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江回頤園莊的那天,陰雨綿綿。他像是不可一世的王,令整個山莊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氛圍之中。頤園莊全體戒備,無論誰都必須放下手中的工作趕去前院迎接他們的新主人,自我在頤園莊工作以來,前門整座鐵門還從未打開過,因爲山莊的兩側纔是車庫。
今天的隆重是山莊絕無僅有的一次。我躲在袁姨身後,偷瞄外面的情況。華叔撐一把傘走到黑色轎車的後座門口,他彎腰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露出笑容。
時間停滯了一分鐘,當他們屏住呼吸等待時,一雙長腿躍然眼前,緊接着就是臉龐,他們曾經議論紛紛,只求四肢健全的男主人盡然有種逼人的俊容。即便我早已熟悉,可還是忍不住多看兩眼。他如畫虛幻,因爲我還沒有走進他的畫中,他如夢隨性,因爲每次的畫面使我認識了不同的鄭曉江。
三天前,是他的生日,我冒着被罵的可能請假去了他的家。我真的以爲我有多重要,他說的約定或許只是玩笑,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在乎,甚至等了他一晚,我拿着蛋糕坐在門口,自從搬出來,我就沒有想過拿家裡的鑰匙,這會兒有點後悔。
他夜不歸宿,我將蛋糕放在門口,然後返回學校。
三天後,我在頤園莊的門口見到了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推翻自己的初衷,或者他有他的苦衷。
我真想知道,他跨入頤園莊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但我冒着雨迎接他,心情不是很好,我不喜歡他的高高在上,我本就追不上他的腳步,現在的距離拉得更遠。
華叔推開前廳的大門,麥太在沙發上正襟危坐,她今天的裝扮格外雍容華貴,他看到她,猝然停了下來,她看到他,忽然明目一掃,分外的謹慎。
兩人都如臨大敵,僕人們不敢聲張,靜靜地旁觀火焰的囂張。
“你最不喜歡的人,又回來了。”鄭曉江的挑釁,像是在麥太胸口重擊一拳。
老太太臉色很不好,她似乎在醞釀一股怒火,可是身體因爲氣憤而顫抖,她說不出話,又不得不強裝鎮定地開口。
“鄭家不歡迎逆子。”
鄭曉江不以爲然地冷笑,他往前踱步剛要說話,卻被身後的黃炳生搶了先:“大姐,你這是說什麼話,鄭家唯一的少爺怎麼可能是逆子?”
牽引鄭曉江認祖歸宗的就是黃炳生,麥太連他也是恨之入骨。
“哼,你這是引狼入室,他回來,不是振興華*仁,而是爲了報復。”麥太一語中的,我瞥見鄭曉江神色陰沉,深邃的眸子波瀾不驚。
“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鄭曉江走過去,坐在麥太身邊,“其實我的確對華*仁集團沒興趣,不過,我聽說,如果十年過後,我仍然沒有啓動遺囑,那麼你就能得到整個華*仁。”
說話時,鄭曉江有意無意地扭頭,觀察麥太的任何變化。
“麥太太以爲這筆生意穩賺不虧,所以這五年來,你費盡心思尋找我的下落,還派人跟蹤偷拍我,哎呀,請問我有沒有觸犯遺囑上面的條款?”鄭曉江輕蔑地一笑。
麥太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我纔是頤園莊的主人,我就是死,也絕不會離開。”
“我沒想過讓你搬出去,根據遺囑,我得養你終老。”鄭曉江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得活久一點,因爲接下來還有更多好玩的事情等着你。”
我有點恍惚,看不清鄭曉江的仇恨,我們才分開幾天,我怎麼又看不明白了。
“唐馨,來來來,趕緊的。”袁姨在花房尋到我,她拉着我說道,“鄭先生找你。”
我一點兒也不想看到他,我不知道哪一面纔是真實的他。
華叔守在書房門口,他小聲催促,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被他們推了進去。門關上,房間拉着窗簾,顯得有點暗沉。勉強看到鄭曉江,他背對着我,跟我一開始那樣,被這裡的書籍所吸引,頤園莊很多珍貴的藏書。
書桌上有我買給他的蛋糕。我靠近兩步,他突然說道:“那天晚上,我失約了。”
我沒有吭聲,鄭曉江轉身,歪着頭睇我問道:“生氣了?”
我搖頭,依然不吭聲,他走出書架的範圍,嗡了嗡嘴,俏皮地說道:“啊,又在我家裡住下了,還是我女僕,所以心情不好?”
他的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讓我恨不得上前給他一錘子,當然,力度不會很大,就是給他撓癢癢,可如今,女僕的身份不是開玩笑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大沒小。
因此,我還是不說話,此時無聲勝有聲。
鄭曉江急了,他圍着我繞一圈,妥協地皺眉:“我絕對沒有跟丁菲菲在一起,那天,我接到一個通知,我要去見一個重要的人,他生了病不肯吃藥,在醫院等我。”
看來,老爸教的有點用處,沉默纔是最好的語言。我不敢問,他自己說出來正好。
“爲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很討厭鄭氏,很討厭頤園莊嗎?”
“我只是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鄭曉江又變得警惕。
“我……”我猶豫不決,沒有勇氣過問他的私事,想了想,還是放棄,說道,“鄭先生,我得返回去工作了。”
我轉身,被鄭曉江及時抓住,他臂力太大,我順勢倒入他懷中,仰頭驚慌失措地看着他。
“我去見我母親。”鄭曉江認真地說,“如果想問,你可以問,不要一個人躲着胡思亂想。”
“鄭先生的母親?”我詫異地睜大眼睛。
鄭曉江扳回我的身子,好讓我面對着他:“我又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當然有父母。”
“可是,可是你不是一直居住在國外?”我蹙眉,“你把我弄糊塗了,難不成你將阿姨也接回國?”
“我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之所以我們骨肉分離,這正是麥太太的傑作。”鄭曉江咬牙切齒地啐道,“如果不是她不擇手段陷害我們,也許現在的頤園莊女主人應該是秦太太。”
他要麼不告訴我,一說就是恩恩怨怨,並且還是上一輩的恩怨。
“就是說,突然讓你改變的人就是你媽?”
“我會帶你去看她,看到她,你就會知道我爲什麼要讓頤園莊和華*仁雞犬不寧了。”鄭曉江憤恨地說。
我走到一旁,擔憂地勸道:“你答應過我,不要被仇恨矇蔽了良知,不要被仇恨牽制以後的生活,可是現在的你,又是那個我不認識的鄭先生,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後,你畢業,我帶你離開。”
“那兩年時間裡,你想做什麼?毀了頤園莊?”我搖着頭,不忍地說,“不,不要這麼殘忍,這裡的一切都是祖祖輩輩留下的心血,你不能毀了它。”
“你纔來多久,跟這裡有感情嗎?”
我垂首,噙着淚思慮,爲什麼我認識的鄭先生,是一個被仇恨纏繞一生的男人,他身體裡的負能量太多,他散不掉這些負能量就永遠不會快樂,我想幫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爲了毀滅莫氏,你不惜堵上自己的命打入內部,現在,你又打算毀掉這裡,你太可怕了。”我嚥下酸楚,擡眸注視他,我們的距離不是地位的懸殊,而是心靈無法結合。
“我可怕?”鄭曉江儼然有些激怒,他攤開手,叱喝,“當初,我被趕出這個家,甚至被人追殺的時候,你爲什麼不說他們可怕?當我奄奄一息,在鬼門關差點回不來的時候,你知道我纔多大?我才十歲,那天,我十歲的生日,我只想跟我的母親吃一頓飯,差點就成了我們最後的晚餐。”
夢魘可以吞噬人的記憶,我理解陷入夢魘之中無法自拔的人,現在的鄭曉江就是陷入記憶的仇恨中無法自拔。我奔過去,抓住鄭曉江的手,安慰道:“不要想了,試着忘記才能放下。”
鄭曉江用力地推開我,踉蹌兩步,扶着書桌站穩後,又道:“當我看到母親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時候……”
“阿姨她究竟在哪裡?”
鄭曉江長舒一口氣,聲音忍不住顫抖:“她在,她在精神病院住了整整十七年。”
“她……”
“我現在回來,就是要幫她奪回她的一切。”鄭曉江側身,正顏厲色地道,“一開始我很猶豫,作爲他的兒子,我盡然忘了她的恨,忘了她的怨……”
我捂着嘴,抹去眼淚,撲向他,抱着他的腰間,哽咽:“能不能帶我見見她,我想見她,求求你讓我看一眼。”
十七年的那天,大雨傾盆,鄭曉江只有十歲,他被父親趕出頤園莊,離開時,他發誓此生永不踏入,可是,十七年後,他帶着仇,帶着恨,帶着兩個人的血淚歸來。
感性歸感性,我依然還會後怕,我不想鄭曉江變成魔鬼,被仇恨控制的魔鬼早晚會吞噬他的靈魂,所以我要見到鄭曉江的母親,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還有恨,她的恨,對鄭曉江來說,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