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入學的那年,我喜歡的一個女明星病逝了,我喜歡她的那首歌,叫《女人花》
我還記得那會兒,我和要好的女同學將磁帶隨身聽藏在被子裡,宿舍熄燈之後,一人戴着一個耳機,聽得如癡如醉,雖懵懵懂懂不知歌詞的涵義,然感概萬千,以爲自己就是詞中經歷風霜的女人。
“我也喜歡聽,雪禾以前經常唱給我聽。”茉莉躺在牀上,木納地望着天花板,有氣無力地哼着《女人花》的音調。
我躺在茉莉身邊,答應今晚上陪伴她,所以打算睡在她家。早些時候,琪琪來送飯,我們一起打掃衛生,大概是擔心我介意,茉莉變得異常勤快,主動把自己房間和洗手間好好整理清掃,我們三人忙得不亦樂乎,出了汗的茉莉氣色也好了很多,我不敢問她病情,聽琪琪說,吸食那種東西的人抵抗力很弱,因此容易染病。
伴隨着茉莉的小曲兒,我入睡得很快,朦朧之中,我似乎嗅到一股茉莉花香,今天打掃房間的時候,我發現,任憑屋子裡凌亂不堪,可角落種着一盆植物卻活得格外精神,那是一盆還沒有開花的茉莉。
茉莉沒有開花,我怎麼就嗅到花香?我在夢中驚醒,看到一個女人蹲在角落,她伸手掐掉花蕊,我剛要阻止她的行爲,可發覺自己喊不出聲音。
我想坐起來,可是看到女人的背影很陌生,她根本不是茉莉,當我下意識冒冷汗的同時,我猛然間睜開雙眼,沉重地吸了一口氣。
這只是夢,我在夢裡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她想要毀了那盆茉莉花。
“茉莉……”我轉身,猝然一驚,身邊的人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這應該不是夢,我掐自己的臉蛋,還有痛感。於是,我爬起來下牀,先去開燈。
外面走廊靜悄無聲,看了一眼桌上的檯鐘,已經是凌晨六點多,不過天還不夠亮,下了小雨,只怕更不會有陽光。
“茉莉。”我以爲她在洗手間,站在門口說道,“我去買早餐,你想吃點什麼?”
裡面毫無反應,我走上前,敲了敲門又道:“或者我們一起到樓下吃點東西?”
迴應我的又是沉默,我擔心茉莉暈倒在廁所,畢竟她現在的身體實在是太拿不準,猶豫片刻,我撞開了門,定睛一看,裡面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茉莉。
她不見了,一個大活人,不可能無緣無故不見,屋子裡有她的錢包,有她的身份證,一切私人物品都原封沒動,然而她憑空消失了?
我出了門,在走廊上來回踱步,我不敢大喊,這時候大家還在睡夢中,可我在走廊上找了兩個來回毫無收穫,於是我下樓,清晨的路人不多,也有一些人在擺攤準備賣早餐。
“趕緊報警,樓頂有個女人好像要跳樓了。”城中村的環衛工人從我身後衝出來,他跑到賣早餐的中年婦女對面,着急地說道。
“跳樓?”我突然抓住環衛大爺,心急如焚地問,“是什麼女人?是不是茉莉?”
“那個姑娘挺年輕漂亮,穿着一件紅色的呢子外套。”
“紅色外套……”我昨晚上還看到衣櫃裡掛着紅色大衣。
“你說什麼呢,怎麼會有人跳樓?”賣早餐的婦女與環衛大爺攀談起來,卻沒有打算報警。
“早上我去阿霞管理的那層樓收垃圾,看到那個女人天不亮就坐在頂樓唱歌,有可能是個瘋子,精神不正常。”
我來不及多想,甭管是不是茉莉,先上去頂樓看看再說。上樓的時候,我安慰自己,有可能是昨晚喝醉酒的夜不歸宿的小女孩,有可能是茉莉夢遊上了樓,或者睡不着想透透氣。
總之,不可能是跳樓。
“砰——”我推開樓頂的鐵門,刺骨的涼風撲面而來,我眼前豁然一亮,我看到茉莉正坐在護欄臺上面,輕鬆自如地唱着歌曲。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若是你聞過了花香濃,別問我花兒是爲誰紅……”
我跟着茉莉的歌聲,一步往前走,一字唱出口:“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花開花謝終是空,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
“女人如花花似夢……”我覺得茉莉已經有些精神恍惚,她現在太危險,必須馬上下來。
“別過來。”茉莉背對着我,卻能看穿我的企圖,大概是感受到彼此間熟悉的磁場,我們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卻又互不瞭解如同陌生人。
“不要嚇我,茉莉,不要這樣。”我說的很輕,怕是一喘氣就把茉莉吹下樓。
“雪禾,這應該不是你的真名吧。”茉莉答非所問,只顧自地說,“茉莉也不是我的真名,我想了一個晚上纔想起自己叫什麼,原來我姓馮,單名一個鈺。”
“馮鈺?”
“這是我母親給我取的名字。”茉莉側過臉來,瞟了我一眼,神色失落地說道,“我想不起她的樣子,我覺得我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了。”
“不用急,慢慢想。”我安撫地說,“或者我們回家,回到家就能看到她了。”
“回家?”茉莉悽然一笑,仰望天空,細雨浸溼了她的容顏,融化她臉上的淚水。我後來才知道,茉莉的母親,在茉莉很小的時候得了抑鬱症,自殺後她跟着父親到了新家,可是後媽有了弟弟便不再疼愛茉莉,甚至將她視爲眼中釘,這樣的故事,我聽到太多了,我覺得茉莉不應該從家裡逃出來,也許她能在父親的羽翼下尋找一絲安全感,也就不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雪禾,你說得對,女孩應該堅強一些。”茉莉正視我,我心裡一陣激靈,我覺得從她眼神裡,我看不到她的靈魂。
“所以你要堅強一些。”我試着往前一步,茉莉很警惕地盯着我的雙腿。
“我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
“不晚,只要活着,什麼時候知道都不晚。”我伸出手,心慌意亂地說,“你先下來,我們有什麼事都好商量,你知道的,莫少爺喜歡我,我可以求他幫你,他一定會幫你渡過難關。”
“咯咯,真有趣,莫氏兩兄弟都喜歡雪禾。”
“茉莉,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你過來,我全都告訴你。”
“雪禾,你是真的關心我,不想我死嗎?”茉莉忽然認真地問,我激動地點頭,噙着淚,哽咽:“茉莉,你不要嚇我,你能不能不要嚇我……”
“對不起,我之前那樣對你……”
“我不要聽對不起,有誠意的話就給我下來。”我打斷茉莉的話,憤怒地斥責,“女孩應該堅強,懂得珍惜生命,如果連自己都不懂得珍惜自己,試問還會有誰珍惜你?”
“我好累,好累,我快要撐不下去了。”茉莉從臺上爬着站起來,她的情緒比較激動,臉頰漲得通紅,似乎身體也在發熱,說話時掙扎着想要脫掉身上的外套。
“我陪你,我會一直陪你,絕不是一個晚上,以後每個晚上,我一定陪着你……”
“砰——”可能是樓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這時真有人報警,趕上來的民警打斷我們的談話,看到民警的茉莉徹底瘋掉了,她朝着我扔了外套。
“雪禾,快逃,逃離這裡,你一定要離開。”
“茉莉……不要,啊……”我無所顧忌地想要撲過去,可是身後趕來的民警一把將我抓住,我纔不至於跟着茉莉墜下樓。
我的世界眩暈了,茉莉的鮮血染紅了我的雙瞳,她墜樓的那一刻,笑容定格在她臉上,她笑得那麼自然,笑得很真切,也許在落下去的那一瞬間,她想起母親的樣子,所以釋懷地笑起來。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若是你聞過了花香濃,別問我花兒是爲誰紅,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花開花謝終是空,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
歌聲在我耳邊迴盪,是茉莉唱歌給我聽,我聽着入眠,睡得很安穩。
我想起幾年前,我和女同學躲在被子裡偷偷聽着這首歌,想着歌裡的女人究竟經歷過什麼滄桑,我以爲那是很遙遠的事情,其實在成長的歲月裡,我也是一朵搖曳的女人花,隨風擺動聽天由命。
請原諒我矯情了,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夠矯情,論起和茉莉相識相知,時間真心不長,所以她的死,理應不會有多少感觸,只是我從她身上看到太多無奈和可惜,不由自主地傷心起來。
在這裡,人命真的不值錢,我原本以爲,她的離世多少會掀起一點風波,可民警例行公事地詢問之後,已經安排枚姨他們料理茉莉的身後事。
我堅持要辦葬禮,在殯儀館辦一場正式的葬禮,在花費上面,我少不了和枚姨爭執,最後是莫晉翀出錢滿足了我的要求。
“把名字改成馮鈺。”我對着殯儀館的人說道,“所有的禮節都不能少。”
“好的,小姐。”
“馮鈺是誰?”琪琪好奇地問。
我轉身,一本正經地說:“她是唐馨的好姐妹。”
生,我不能爲茉莉做什麼,死,我要爲她辦一場體面的葬禮。雖然葬禮只有我和琪琪,只有我和琪琪穿着一襲黑裝守在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