武興僵硬地泯了脣角的笑意。
“不對。”江武興即刻搖頭,“你明明已經死了,我親手把你的屍體擡進棺木的,而且那時你的身子業已冰冷。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的確沒死,只是可惜,也活不了多久了。”夜裡歡看了看楊樂天,和江武興一起踏入大門。
“對,夜教主說得沒錯,我楊樂天已病入膏肓。”楊樂天附和着,握拳低咳了幾聲,似乎想掩飾些什麼。
江武興仍舊難以置信地盯上那張全無血色的臉,暗生疑竇:真的不是鬼?不是詐屍?那面色白得有些透明瞭,難道真是如他所說,是病之所累?
“走吧。”夜裡歡一拍江武興肩頭,“進屋說。”
江武興遲遲纔回過神來,喘了一口長氣:“嗯,先進去,進去……”他神思略顯飄忽,躬身讓進兩位遠道而來的朋友。
三人穿過曲檻回欄,跨進深院重門。終於,江武興的腳步停了下來,推開一扇雕花的木門。厚重的煙塵撲面而至,江武興不以爲意,拍掉剛剛落到頭頂的硅粉,擺手一讓:“二位請進。”
“咳咳……”塵土飛揚,激起楊樂天一陣猛烈的咳嗽。
“這裡?”夜裡歡微微遲疑,還是邁步跟了進去。
“哦,這裡是我平時待客的偏廳,見笑了。”江武興爽朗一笑,隨手拿起掛在門口的撣子,揮去幾把檀木敞椅上密佈的塵埃,熱情地招呼:“請坐,請坐。”
楊樂天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勉強坐下。夜裡歡去開了兩扇窗子,一縷強烈的陽光照射進屋,空中的塵埃清晰可見,浮浮沉沉,眼見無數細小的顆粒漸漸向着窗口游去。江武興命了下人奉上茶水糕點,自己也坐在了對面的敞椅上。
泯了口清茶,楊樂天這才緩過一口氣:“你這裡怎麼搞得烏煙瘴氣,這麼大個宅子,不是該好好打理的麼?”
江武興低頭笑笑:“說來慚愧,無非是人走茶涼。自從無名山莊沒落以後,那些昔日登門拜訪的江湖中人都去踩萬柳山莊的門檻了,這裡自然無人問津。”
“咳……你的日子可真是過得逍遙快活啊。”楊樂天看着氣色紅潤的江武興,彷彿比印象中胖了一圈。
“嗯。”江武興夾起一塊杞子桂花糕,咬了一口,“我已不想再管那些不相干的江湖中事,只想一家三口過些平靜的日子。”
“可惜息事寧人只是你一廂情願,有人不想你過得這般自在。”夜裡歡環着雙手倚在牆角,他並非不想舒舒服服地坐下,只是十幾年的殺手生涯已經習慣站着了。
江武興夾着桂花糕的手驀然頓住,“不錯,墨兒被劫之事,想必夜教主已經知曉,可是我至今尋不到線索,不知是哪路人馬所爲。奇怪的是,他們擄走墨兒之後,並未加以傷害,反而是好吃好住的養着,我是猜不透箇中緣由了。”
夜裡歡忽然插口:“其實,近月失蹤的男童,不止墨兒一人,而且除了墨兒平安得返之外,其他的孩子都人間蒸發了。”
“哦?”江武興一驚,懸在半空的桂花糕失手跌落。
“呵……看來江兄真是養尊處優,久未行走江湖,這些事情,難道都不知道麼?”楊樂天諷刺了一句。
江武興看了看地上沾了土的桂花糕,又瞅瞅氣虛微微的楊樂天,反諷:“養尊處優,總好過行將就木!”
“你……”楊樂天扶着桌沿,一個氣血翻涌,又是咳聲不止。
“楊樂天,你該乖乖躲起來,不應該來上門送死。”江武興淡淡地道,又夾起一整塊桂花糕丟進嘴裡。
“咳咳……咳……”
江武興眼中一紅,楊樂天嘴角的那抹血色映上了他的瞳仁。他沉默了片刻,細細品了品齒間桂花的餘香,猶豫着什麼,最終搖了搖頭:“算了,你欠我的一劍,就此作罷。”
楊樂天聽此一言,扶着桌沿緩緩擡頭,苦澀地一笑:“呵……謝謝江兄,其實我此行無名山莊,正是想還了這筆……咳……債的。”
“哈,你的身體倘是再挨我一劍,還不立刻命歸西天?”江武興仍在搖頭,“我不想殺人,原來做魔教殺手的時候,這雙手已經沾了太多血腥,我不想再重蹈覆轍。”
突然,牆角的人動了一下,冰冷的聲音傳來:“那麼,若是爲了救人而去殺人,江兄是否願意重出江湖呢?”
“啪”,一塊桂花糕還未夾起,手中的筷子已然重重地置在盤上。江武興長身而起,走到夜裡歡跟前,按上他結實的肩頭,毅然道出一個字:“不。”
夜裡歡深鎖了眉,爲兄弟這般斷然拒絕正自爲難。便在此時,楊樂天踉蹌起身,從後面拍上江武興的肩頭。
“江兄,其實我二人特意前來無名山莊請你出山,完全是爲了救尋王爺。天可憐見,尋王爺一家無辜遭難,轉眼間淪爲欽犯,世子發配邊疆,王爺被判秋後問斬。夜教主幾經周折才得以救出世子,可是老王爺還被押天牢,受盡凌辱。當下,我們唯有想辦法儘快救出老王爺,然而,天牢附近大內高手環肆,僅憑夜教主之力,難有十足的救人把握。所以務必請江兄同教主一道,去天牢營救王爺。”
楊樂天這幾句說得慷慨激昂,江武興聽到後來居然也微微動搖,然而他又定了定心,轉過頭,逼視着楊樂天,不答反問:“你何以不去救?憑你楊樂天的本事,以一人之力就可打敗幾十名大內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