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一暗的燭光在走馬燈中跳躍,也跳躍進夜裡歡那雙黑漆的眸子裡,沉睡的記憶隨着燈上馬兒的旋轉奔出了好遠,好遠……
“闌兒,這個走馬燈,你喜歡麼?”
“恩呢,哥,這是爹爹剛從江南帶回來的麼?”
夜寂揉亂了妹妹的頭髮,隨即一笑,在女孩的頭頂上惡作劇似的吐了吐舌頭,“沒有啦,這個可是咱家祖傳的寶物,是孃的嫁妝呢!”
“哥,什麼是嫁妝啊?”夜闌癡癡地回過頭。
夜寂板起小臉,裝出嚴肅的樣子,“嫁妝,就是要女孩子送給男孩子時……嗯……給別人家的禮物。”一語出口,男孩粉撲撲的小臉登時染上了一片紅暈,他故作鎮靜,插着腰又道:“所以,這盞燈你好好保護着,等你長大了,我就求娘用它給你做嫁妝。”
“不要!闌兒纔不要送給別的男孩子呢。”夜闌努起小嘴,撒嬌:“闌兒有哥哥就夠了。”
“那怎麼行。”夜寂反駁,“聽娘說,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哥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夜闌將眉頭擰成了一團,想了想,忽然仰頭道:“哼,怎麼不可以啊,闌兒去求娘,讓我長大嫁給哥哥,哥哥不就可以陪我一輩子了麼?”
“呃……”夜寂瞪着亮亮的眼睛。
夜闌得勝似地轉過頭,對着走馬燈眨眨眼睛,“哥,我一定會好好保護這盞燈的,將來我要將這盞燈送給你。”
聽得這話,夜寂臉上燒紅,卻突然又聽妹妹說了一句,紅彤彤的臉登時轉了窘迫的樣子。他五歲的妹妹目不轉睛地盯着燈道:“這樣的話,這盞燈不用出家門,娘就一定會同意把它給我做嫁妝的。”
……
闌兒,你當年是爲了這燈,並不是真的想嫁給我啊。呵,哥還等着你呢……夜裡歡淺淺地勾起脣角,對着那貌合神離的燭光許下承諾:闌兒,哥永遠都會等着你,等着你回到我身邊,默默地守護你一生。
“夜裡歡,你在想什麼?”
楊樂天突然拍上夜裡歡的肩頭,令他嚇了一跳,楞了一下搪塞:“我在想這盞走馬燈怎麼會出現在這酒窖裡。”
www⊕ ttκan⊕ ℃ O “這燈一直在那壇杜康酒的後面。若不是我剛纔給你們拿酒,發現這燈的話,還不知道它要在那後面躺到什麼時候,我要是早知道這裡有盞燈……”落花突然插口,並開始滔滔不絕。然後,誰也沒有聽她後面說了什麼,只是聽見了她的第一句話。
夜裡歡自解了心中的疑問,“這燈是江武興從京城大宅帶回來給墨兒玩的,沒想到江兄居然修好了它,又能轉了,不過還是被墨兒不慎掉進來了吧,也幸好是掉在這酒窖中了,不然定會隨着無名山莊的大火化爲灰燼。”
“什麼京城大宅?”楊樂天隨口問了一句。話一出口,纔想起這大宅約是江夜二人那次去天牢救人不果之後的避難之所。
夜裡歡慘淡地哼笑一聲,“那是一個很久以前的家,一個被擄掠的家。”
似是而非的言語,悲傷落寞的眼神,楊樂天聽得出看得出,那座大宅曾是夜裡歡的家,一個不想再提起的家。既然如此,楊樂天也識趣地不再追問。不過,這次夜裡歡居然可以破天荒地說出自己的故宅,也算是個奇蹟。更爲稱奇的是,夜裡歡竟然在那燭火的映照下慢慢講述起他的身世——
“我們一家四口就住在京城的那所大宅子裡,本來很幸福的,爹爹是個殷實的富商,家境富裕,我和妹妹在娘溫柔的羽翼下成長着。呵,夜家,當年在京城那是富家一方的,城中的達官貴人誰人不知我爹夜獨龍的名字。”
酒意微醺,夜裡歡慘然一笑:“年幼的我和妹妹真可謂是享着神仙一般日子,直到我八歲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原來是有地獄的。家財被洗劫一空,父母倒在悍匪的刀下,我眼睜睜看着妹妹洶涌的哭號和掙扎,卻無力將她從惡人手上解救……”聲音顫抖,他再也說不下去,只交疊了手指,用力在眉心上揉捻。
“不要再想了,都過去了。”楊樂天輕拍了拍夜裡歡肩頭。忽然,一張黃紙劃過了自己的眼前,但這紙並不是遞給楊樂天的,而是飛鳥給夜裡歡看的。
“你看看,這上面提到的夜獨龍,是否就是你爹?”飛鳥不知何時站在了二人面前。
楊樂天瞥了一眼那張紙,猛然記起,那黃紙正是無名山莊被毀後他從穆蓮的畫軸中抽出來的,那上面是穆前輩的遺言。
——記住,如若有一天遭遇強敵追殺,你就去京城找一個叫夜獨龍的富商。你拿着這幅畫,告訴夜獨龍你是穆無極的後人,他自會兌現當年對你外公的承諾,助你脫險。
夜裡歡略略一掃,將紙塞回飛鳥手中,“這上面提到的京城富商應該就是我爹,不會錯,但我不知道我爹與你外公的承諾,幫不了你。”
飛鳥搖搖頭,“我並不是求你幫我。如今我找到了落花,就算和她逃到天涯海角,也絕不會再回喚雨樓去助紂爲虐!我不怕吳陰天的追殺,因爲……”頓了頓,將一個蘊涵着別樣意味的眼神遞給了楊樂天,“有我大哥在!”
楊樂天立即迴應了溫暖的笑容,拍着兄弟的肩膀道:“行,我帶你們兩個去隱居。你我兄弟練劍喝酒,落花跳舞,琳兒彈琴,有兩個美女伺候我們兩個男人,好不逍遙快活!”
飛鳥尷尬地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他趕忙看向夜裡歡,岔開話題:“我是想說,夜裡歡他爹的事情有古怪,爲什麼一個富商能幫武林世家的人逃脫強敵,他憑什麼有這個能力?別忘了,夜獨龍這個承諾可是許給了當年的丐幫幫主,若是事情反過來,我倒覺得更可信。”
“確有蹊蹺。”楊樂天用指腹戳了戳太陽穴,在狹長的酒窖內扯開步子。
星辰消失在夜空中的時候,酒窖內的人誰都沒有察覺,直至那盞走馬燈的燭芯被從石板入口處灑落的雨絲澆滅、黑暗降臨的時候,窖內唯一還保持清醒的人才反應過來。
還在踱步的楊樂天將走馬燈拾起,回頭一看,其他的人卻都已昏沉睡去。今日的夜似乎特別的長,在這漫漫長夜中,楊樂天腦中所有的思緒都像團成了一個球的絨線,解之不易。他不僅思索着黃紙中的蹊蹺,更惦着他們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如今,夜裡歡和落花已經得救,那麼吳陰天對飛鳥和沁兒的桎梏便形同虛無,飛鳥自會跟着他,那沁兒呢,會不會從吳陰天的魔爪中安然逃脫?況且,沁兒已經和吳陰天有了夫妻之實,此時還會不會願意離開,履行對他的承諾——救了夜裡歡,就主動離開樓主呢?即便是沁兒可以順利離開吳陰天,那麼之後呢,這幾個人真的會甘心隨他隱居起來麼?他又是否該放任吳陰天在江湖上繼續橫行?
一連串的問題如蜘蛛網般在腦中鋪開,楊樂天揉了揉眉心,念道:可惜,如今我沒有了玄魂之力,武功在那個吸了龍心蠱的小人之下,如果我單槍匹馬去挑戰,這場仗的勝算又有多少呢?罷了,罷了,不去想了,先睡一會兒再說……
楊樂天的腳步停了下來,在兄弟旁邊坐下,靠着牆,閉上了眼睛。那盞溼漉漉的走馬燈就放在手邊,他摩挲着燈頂端的絨繩,腦中還在紛紛擾擾的思緒裡徘徊,輾轉難眠。但是,人總要休息,纔有充足的精力迎接明天的挑戰。於是,楊樂天靜靜地聆聽着頭頂上雨絲淅淅瀝瀝地敲擊地面的聲音,努力讓自己不要思考,放空頭腦,跟着這緩慢的節奏淺淺入夢。
“楊樂天,你睡了麼?”
剛剛進入淺眠的青衣俠客,忽然被這一聲驚醒。楊樂天吐了口氣,回答了夜裡歡,“沒有,什麼事?”
楊樂天睜開眼睛,窖內漆黑一片。
半晌,傳來夜裡歡低沉沙啞的聲音:“那走馬燈……在你那裡麼?”
“嗯,給你。”楊樂天摸索着,將燈放在夜裡歡身邊的地上。之後,他側靠在牆上,合上疲倦的眼皮,努力尋找着剛纔入眠的感覺。是窖內再次出現的光亮,晃開了他的眼睛,這次,他又在睡眠的邊緣繞了一個圈之後,突然被一道刺目的光拉了回來。
心中難免鬱悶的楊樂天,再次睜開雙眼,略帶怒意地看向夜裡歡。只見夜裡歡重新點燃了走馬燈,正凝視着那明晃晃的光亮發呆。看見微弱的光影在那張面無波瀾的臉上跳躍,看見夜裡歡木訥空洞的雙眸,楊樂天心裡小小怨憤瞬間平定下來,猛然間,他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憐憫之心,很想出言安慰幾句。
“逃避,永遠不是最好的辦法。”楊樂天開了口,而夜裡歡卻是一副充耳未聞的樣子,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旋轉的馬燈,又彷彿沒有在看。
楊樂天看着他頹廢的側臉,接着勸慰:“冰封自己只會讓你更加痛苦,不如試着去面對,正視你的家仇,正視那些令你痛苦的往事,不行就痛快地哭一場。哭過之後,就要學會拋棄一切執着,以一種淡然漠視的態度去面對曾經的傷痛。當你完全放下之後,你會驚喜地發現那些痛苦卻根本傷不到你,因爲你已經放下、拋棄了它們,看見它們也毫無感覺。呵,你知道麼,不在乎的事情是永遠也傷不到你的。”
“如果能夠不在乎了,便不會再有痛苦?”夜裡歡喃喃自語,說到最後語聲微微上揚,他持着半信半疑的態度,將失去焦距的瞳仁拉回,目光定在了若明若暗的燈屏上。
“沒錯。”楊樂天輕笑。
“爲什麼會這樣?”
“呵,人之所以痛苦,在於執着。”
“我不是說這個。”夜裡歡突然加快了語速。
“嗯?”楊樂天順着夜裡歡驚訝的眼光望去——在那白色的燈屏上,除了奔跑的馬兒幻象,竟還浮現出了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