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這日早上,端本殿正殿大開,太子坐在上首,嫡子在旁陪坐,等着下面的人來拜年,先是詹事府的官員們,再是左右春坊的官員們,然後是一些親戚家優秀的小輩,都是親太子一系的人,有小孩過來,珏哥兒就代表太子發金銀裸子。
有大人來時,他收的就不是金銀裸子了,而是一袋一袋的小香囊,有龍眼大的珍珠,粉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都有,有珍貴的龍涎香,還有不多見的彩色玉石,這可是光明正大媚上的時候,投機取巧之輩,心思都花在這上頭了,孟景灝也知道,坦然受之,他爲儲君,只當他們孝敬。
接受完下面人的拜年,孟景灝就領着嫡子,去宮裡再帶上七、八、九等能走親戚的皇子們往叔伯爺兄弟們家裡去拜年,說是去拜年,也沒人真敢受太子一拜,不過是相互聯絡感情的手段罷了。
他爲太子,沒登基之前也需籠絡宗室。
上孝皇父、皇祖母,下敬皇妃,籠絡宗室,兄友弟恭,和羣臣也不交惡,他這個太子當的雖辛苦,卻把地位牢牢鞏固着。
省皇父心,省羣臣心,暗地裡卻被兄弟們罵虛僞奸詐。罵便罵了,嫉恨之心,人皆有之。反正他們當着他的面還得乖乖扮好裝鵪鶉。
初一拜完年後,正月十五之前的這段日子,就相對清閒下來了。
早起時天還是昏昏色,出去拜個年,回來獨坐了片刻,天色竟是又緩緩黑了下來。
華燈初上,夜宴開,太子妃將宴席安排在小梅山園,園內嬌嫩的臘梅開的正好。
八角飛檐的白玉石亭子裡,有一扇國色天香的屏風,兩側是兩架小一些的屏風,也繪着牡丹花,魏紫姚黃趙粉狀元紅,一樣不落。三座屏風對應着的是三套桌椅,自然是屬於太子、太子妃和嫡皇孫的。
亭子外,左右兩側,從尊到卑,依次也豎起了屏風,擺放的疏落有致,分別繪着美人蕉、石榴花、出水芙蓉、芍藥、百合、小茉莉花、菊花、菩薩坐蓮、合歡、杏花之類,越往後,越難以得見太子之面。
諸女已各坐各的位置,宮燈照着她們的芙蓉面,每一位都喜笑顏開,真是滿園□□。
酒食上完,太子、太子妃和小皇孫便攜手來了,兩個大人牽着一個小人兒,真個令人羨慕嫉妒。太子妃滿面含笑,“讓妹妹們久等了。”
諸女口稱不敢,待太子落座,便蹲身行禮。
“都起吧,坐。”
每一位的席位左右兩側都有用龍頭勾杖懸掛的宮燈,燈光明亮,將諸女精心的打扮都照見的清清楚楚,只是人的眼力有限,孟景灝卻是看不清席位靠後的梅憐寶的臉。
他也不強求,淡淡轉開了臉。
太子妃輕輕一拍掌,笑着道:“妹妹們有何好的歌舞曲目可以獻上來了,咱們太子等着看呢。”
諸女含羞帶怯,文夫人站了出來,對上行禮,笑道:“那便由妾拋磚引玉吧。”
便當庭作了一首詩。
“才思敏捷,詩做的不錯,賞錦緞各兩匹,宮花一匣。”
見太子興致缺缺,文夫人略現失望,謝過之後便回了席位。
有人開了頭,後面的便踊躍起來。
魏夫人打扮的素淨雅緻,唱了一首家鄉小曲兒,得了和文夫人同樣的賞賜,文夫人便笑着朝魏夫人舉杯,魏夫人便覺被嘲諷了,怏怏不快。
失寵良久的小文夫人長的玲瓏可愛,隨着鼓點跳了一支勁烈的拓枝舞,點點香汗透羅衣,是目前爲止表現最好的,卻也只比文夫人、魏夫人多得了兩匹錦緞罷了。
此時,太監們便搬來了桌椅板凳,抱來了箏,梅憐奴走了出來。
正喝酒吃肉的梅憐寶擡起頭,來了興趣,心想:終於按捺不住了嗎?
太子妃下意識的挺直了腰,和梅憐寶的想法一致,終於按捺不住了嗎?
卻不想,她彈出的箏曲卻是平平。
然而,孟景灝卻道:“彈得不錯,上來與孤同坐。”
梅憐寶撇嘴,心裡罵孟景灝是大賤人。
太子妃淡笑,拿錦帕擦了擦脣角的酒跡,不動聲色。
林側妃道:“可見什麼詩才、唱腔、舞姿都是不必要的,關鍵還要看誰能得殿下的心。”
諸女在下面,一排排的眼刀子往梅憐奴身上射,射的梅憐奴眼眶紅紅又要哭了。
孟景灝讓人在自己身邊安排了個位置,拉着梅憐奴坐下,看向林側妃道:“你最得孤的心,可有什麼好的歌舞獻給孤?”
林側妃就等他這一句,笑着道:“自然是有的。”
給身邊的丫頭使了個眼色,便喊梅憐寶,“寶侍妾你還在等什麼,快過來。”
孟景灝微勾脣角,舉杯一飲,正被坐在他身邊的梅憐奴看個正着,明明燈火,她垂眸怯怯。
琴案已擺好,香爐燃了香,林側妃端坐好,手指撫琴,音起,虞側妃的簫聲緊跟應和。
聽着熟悉的樂曲,梅憐寶下意識的踩着調子跳了起來。
正經是太子的女人,和在梨園時不同,便沒有穿舞衣,上身穿的是紫綾襖兒,下面穿的是百褶裙,這一支舞她原就沒打算跳給孟景灝看,打扮的也很隨意,她只當是跳給林側妃和虞側妃看的,眼神都不給孟景灝一個。
三人在一起琴簫舞練的久了,便生了默契,慢慢的三人就把旁人忘了,林側妃一邊撫琴一邊瞧着梅憐寶笑,梅憐寶也回以一笑,轉眸看向虞側妃,虞側妃專注在簫,眉目清凌。
亭亭豔,嫋嫋香,黃梅紛飛,三絕色。
太子妃見那三個沒一人給孟景灝拋媚眼,心裡一舒,笑着鼓掌。
掌聲起,樂聲停,三人行禮後各歸各位置。
孟景灝心裡卻是極爲不痛快,淡淡道:“賞。”
又道:“今夜便由小梅氏伺候吧。”
梅憐奴卻不見喜色,只是垂着頭。
太子既已點了人,離了席,這夜宴便沒了盼頭,太子妃便叫散了。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諸美怏怏不樂。
見梅憐寶並無失望之色,林側妃也作罷了。分手後,各自回各自的院子。
夜色裡,孟景灝在前,梅憐奴跟在後頭,後面還有一串宮女太監跟着,漸漸的,孟景灝的步子越來越大,梅憐奴小跑着都跟不上了,鼓足勇氣喊了一聲,“殿下。”
孟景灝頓住腳,梅憐奴追上來,拽拽孟景灝的袖子,未語先哽咽,“殿下,你去找七姐姐吧。婢妾知道殿下心裡喜歡的其實是七姐姐,婢妾也喜歡七姐姐,婢妾希望婢妾喜歡的兩個人能在一起,婢妾不要緊的。”
淚珠滾滾而落,小模樣怯怯憐憐,孟景灝擡手爲她拭淚,“她若有你一半乖巧聽話那該多好。”
“可是、可是殿下就喜歡那樣的七姐姐不是嗎?”
“有些喜歡,畢竟她長的那般美,孤喜歡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梅憐奴流着淚點頭,“嗯,七姐姐那麼好看,殿下喜歡不奇怪,婢妾也喜歡七姐姐。”
“可她不喜歡你,甚至對你非打即罵,你爲何不恨她?”
“那是婢妾唯一的親人啊,在家時只有七姐姐給婢妾吃的、穿的,雖然都是她不要的東西,但是對婢妾來說,是七姐姐救活了婢妾的命,婢妾的這條命就是七姐姐的,願意爲七姐姐做任何事。”
她說的情真意切,淚水漣漣,孟景灝嘆息一聲,抱了抱她,“她太壞了是不是?”
“不、不,七姐姐一點也不壞,七姐姐只是被父親寵壞了,七姐姐骨子裡是善良的。”梅憐奴慌忙解釋。
“孤比你知道她,她興許善良,卻也壞,簡直壞透了。張順德,你讓人送她回暮雲齋吧。孤身邊也不要人跟着了,孤給你們一個恩典,今夜敞開了玩去吧。”
說罷,大步往秋夕齋走去。
孟景灝走遠了,當着張順德的面,梅憐奴哭的蹲下了身子,哽咽抽搐。
“梅夫人您這是何苦啊。”
梅憐奴搖頭,“我不苦,只要七姐姐高興就好了,七姐姐纔是真的苦。”
張順德無語,心裡不知道怎麼形容這位了。
當着林側妃的面,梅憐寶笑嘻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離了林側妃,走在往秋夕齋的小路上,臉已是沉了下來,心裡嫉妒的了不得。
大賤人,現在肯定抱着梅憐奴那個小賤人顛鸞倒鳳了吧。
我詛咒你得個馬上風死在她的肚皮上。
不對,死也得死在我的肚皮上。
你這輩子的命必然得是我的,我的,我的!
藍玉等伺候的宮女在後面跟着,就見她見草就踩,不踩爛不算完,就雪堆也踩,不踩平不走,那狠狠的架勢,跟人家無辜的小草和雪堆有深仇大恨似的,嘴裡還唸唸有詞。
藍玉跟着梅憐寶久了,因之前見過她忽然大笑大哭,就暗自嘀咕,莫不是又犯了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