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冰雪上的人,揚手推了推臉上的面具。
“天神教中耳目衆多,主人突然到訪,可是有急事吩咐落花?”落花仰頭。
“進屋再說!”低沉的聲音從面具背後發出,吳陰天邁着方步,毫不客氣地踏入屋內。落花環顧周遭,確認沒有可疑,才進了屋,輕輕掩上房門。
“你這裡根本沒人會來。”吳陰天坐到椅子上,端起手邊的茶杯,微一猶豫,又放下了,“我已經在雪中候了大半個時辰,一個人影也沒見到。”
“原來主人早就來了。”一進屋,落花便在吳陰天腳邊跪了。
“不錯,我看見那個夜裡歡在你門口流連,卻不肯踏入半步。”吳陰天陰笑一聲,“看來那個他是冷落了佳人啊。”
落花陷入沉默,對此她無話可說。吳陰天掃視着屋子,屋子不大,陳設簡單,幾張破舊的桌椅,連牀榻也僅是尋常的木板。
吳陰天嘖嘖稱奇:“他夜裡歡身爲天下第一魔教之主,就給夫人住這樣的屋子?”
“回主人,這裡是夜教主原來住的屋子。他當玄武之時,人並不住在玄武殿,而是住在離玄武殿不遠的這間木屋裡。他如今做了教主,人搬去了總壇,這裡空下來正好留給我住。落花也喜歡這裡的清靜,遠離奢華,倒是多了幾分自在。”
“哈哈……”吳陰天雙掌相合,連擊三聲,口氣變得陰沉:“看來你小日子過得逍遙啊,你可還記得你來天神教是做什麼的?”
“落花謹記於心,莫不敢忘。”落花斂目低頭,聲音微微顫抖。
落花的內心是動搖了麼?來天神教只爲替主人摸清魔教的底細。可是爲什麼在取得了夜裡歡的信任後,還執意要那個冷漠的人答應娶她爲妻呢?這是她自己的決定,沒有問過主人,主人也沒有反對,也許從一開始這個決定就錯了吧。
吳陰天沒有再說話,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火盆內的炭火騰起了最後一縷青煙,木炭被燃得黢黑,漸漸化做一撮黑粉。少了炭火的溫暖,立時有陣陣涼意席捲上身。落花冷得瑟縮着身子,偷眼睨看吳陰天,正撞見那雙散發着陰森之氣的眸子,幸好那雙眸子沒在看她,而是盯在手中的一隻金如意上,那隻金如意通體由高純度的黃金打造,配以繁複的雕文,乃是落花的心愛之物,多來她一直帶在身邊。
這時,面具下黝黑的瞳仁微微轉動,落花一驚,忙抽回目光,深深低下頭去。
“嘭、嘭、嘭”金如意叩擊着桌面,落花再次擡頭看向她的主人。
“啪!”,一掌生風,結結實實地招呼上落花的粉頰。
等了許久,原來是等這一掌啊……落花心下一沉,垂下了如扇子般的眼睫,喃喃道:“主人打我,會被那個夜裡歡發現的。”
“哦,你現在翅膀硬了,有了靠山,就忘了我的舊恩了?”吳陰天冷冷地質問。
“落花不敢。”落花斂襟一抖,把頭低得更深。
“咣噹”一聲,金如意從吳陰天手中飛出,撞上了火盆,在黢黑的炭灰中打了個滾。
“不敢?”吳陰天站起身,怒叱:“你私藏玄魂劍的賬,我還沒找你算。你是不是也想嚐嚐主人受過的那些……”一語至此,吳陰天竟是連自己也說不下去,只得嚥了咽口水。
“不。”落花輕輕吐出一個字,連連搖頭,“主人請相信落花,落花還會一如既往地爲主人效命,至死不悔。”
盯了落花一刻,吳陰天對那雙秋波中涌動的潮水,無動於衷,反而嫌惡地踹開了那隻攀上他衣袍的手,咬牙切齒地道:“好。你最好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盡心盡力爲我把事情辦好,否則可別怪我辣手摧花!”冷哼一聲,他拂袖丟下一個紙團,推門而去。
屋中,只剩落花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原地,抹了抹眶中溼潤的東西,瞥見地上那團揉皺了的黃紙,良久,她終於有勇氣伸手去夠。
緩緩的,落花將那團紙展開,上面的文字一目瞭然,但她仍不敢相信,於是又看了一遍,最終,一顆心還是抑制不住的抽痛起來。
爲什麼?爲什麼這次又是向那個人下手,爲什麼主人總要讓她去面對她最不想面對的人,爲什麼……
落花癱坐下來,眼前一片茫然。茫然中,她無意瞥見那個失了金光、滿身黢黑的金如意,忙不迭伸手去取,顧不得炭火餘溫的燙手,只將那如意緊緊握在手心。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個如意了。
“夫人。”忽然傳來了叩門的聲音。落花從地上爬起來,坐到椅子上,整整衣裙,神態從容,完全不似剛纔的失意。
“進來吧。”話音剛落,一婢女推門而入,手上還捧着個手爐。
“夫人,奴婢奉了教主之命,給您送來了手爐。”婢女來到落花面前,欠身。
落花怔了一下,擺擺手:“好,放下吧。”
“是。”婢女將手爐放置在桌上,出屋前又向落花抿嘴一笑,“手爐已經點好了,是教主親自點上的。”
落花微微詫異,皺眉:那塊冰……也會關心人麼?
沉吟了片刻,落花緩緩將手爐托起,融融的暖意傳入手掌,一絲絲抽離着她體內的寒意。“靠山”——猛然間想起這個尖利的字眼,她真的開始猶豫了,彷彿依稀看到了另一個可以讓她這艘落單小船停靠的碼頭。那麼,那個帶着鬼面具的主人,究竟還值不值得她去犧牲……
無名山莊,後院。
竹林、蓮池,還有靜靜坐落的小屋,一切都沒有改變,變得只是心境。
寒夜風悽,落花獨自在小屋外徘徊。我來這裡做什麼?——儘管早有答案,但她還是反覆問了自己很多遍,纔有勇氣推開門板。
屋內燃着高高的紅燭,牀榻之上,就躺着落花昔日的情人。均勻的呼吸聲,微弱的鼾聲,一切都昭示着牀上那個人在沉睡。
“沙、沙”很輕的聲音,蓮步高擡輕落,向着牀榻靠近。
“誰?”飛鳥聞有異動,警覺地睜開眼睛,這是武林中人慣有的洞察力。而當飛鳥看到面前怔住的女人時,便難以置信睜大了眼睛,驚得騰地一下坐起來,張口便是一句質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落花愣了一下,退後幾步,“我……我想來看看你。”
“我很好,沒什麼好看的,你沒事的話,請馬上離開!”飛鳥別過頭,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多餘,伸臂指向門口。
“飛鳥……”落花看見這般冷漠的飛鳥,一顆心也好像被大石壓住,呼吸變得艱難起來。
“快走,沒看見門口麼?”一向耐性很好的飛鳥,對待這個多次傷害過他的人,也變得不耐煩了。
“讓我把話說完好麼?”
耳邊傳來了落花嗚嗚咽咽地乞求聲,飛鳥那隻橫着的手臂驀地一軟——難道還是緊張她的?不,沒有感情了……飛鳥說服了自己,咬了咬牙,手臂復又堅挺如初。
“走!別讓我再說這個字!”
“飛鳥,我還愛你,我的心裡自從有了你,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男子。”落花終於把她心底地話吐了出來,眶中的熱淚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她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隻堅挺的手臂,“信我!相信我!”
落花猛力地拉扯,淚流滿面。而飛鳥卻無動於衷,一句話也不說,他的身體、面部一併僵住,皺着一對劍眉,眼睛死死地盯着牀角。
突然,那哭聲戛然而止。飛鳥的衣袖被落花扯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映入朦朧的淚眼。小臂之上,縱橫交錯,結了厚厚的血痂,高高低低的隆起。那是他唯一的手臂,怎麼弄成了這樣?落花忍不住向上挽起那隻衣袖,“這……這……不,不。”呈現在她面前的是更多的傷,更寬的血痂,一條條、一道道,猙獰可怖,遍及了整條手臂。
“你……看夠了麼?”飛鳥哽咽,語聲卻冷漠得令人心痛。
“這是怎麼弄的?快告訴我,是誰幹的,我一定要他十倍償還!”落花由極度的心疼轉爲狠戾。
“夠了!這不需要你管,這是我的事情,與你不相干。”飛鳥沉下一口氣,甩開落花,說了最後一次讓她“走!”
落花收了悲聲,長長地嘆息,“好,我走。不過在我走之前,落花想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飛鳥沒有說話,看着落花過去取了茶几上的兩個杯盞,斟着茶水。紅彤彤的光影映上她如花似玉的容顏,流光溢彩,手下斟茶的動作,輕柔可人。飛鳥恍然失神,忽然覺得若真是能有個賢妻爲他斟茶倒水,彼此相依照顧,那該有多好。
然而,飛鳥的脣邊剛勾起笑意,卻看到燭光下微小的粉末浮動,只是一剎那,落花的指尖在杯盞上方抖了一下。
指甲裡一定藏了什麼劇毒之物吧……飛鳥這樣想着,心底冷笑起來,他又怎麼會忘記,面前這個女子可不是個普通人呢。
這時,落花端了兩杯茶水走到榻前,舉手奉上一杯,柔聲道:“喝下這杯茶,剛纔的話就算落花沒有說過,我還是夜裡歡的女人,你還做你的獨行俠客,好麼?”
飛鳥看着杯盞微一遲疑,但還是接了過來,漠然道:“你說話要算數。”他淡淡地看着杯中水,翠綠的茶水上飄着一層淺淺的浮沫。
這裡面究竟是藏了斷腸的毒藥,還是令人神魂顛倒的春藥呢?
“如不共赴黃泉,便是一番雲雨。”飛鳥感嘆了一句,挑起眉梢,看定落花,問:“是生?是死?”
落花心中一抖,那端在手中的杯盞,幾乎打翻。她眼神飄忽了一下,又重新看回飛鳥,“你信我,便生;不信,便死。”
“不、信。”飛鳥的眸中突地燃起了一團火,手臂一橫,將杯盞飛手擲出,連杯帶水摔得粉碎。
這樣一個反覆無常的女人,連感情都可以當做兒戲,叫他如何能信!
“呵……”落花縱情一笑,望着地上的碎瓷片,秋波中一片悲悽之色,“你寧願選擇死亡,也不肯信我?罷了罷了,這是你的選擇,你別後悔!”
飛鳥坦然一笑,毅然道:“我不會後……”怎料,他還沒說出最後的那個“悔”字,喉嚨即被卡住,眼前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眨眨眼睛,再睜開,不僅是模糊了,而且是完全的看不見了,身體漸漸失去知覺,唯獨神智還是如此清晰。
落花上前托住搖搖欲墜的飛鳥,將他的身軀橫放在牀上,一隻玉手輕輕撫下他的眼皮,之後,手腕一轉,伸向牀頭那把黝黑的刀。
手握着伏魔刀,落花的眼睛卻一直注視着飛鳥,簌簌的淚水滴落在黝黑的刀身上。她這一趟,總算圓滿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