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冰冷的劍鋒沾上滾燙的血液之時,黑暗的天地間,忽然飄起了零星的白點,那是像雪花一樣的東西,縈繞在俠客和少女的四周旋舞起來。
“你錯了!”
楊樂天似劍一樣的聲音吹亂了“雪花”旋舞的方向,接着,那殷紅的鮮血在劍峰上滴落下來,悄無聲息地浸潤着泥土。也許在多年之後,那被血浸潤的泥土裡會生出一株瑰麗的植物,昂起嬌豔的花苞,反過來問那俠客:我錯在哪兒了?
“我錯在哪兒了?”現在,是那南疆少女正在昂頭反問。
“錯,錯在你自以爲是,錯在你刁蠻任性。”楊樂天口齒伶俐地回答着,染血的手指緊緊夾着劍鋒。若非此劍比磐石還堅,比金剛還硬,以他這個力量,定會將那薄薄的劍鋒一折爲二。
“你……”月紫瑤氣結。一直以來給她留了幾分面子的楊樂天,如今也能說出這樣冷冰冰、仿若要把人凍住的言語,這令月紫瑤情何以堪,況且這字字都如錐似地戳進了少女的心裡。她放開了劍,掉頭就跑,一邊用手抹淚。
“攔住她!”聽見飛鳥衣袂的響動,楊樂天發了話。
飛鳥依言行事,快如疾風地按住了月紫瑤的肩頭,一把扯住她的衣裙將她抓了回來,“紫瑤姑娘,你想去哪兒?”
“她想去送死。”嘆了口氣,楊樂天替哭音淅瀝的月紫瑤答了話。黑暗中,他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於是,楊樂天尋着哭聲走到少女面前,用手強硬地板起她的下頜,沉聲道:“告訴你,紫瑤,現在你是我們活下去的希望,你不僅要活着,還有帶我們找到縹緲峰。”
聽到此處,月紫瑤熄了哭聲,恍然大悟:“原來你也是貪戀縹緲峰的力量,你們、你們兩個都是大壞蛋、強盜!我……我就是引狼入室,自討苦吃!”
“不,你又錯了,我不是爲了我自己。”頓了頓,楊樂天放眼望進空洞洞的黑漆中,朗聲道:“我是爲了用縹緲峰的力量剿滅喚雨樓、殺掉不死星君,爲了整個江湖的太平,爲了天下百姓的安寧,爲了……”再往下說,他的聲音漸低,“爲了我原本就不該管的事情,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沉重的尾音在凝滯的空氣中迴響,仿若風過空谷。月紫瑤聽得發怔,又嚶嚶地抽泣起來,飛鳥則站出來反對:“大哥,這回你錯了。你做的正是一件益事,一件正大光明的大好事,這根本就是我們兄弟結拜時候的理想,你難道忘了麼?救天下蒼生於水火,這是大仁大義啊,又怎會是在作孽?”
楊樂天忽略掉劍上自己的血跡,“嚓”地一聲,回劍入鞘。
“不,義弟,那是你的理想。”他眸中的光芒不爲人知地在漆黑中黯淡下去,“至於我的,我的理想只是好好的和琳兒、念兒過日子,一家三口,開開心心,這就夠了。義弟,你難道喜歡江湖上的血雨腥風,喜歡居無定所的日子?你難道不想和落花白首偕老、平平靜靜地走完這一生麼?”
飛鳥被他大哥問得啞口無言,只是瞪着空洞的雙眼看着無盡的黑漆。他突然發覺那黑漆中刀光劍影的日子他早已過夠了,那不是他嚮往的日子,他嚮往的那些景象就出現在他轉頭的瞬間。
那裡,有一條大路,黃葉鋪地,很直很長,不知道通往何方。路上兩個人在微涼的秋風中相互依偎,佈滿皺紋的老臉上笑意融融。左邊的老婆婆攬着一隻空蕩蕩的衣袖,右邊的老公公則用他唯一的手臂拄着一節柺杖。不,那不是柺杖,而是一把漆黑的刀。
“誰說刀不可以用來做柺杖?大哥你錯了。”飛鳥的嘴角掛着幸福,小聲自語着。
楊樂天聽見也不以爲意,只拍了拍月紫瑤因抽泣而顫抖的肩頭,哄孩子般地口氣:“好了,不哭了,我不兇你了便是,剛纔是楊大哥不對。”
“你說錯了。”聽他如此一勸,月紫瑤真的不哭了。
“嗯?”
“你該說是‘樂天’不對。”
“對,是樂天不對。”一怔之下,楊樂天承認。他沒有想到,剛纔只是隨口一言,這個南疆少女就真的大膽地直呼他爲樂天了,要知道,當年琳兒可是過了好久纔敢喚他這個名字。
月紫瑤“嗤”地一笑,儘管妹妹的死對於她是莫大的打擊,但經過剛纔那麼一番折騰,彷彿是累了,很想找個人倚靠,便由着心性撲倒在楊樂天的懷裡,索性不去想那麼多了,不去管別人的事情。
實際上,她根本不想這個男人死,就算是剛纔傷到了楊樂天,她也是心疼得不行。這刻,月紫瑤便又不安地摸上楊樂天受傷的手指,本想查探對方的傷勢,不想一隻溫熱的大手就這樣毫無徵兆地鑽入了她的衣裙。
“啊!你要幹嘛?”月紫瑤尖叫一聲,驚得像一隻小兔子似地跳開。她捂着剛剛被“玷污”的胸口,感受着胸前呼吸的狂亂起伏。
楊樂天爽朗的笑聲在漆黑中傳開,“別怕,我只想要這個東西。”
“啊?木牌,我的木牌呢?”猛地一摸,月紫瑤這才發現頸下的紅繩斷了,立時反應過來,“你拿了我的木牌?”
不再有人回答,密林中沒有一絲光,陰寒刺骨的冷風鑽入她胸前那個空蕩的位置,也穿過了俠客的指縫。楊樂天正將那木牌託在手心裡,隱藏在月紫瑤找不到的地方,盤膝坐下。他就坐在一棵大樹下,用匯聚丹田的內力貫入手臂,將全部的力量都導向那個小小的木牌中去。
在他心底有了聲音,很想和飛鳥說一句“義弟保重”,可惜他連這個道別的機會也沒有。這個辦法其實楊樂天早就想到,所以才和月紫瑤說了自己的真名,不曾想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原是他不知道這個木牌的力量有多大,這個冒險的做法會不會即刻要了他的命去,但這是他唯一想到的辦法,所以只得聽天由命。
周圍除了漆黑還有寂靜,楊樂天的沉默令飛鳥和月紫瑤二人彷彿陷入了火灼一般的焦躁中。他二人如無頭蒼蠅似地亂撞,最終,飛鳥和月紫瑤的五指交匯在一起,卻摸索到的都不是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大哥,你在哪裡?”
“樂天,樂天!”
……
二人喊了良久,卻依然沒有迴應,他們的聲音在林間如風般地穿來蕩去,又如風般地消散。楊樂天凝神聚氣坐在那裡,不動聲色地調動着畢生的功力,直到他聽到飛鳥那一聲絕望的嘆息,才驀地睜開雙眼,心口也跟着揪了起來:義弟,你不能死,我們都不能死,不能死!
“啊——”
楊樂天發了一聲大吼,如龍吟虎嘯,震得頭頂樹幹紛紛晃動,落葉如雨般地揚下。那一刻,他將最後一口真氣全部頂入掌心之內那一枚小小的木牌中。突然間,木牌在他掌心上震動起來,那一刻,黑暗中另兩雙眼睛齊刷刷地投注過來。
“啪!”木牌登然墜地,迸射出萬道白虹,那璀璨的亮光晃得飛鳥和月紫瑤無法睜眼。
“啊,樂天,原來你在這兒啊!”當月紫瑤啓開眼眸之時,她狂喜地跑了上去。她終於看到心裡面的那個人,看到了那個倚樹而立的俠客。
沒錯,楊樂天扶着樹幹,正在笑,慶幸自己還活着。當月紫瑤跑到近前的時候,他摟住了那個嬌軀。然後,他只覺四肢一軟,整個身子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沉甸甸地墜在了那嬌軀之上。
“噗”地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仍然在笑,臉上被萬道光束映得慘白如雪,卻用右手死死地攥着心口的部位。那個地方,像被烙鐵燒過一樣的痛,他知道原因的,卻不願意承認和麪對。
“大哥,你怎麼樣?”飛鳥趕了一步,扶住楊樂天。
“我沒事。”楊樂天苦笑着搖頭,眼神恍惚地看向地上發出光源的木牌,喘着氣道:“希望這些光束能支持你們走出這片密林。”
“哦,你騙人。”月紫瑤大徹大悟般地,甩開楊樂天的身子,“我知道了,你想讓我們走了,那縹緲峰的力量好你一個人獨享,是不是?”
“是。”楊樂天只答了一個字,卻用盡了身體中最後一絲氣力。而後,他軟軟地靠在飛鳥的身邊,悄然閉上了眼睛。
飛鳥並沒有注意到手臂上的楊樂天,而是氣衝心頭,大聲訓斥道:“紫瑤姑娘,我大哥爲了催動那木牌大耗了元氣,你難道看不出來麼,怎麼還在這裡無理取鬧?”
“哼,明明是他說什麼讓我們出去,又沒提他自己要和我們一起,我……”月紫瑤邊說着邊扭過頭來,猛地對上了楊樂天那張全無人色的面龐,不由驚呼:“樂天!”
“大哥?”飛鳥被少女驚恐的神色駭得心中一緊,登時低頭去看手臂上的人,不料這一瞥,令他背後不由得浮起了一層冷汗。但見楊樂天緊合着雙目,臉上的五官突兀地聳立着,那白得滲人的臉色完全不像是一個活人。
“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
“樂天!樂天!”月紫瑤撲了上來,抓住楊樂天的雙肩猛烈搖晃,她叫過幾聲後,又擔憂地哭了起來。
如果說黑暗像一個魔咒,吞噬着無數的生命,那麼光明就是未來的希望,創造出絕望後的奇蹟。
此時此刻,就在他們三人身後,地上木牌發散出的數道白光中,有一束倏然躍上天際,如一縷曙光劃破黑夜,煥發出奇異的金光,仿若一顆星辰般絢爛奪目。
被忽然變幻了的光芒所耀,飛鳥和月紫瑤不由自主地擡頭仰望。他們不知道,此時,連半臥在飛鳥懷中的那個俠客也睜開了雙眼,迷惑地看着頭頂那顆奇異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