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
閉着眼睛的松陽道人,指尖微動,一縷指風,如一顆彈丸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輕巧地震翻了匕首。
匕首再次墜地,松陽道人走下高坐,向着他的大弟子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宛若有一道夕陽投射在楊凌風的臉上,霞光絢爛而溫暖。
楊凌風怔了怔,揚起下頜,不自覺地被那笑容所感,扶上了師父向他伸出的手。
兩手相握,松陽道人面帶慈祥地笑容,“凌風,看來你與這妖女的已是情比金堅。但是,你是否也真的也鐵了心,要離開師父,離開從小成長的武當山?”
“師父,是徒兒對不起你。”楊凌風愧疚地低下了頭,看着師父飽經風霜的手指。
長吁了一口氣,松陽道人幽幽道:“那好,師父就成全了你。不過,你要答應爲師一件事情。”
“師父……”楊凌風擡頭,不可置信地望着松陽道人那張慈祥的面容——師父要答應成全,師父真的肯放過我們?
“如何?”松陽道人問,並以微微點頭回復了徒弟心中的疑問。
“嗯。”楊凌風用力點了下頭,眸中充滿了感激,“除了傷害我的妻兒之外,師父吩咐的事,徒兒寧死不辭。”
“好,把這話你記在心裡。”松陽道人語聲一頓,那慈愛的笑容再次如花般地展開。
“呃……”
猝不及防地,楊凌風悶哼了一聲,感到了右手五指間的壓迫,那份力量已經令他的指骨寸寸斷裂,再也無法握劍了。與此同時,他聽到了師父絕情的話語:“從今日開始,你楊凌風再也不是我武當弟子,帶着你的妻兒下山去,此生永不得回來。”
“師父……”楊凌風面目僵硬,手臂頹然下垂,斷骨的生痛令他十分清醒,師父不再認他,即使是死也不會再是武當弟子,師父以他爲恥。
“不要再叫我師父,從今以後,我松陽只當沒有收過你這個徒弟!”松陽道人不忍地瞥了他的大弟子最後一眼,提袍一掠,飛向殿外,輕得如一朵浮雲。
“師父!”楊凌風轉身下跪,在殿內膝行了幾步,兩側的弟子立時躍上一步。沒錯,他此刻是個犯人,就是個武當的叛徒,再也不是什麼大弟子,師父認與不認,都已經不再重要。
“我已經廢去了他的武功,讓他離開吧。”風中傳來了一縷清風,迴盪在大殿內,殿中的數百名弟子收回了腳步,紛紛散去。
“師……父……”楊凌風嘴脣微動,發出了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此刻,他彷彿能聽到自己心口片片碎裂的聲音,望着那個空蕩蕩的門口和遠處幽幽浮動的白雲,他的眸底空洞,漆黑如黑暗無邊的永夜。
同樣是一雙漆黑如永夜的眸子,二十七年後,在漆黑的夜色下轉動着。
“想不到啊,我爹竟是武當的大弟子,我娘是邪派中人,那麼,我就是一個正與邪的結合體。哈,哈哈,難怪連我自己有時候都分不清正與邪,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站在哪一頭的。”楊樂天對着松濤上的冷月自嘆。
“阿彌陀佛。”松濤旁站立的那個木頭人終於動了,空聞走了過來,徐徐道:“楊施主,其實正與邪,又何必分清,只要心存善念,正亦是邪,邪亦爲正道。”
一語驚醒夢中人。
楊樂天起身,向着空聞大師躬身一禮,“大師佛道無邊,謝大師點醒楊某。”他神情凝定,此刻已有了另一番頓悟。如一盆冷水潑頭,他打了一個寒戰後,彷彿這世間許多的事情都看得通透了,那黑暗中的蒼松更綠了,那樹梢上的冷月也如水洗銀盤,皎潔清澈。
吸了一口夜晚的寒涼爽氣,楊樂天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便是關於他自幼那本“家傳劍譜”。
難怪那個拿了《煙雨六絕》的孫莫及會逃到海邊漁村,原來當年他是故意去投奔爹的,他和爹根本是同門師兄弟!不,或許孫莫及真是走投無路,在海邊碰巧遇上了爹,所以爹會出手收留,並帶回家救治。而孫莫及死後,神功便順理成章地到了爹手上,而爹不想因我習練神功被識破,便故意讓村中的醫者看了,說成是強身健體。
可是那時候,爹的右手雖廢,左手依然可以拿劍,爹不是已經把手臂練得精壯結實了麼,又爲什麼要將神功交給我?難道……難道是爹心願未了,自己不能光大武當門楣,成爲一代武林宗師,便想讓我替他一展抱負?
楊樂天的眉頭越收越緊,他又突然憶起十歲滅門的那一幕。他還記得,爹被殺害後身上留有許多劍傷,那麼就是說,爹當時是奪了敵人的白刃,用左手握了劍的,並經奮力廝殺。當年的武當大弟子,功力自然不弱,而松陽說是廢了爹的武功,實際上確只是廢了一隻而已,所以……所以爹最後只會敗在“風劍客”陸峰的手上。
“噗——”,鮮血染紅了黑夜,月下盤膝而坐的吐蕃大僧吐完了這口血後,痛苦地垂下了頭。
“鳩摩上師!”楊樂天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俯身蹲下,“上師這是……”他心下一沉,不等空聞上前,便一掌按在鳩摩法的頂心,引導丹田之氣,將渾厚的暗流之力順着鳩摩法的頭頂源源注入。
“上師究竟如何?”空聞忙問,但楊樂天閉目催功,根本無暇分心。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掌下的鳩摩法突然四肢抽搐起來,坐着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東倒西歪,就像一個被胡亂扯動的皮影。
“扶住他!”楊樂天簡單下了命令,最後兩個字“有勞”,卻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看到空聞配合地按住了鳩摩法,楊樂天再次安心地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從小腹調動起玄魂丹的力量,將對方體內的那股對抗之力慢慢抽離。
汗水蒸蒸,迅速被寒夜的冷風吹乾,但很快又再次從毛孔內滲出了更多的汗水。這番折騰,楊樂天只覺一陣陣全身發冷,那能給他帶來溫暖的內力彷彿快要被抽空。然而,他要對抗的東西實在太過頑固,不僅是他應對吃力,他掌下的人更是抖如篩糠。此刻,若非有空聞大師相助,施以功力全力按住上師的身體,鳩摩法怕是早已飛上了天。
“放……棄……”鳩摩法痛得嘶啞咧嘴,一邊抖索着牙關,一邊得得地說出這兩個字。
“閉嘴!”楊樂天左掌猛地一拍鳩摩法的天靈蓋,騰出右手在他背心一掌擊去。
“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從鳩摩法的喉嚨中噴了出來,如雨霧般在空中散開,又落在了離他身體二尺之遠的地上。
“謝謝。”楊樂天收功之時,鳩摩法終於緩過氣來,輕聲致謝。
“楊施主!”空聞剛替鳩摩法鬆了口氣,正納悶這楊樂天是怎樣在轉瞬間將鳩摩法治好的,鳩摩上師又害了什麼病。偏在這時,他身旁的俠客晃了幾晃,突然倒了下去。
“楊施主,你怎麼樣?”
“沒、沒事,我只是剛纔用氣過多。”楊樂天臉色蒼白,勉力撐坐起來,向着空聞擺手,“我自行調息一下便可。”
“幸虧有楊施主在此,不然老命嗚呼。”鳩摩法氣虛地道。
空聞對着這二人搖頭,一禮佛偈:“阿彌陀佛,鳩摩上師你來我少林之前,可是受了什麼傷麼?”
“空聞大師,請看那灘血!”楊樂天輕笑,眼光望向三尺之外鳩摩法最後的吐出之物。
那地上確是一灘血跡,被月光反射得如一面黑鏡。空聞湊過去,藉着月色仔細觀瞧,忽的一怔,手中持着的佛珠顫抖起來,“那裡面……有什麼?那是什麼!”
“就是差一點兒玩死老僧的幾隻蟲子。”鳩摩法輕蔑地一瞥,棕紅色的鬍鬚在月光下赫赫生光。
“什麼蟲子?”空聞楞了楞,突然睜大了眼睛,他看到有若明若暗的小身影在血中微微蠕動着,遲疑着問:“難道這就是西域蠱蟲?”
“對,就是這些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小蟲。”只消兩句話的工夫,楊樂天已運行完兩個周天,蒼白如死的面上恢復了血氣。他起身轉到了鳩摩法的面前,又蹲下,“鳩摩大師,你怎麼會中了這要命的蠱蟲?”
“唉,還不是那個該死的畜生!剛纔若不是你及時出手,老僧恐怕就要讓空聞在這塔林中給我安排個位置了。哈哈……”鳩摩法不知何時看開了生死,也許他來少林之前便早已算好要死在這裡了。
“上師是說……柳飛揚?”楊樂天黑眸一眯,他早該猜到。
“是柳飛揚身邊那個小姑娘……”
“沁兒!”楊樂天一怔。
鳩摩法搖頭:“不是她!”
“不是沁兒要害上師?”
“是她要害我。”鳩摩法一拉虯髯,竟是拽掉了幾根,“唉,怎麼就和你說不明白呢!”
空聞走過來,靜靜地道:“楊施主莫及,讓上師慢慢把話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