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面無表情,聲音中卻帶了些苦澀:“朕若是相疑,立時就可以索拿於你。朕只是不懂,你何嘗就不能讓朕省省心呢?前些年,你以家法懲治康王門人,朕當時賞了你,不是因爲這件事你處置得體,而是因爲這事你佔了一個理字。然而國家有法度,若是都以私刑相向,朕還要三法司做甚麼?而後,因戴梓一案你擅預政事,朕雖罰了你,卻只是稍作懲戒。爲什麼?朕要你長記性!朕多次和爾等皇阿哥講過,事無規矩,不成方圓。你如何就是不聽呢?皇額娘臨終之際,尚要朕維護於你,朕應了她。朕雖爲號萬歲,終有西歸之時,待朕百年之後,你若還是如此恣意而行,還有誰能護你平安?”說罷,康熙自己也勾起了衷腸,竟然流下兩行清淚。
胤禛更是淚若泉涌,一則他本就委屈,二來也感傷於康熙的愛護之情,第三更是被康熙的言下之意所駭,便哽咽道:“兒臣真是不孝,行事愚鈍魯莽,不但沒有爲皇阿瑪解憂,還讓皇阿瑪一直爲兒臣如此操心。”
康熙見胤禛哭得傷心,不由起了憐惜之情,拭了拭眼角,道:“朕知你性子剛正,不能見不平之事。然循理無私固然重要,卻不可逾矩妄爲。可明白?”
胤禛點頭稱是,一瞬間心思轉了萬千,適才他所憂之事,不是別的,正是康熙透露出來的兩重想頭:一是以太子承繼江山,這本是應有之意。康熙現在龍體染恙,在不確知自己是否可以康復的情形下,情緒不免有些悲觀。雖然康熙自己堅稱病勢好轉,卻還是要太子和三阿哥立即趕赴行營侍駕,難免沒有預先安排身後事的意味,再加上最末感傷之語,擺明就是說若駕崩,太子善待胤禛的可能性很小。二就更是讓胤禛心驚膽戰,這番話居然還聽出些康熙與太子父子相疑的意思來。康熙提到,胤禛以家主身份責色格印,即便康熙和太子不理會,御史也不會與胤禛善罷甘休。一種可能,自然是康熙維護太子。可還有一種解釋,皇帝爲君,太子不過半君而已,此事若皇帝不計較,太子絕沒有計較的道理。皇家之事,也輪不到太子當家。可是康熙爲什麼單純把太子提了出來?難道太子會比皇帝還介意家主的身份?若真是如此,只怕康熙不會允許任何存心覬覦皇權之舉,尤其此人是太子。
康熙見胤禛不言不語,只是低頭垂淚,又道:“色格印既已在你手上很吃了些苦頭,朕便繞了他性命,營前站枷十日,發往烏里雅蘇臺軍前效力。”
這處罰雖然沒有如胤禛所願,能取了那膽小鬼的性命,在一貫寬仁的康熙手上,卻也可算是重處了。胤禛擡起頭,衷心道:“皇阿瑪聖明!”
康熙直盯着胤禛的雙眼,肅然接着道:“可朕還是要責罰於你,但你不必驚心,朕這也是護着你。否則,事情鬧大了,朕縱是天子,也難迴旋。你此番行事荒唐莽撞,朕革去你貝子爵位,撤掉你火器營的差事,隨駕讀書反省!”
其實胤禛從來也沒有在乎過這區區一個貝子的爵位,若是真的按照歷史的軌跡,以後胤禛必將歷經獲封貝勒、郡王、親王,直至最後成爲九五至尊。若是因爲蝴蝶效應而歷史轉軌,那麼自己這條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兩說,是否貝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胤禛此刻真正平靜下來,道:“兒臣謝皇阿瑪隆恩。兒臣領罰。”
康熙還是深深地注視着自己這個兒子,道:“穆琛是正白旗下?他這次有先鋒破敵之功,朕就以他爲內火器營副統領,加兩級記錄在案。海鈺是降三級留用的吧,朕依稀記的他是正藍旗,讓海鈺改隸鑲白旗下,官復原職,加一級記錄在案。你去傳朕的口諭,讓太醫院的醫官好好爲朕的兩位將軍診治,待這二人傷愈,朕還要好生用他們。”
胤禛有些驚訝,恩賞相比這兩人的功勞倒也算不得什麼。重要的在於康熙這些安排中所蘊含的深意。將穆琛升至內火器營副統領,更是將海鈺調入胤禛所在的鑲白旗。雖然在皇阿哥中,皇五子,皇六子亦屬鑲白旗,但胤禛居長,而且極受康熙看重,鐵定成年之後就是鑲白旗旗主。如此的安排,儼然就是將整個內火器營置於胤禛的手中。這些無一不體現出康熙對自己的聖眷不減。然而,胤禛也還是有些疑問,爲什麼康熙會選擇這樣的時機放出如此的訊息?
胤禛也不敢挑明這些念頭,只是替兩人謝過了皇帝的封賞,康熙終於露出一絲微笑,道:“朕說了這些子話,有些乏了,你跪安吧。”
胤禛出了帳,李德全還巴巴地在外面候着,看到胤禛,急問道:“四爺,萬歲爺可有答應迴鑾?”
胤禛無奈道:“我勸是勸了,可皇阿瑪沒說準話,看來,明天得拖着上書房的大人們一起。對了,上書房都來了哪幾位?”
李德全聽了有些泄氣,擠出一張苦瓜臉,道:“佟相,陳相都到了,只有馬相留守京裡。只是佟相這兩天爲國公之事正傷心呢。”
胤禛一愣:“佟相也來了?你怎麼不早說?”
李德全小聲嘟囔道:“奴才剛纔就想說來着,四爺進去的匆忙。”
胤禛卻顧不得那麼多了,急忙問了佟國維的所在,三步並作兩步直奔而去。
佟國維的帳子離御帳不遠,可胤禛走到近前,卻又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進去,只是在門口輕聲道:“佟相,胤禛今日不便叨擾。國公之事,還請節哀順便。皇上龍體欠安,胤禛還請佟相相幫,明日共勸聖駕回京調養。”
帳中人影晃動,像是佟國維躬身打千,然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奴才及家兄闔府上下多謝四阿哥悼念之誼。奴才和陳大人明日自當力諫皇上以龍體爲重,御駕迴鑾。四阿哥也須當心些,最近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