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摩上師說得對,玄魂劍絕不能落在中原人的手裡!”少年拊掌應和着,從大屋中走向院子。
春風洋溢,少年衣袂飄飄,一身光鮮的錦緞華服,完全不似西域人的打扮。但他卻有着和西域人一樣的外貌特徵——高鼻深目。少年負手而來,站定在鳩摩法面前,彎起如銀月般的嘴角:“鳩摩上師。”
鳩摩法一怔,用一雙牛眼打量着面前的翩翩少年,“你是……”
“上師,你來找誰……”少年深深地看着鳩摩法,頓了頓,冷笑:“我便是誰。”
“玉公子?”不可置信般,鳩摩法的口氣有些輕慢。他側眼一掃,剛剛的紅雲婦人冷傲肅立在旁,彷彿比面前的少年還要氣勢凌人,而婦人旁的少女卻已對着少年跪了。
少年眼皮一挑,望向藍天上如綿羊一樣的雲,緩緩道:“鳩摩上師,你是不信當初那個對你下蠱的黃口小兒會長高、長大麼?”
“唉,這等事情不提也罷,原來真是玉公子,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鳩摩法雙手合十,施以一禮。
“是麼?”少年轉過身,幽然張口:“哦,既然你的眼珠子留着沒用,那就把眼珠子摳出來吧。我府裡剛好養了幾隻蟾蜍,他們正飢腸轆轆呢,有了你的眼珠子,夠它們幾個飽餐一頓了。”
邪魅就這麼不經意間溜出嘴角,一束淺黃色的眸光正向着鳩摩法微笑。鳩摩法雙肩一震,退開一步,壓抑着一陣陣上躥的怒火和震驚,沒想到這個玉公子自幼生性頑劣,長大了竟然變本加厲了!
鳩摩法雙手再次合十,抑制住快要失控的情緒,心道若非感念着和玉老爺子的兄弟情義,他斷不會忍這口閒氣。
“玉公子說笑了。”皮笑肉不笑地,鳩摩法跟着少年進去了大廳。
二人分別落座,奴僕奉上茶點,鳩摩法隨手拿起一枚糕點,竟發現頗爲精緻,令他大爲驚訝。但見這糕點的麪皮雕成一個梅花形狀,上面的花蕊點着淡粉的食料,周圍再撒上了一些白糖粉,彷彿真如瑞雪中的寒梅一般,惟妙惟肖。
少年用修長的手指亦捏起一枚糕點,殷切地道:“這些茶點是我從江南帶回來的,上師可是滿意?”
“好,好。”鳩摩法敷衍着點頭。這少年一陣謙卑,一陣蔑視,令鳩摩法着實摸不着頭腦——這個人真是玉公子麼?不過,從他五官來講,倒是和玉老爺子長得極像。鳩摩法端着糕點,並未急於入口,甚至連桌上清香四溢的茶水也沒敢動。他知道若面前之人真是玉公子,那這糕點茶水裡面說不定有什麼古怪。
“上師怎麼不吃?”少年皺了皺眉,不溫不火地問:“是怕我在這裡下了什麼蠱?”
“這個……”鳩摩法將糕點放下,口氣不善地道:“我是怕裡面摻雜了豬油,玉公子不會不知道,出家人是不敢亂吃東西的。”
“好吧,我不勉強。”少年扶上茶杯,指間的扳指撞擊了一下杯口,發出一聲輕靈的脆響。
見少年退讓,鳩摩法立時有了長輩的驕傲,憋在心裡的火氣順勢爆發出來。他霍然起身,拾起梅花糕點便向地上擲去:“公子年少氣盛,但你也是西域人,也該穿胡人的衣服,吃胡人的東西!若是老爺子在世,覺不會縱容你這般亂來。”
“他麼?”面對鳩摩法的失態,少年依然面色從容,只在心底冷笑一聲,上下牙齒“咔”地咬合,用力摩擦。
鳩摩法見少年沒有發怒,反而變本加厲,奪了少年手中的茶碗,重重置在桌上,厲叱:“你清醒一點!”
少年一驚而起,與鳩摩法四目對視。兩人對面而立,少年比鳩摩法還要高出一頭。身高的優勢少年就已佔了上風,更別說他那一身冷得要殺人的氣場。
寒光從少年淡黃色的眸底迸發出來,直勾勾地盯在鳩摩法的一張老臉皮上。他指着屋頂,突然爆發似地大吼:“我就是不喜歡胡人的東西,不喜歡胡服,不喜歡這座土宅,怎麼樣?怎麼樣!”
這一番撼天動地的吼聲,把鳩摩法震得登時愣住,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但見面前的少年目眥欲裂,指着鳩摩法的鼻尖,從牙縫中擠出冷森森的氣息:“你要是再敢和我提那老頭,信不信我令你生不如死!”
“……”鳩摩法手持着念珠,死死摳緊,不斷顫抖着。他知道要是玉公子動用蠱毒的話,他的武功根本不是對手,權衡厲害,唯有敢怒不敢言,一張臉紅得好似烈焰。
冷哼一聲,少年背過身去,雙手在後背握成了拳,厲喝:“趁我沒打算動你之前,給我滾!”
“玉公子,我來是想提醒你,玄魂劍落在了別人手上!”鳩摩法說完,一甩寬大的喇叭服,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少年仰起頭,閉上眼睛,臉上露出極痛苦的表情。發怒,本是在這個少年臉上極少出現的表情。但是,今日那個番僧竟然用玉老爺子來壓他,是他絕不能容忍的。
良久,聽到身後細碎的腳步聲,少年不耐煩地擺手:“出去,通通給我出去!”
“咳。”故意咳嗽一聲,八邪繼續向着少年靠近,提高了聲調:“怎麼,連我也要出去了麼?”
少年反應了過來,轉身撩起衣襬,恭敬地跪了下去:“師父。小徒今日心情不好,師父莫怪。”
“怪你,就怪你不好好守着萬柳山莊,跑回西域來幹什麼?難道是對師父不放心麼?怕我搞不定那個楊樂天?”八邪發出了一連串的質問。她自從看到柳飛揚出現在玉府,氣就不打一處來,只是礙於那個番僧,一直沒有得到機會去問問她的好徒兒。
“徒兒聽說師父受了傷,所以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柳飛揚解釋着。
“哈哈,真是我的好徒兒啊。”八邪僵硬的笑容一閃而逝,責難道:“你可來得真快啊,似乎知道爲師要受傷,沒傷之前就出發了吧?”
柳飛揚低着頭,沒有回答,一對燃着烈火的金眸定定地看着地面,終於待他再擡頭時,把眸中的火星熄得乾乾淨淨。
“爲什麼不答,你是無話可說了?可是,你不是一向善於詭辯的麼?”八邪緩緩走過來,語氣變得淡了,她本也沒想爲難柳飛揚。相反地,柳飛揚來了,她正好多個幫手,對於楊樂天隔空操劍的本事,她正苦於無計可施。
柳飛揚適合時機地主動起身,壞壞一笑,從容地道:“師父,這次是徒兒錯了,不需要辯解。師父若是要罰徒兒的話,那麼也等師父傷好了再說吧,別爲了徒兒累了身子纔是。”
當成功看到了八邪滿意的笑容後,柳飛揚也踱到了八邪身邊,小心地托起師父的傷手,眼裡流露的滿是疼惜和憤恨。
“師父,你放心,徒兒一定爲您報了這個仇,不僅要拿回玄魂劍和幻魄珠,還要取了楊樂天的人頭。這裡總歸是我們的地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楊樂天就算是條強龍,徒兒也會把他打成軟腳蝦!”
“嗯。”八邪點着頭,這些話顯然很中聽,不禁又對柳飛揚投去了愛慕的眼光。
“師父,沁兒呢?”柳飛揚向門口掃了一眼,忽問八邪:“剛纔我明明看到她和師父一起……”
“哼,那死丫頭,剛給我敷完藥,這會兒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偷懶了。”
“師父您傷在哪裡了,是那該死的番僧做的?”柳飛揚焦急地問。沒等八邪開口,沁兒正巧進來,手中還端了一個瓷碗,碗上嫋嫋飄着一團熱氣。
“主上。”沁兒進門看到柳飛揚,即使是預先有了心裡準備,也不免下意識地閃躲着那對駭人的金眸。她端着藥碗來到八邪面前,跪求:“娘,喝了這碗藥吧,止疼的。”
原來是去熬藥了……柳飛揚看着沁兒,剛想接過藥碗,親自餵給師父,怎料八邪驀地一揮手,“啪啦”一聲,藥碗翻落在地。
“這麼熱的藥,想燙死老孃啊!”八邪眼珠一瞪,回手給了沁兒一個耳光。
沁兒剛剛被滾熱的湯藥灌了一脖子,這刻又被打得身子一歪,脖上的痛和臉上的火辣,都令她蹙緊了一對柳眉。然而,沁兒卻一聲不哼,默默去撿拾地上的碎瓷片。
八邪扭頭看向柳飛揚,立時收起了眸中的惡毒,換了另一種眼神,擡手輕捋着柳飛揚肩頭的碎髮,溫和地道:“對了,徒兒,我給這丫頭吃了你的忠心蠱,以後讓她吃點苦頭,免得慣壞了她。”
“好,師父放心,徒兒會好好管教沁兒的。”柳飛揚一語即畢,低頭看向剛被瓷片劃破了手的沁兒,意味深長地挑了下眉毛:本來還忌諱這丫頭是師父的女兒,對她照顧縱容些,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不知動了什麼心思,柳飛揚蹲下身,和沁兒一起去拾取地上的碎片。他剛拾起一片,便對上沁兒驚愕的眼光,柳飛揚立刻做了個噤聲的口形,邪魅一笑:“一會兒主上帶你去個地方……”
沁兒方纔聽到八邪的話就不慎劃破了手,這刻又聽柳飛揚如此一說,手上瞬間脫了力,“嘩啦啦——”手中拾起的碎片全部散落。
驚慌下再去摸起碎片,沁兒的手卻不可抑制地在顫抖,她不敢再正視主上那犀利的目光,心中的忐忑湮沒了一切:帶我去個地方——這句話,再加上那一聲邪魅的笑,彷彿編織出了一副恐怖的畫面,令沁兒頓時汗毛倒豎,恐懼得喘不過氣來。這種令人窒息的感覺簡直比她在暗河中見到惡鬼還有恐怖。
伴隨着恐懼的,還有如跗骨之蛆般的寒冷,冷入骨髓。她的繼母不愛她,再一次把她丟給了柳飛揚,柳飛揚知道了她的背叛之心後,接下來會如何待她,會不會像對待鬼面一樣……
沁兒的心底一片冰涼,她慌忙地去撿拾那些有着利峰的瓷片,然而,當她拾起了所有的瓷片後,原本一雙柔嫩的手已被劃得滿是傷痕。
——那個地方,會不會將是個令她萬劫不復的魔窟?
第十卷 江湖恩仇必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