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當日所想並不差,這個中關礙,現今便在東暖閣中得了驗證。夏過入秋以來,康熙的精神便不如之前時那般振奮,整個兒煩擾的事兒多了,也就不覺嫌,一樁樁的看着都只越發淡然。
就好比這場對朝臣不啻驚濤駭浪的議儲風波,康熙舊事重提,也只是隨心一句,輕緩的語氣聽不出半點責問之意,“王鴻緒他們全心的熱乎勁兒,你怎麼就是不置一辭呢?”饒是如此,也教頗得聖眷的李光地心頭驟起波瀾。
挨着康熙御座,李光地斜簽着身子坐小杌子上,起先原陪着康熙講些性理之學,驀然這一問,就轉了這上頭來,他一時想不及言辭,且驚且懼,正錯愕着,不妨顧問行隨着香片又遞過來一碟黃澄澄晶潤的馬蹄糕,趕忙雙手接了,猶若惶恐地一躬身,朝康熙奏謝道,“謝皇上。”
那壽紋印花馬蹄糕襯着綠瓷碟子份外好看,卻並不敢就吃了,略一斟酌,“呃,前次皇上問臣,太子的病況可是因了魘物憑附,心智混亂異於常人又當如何區處?臣回奏皇上,說是理應徐徐調治,方爲天下之福。這話,臣並未告知他人……”
“歪了,左邊偏個一分,再往上擡個兩寸。看給你們總管累的!”康熙看着顧問行正憋了氣兒,比劃着手勢,指揮小太監們把一副董其昌的山水掛上牆,左右就是不敢出聲,忍不住笑道。
“嗻,奴才是夠笨的……”,唬的顧問行嚇了一跳,忙就地一千兒,賠了笑衝着這邊兒應一聲,又趕着讓小太監們照康熙的意思掛正了。
康熙看了點點頭,將手裡的《周敦頤集》擱回身後第二層的多寶格里,擺手命人退了,這纔對李光地道,“你這個話,朕是信的。一個“誠”,一個“密”,你最是能夠當得。”
聽了康熙首肯,李光地這方擡頭,小心看了一眼康熙,“記得臣隨衆人一道舉薦八阿哥,皇上責臣,何以盡忘前言,遽然改口與衆同議?臣赧顏無以對。臣實覺人臣妄議建儲大事,乃越分之舉,卻又不免落於從衆之舉,總是存有一番私心,是臣糊塗了。假使如今皇上令臣薦一州縣官員,臣據賢當即刻舉之;若是一方面大員,臣鄭重慮及而後舉之,倘皇上使臣舉一閣部重臣,則臣躊躇再三不敢舉之,此爲名份之故,臣如何敢僭越。儲位之事,惟宜天心獨斷,臣又何敢擅做一辭?”
“呵呵,你這個比方哪……”康熙細一品擇,帶出些笑來,一指李光地,“唔,朕這便就有一個缺,你現給朕舉薦一個來?不是臺閣大員,也不是什麼州官縣吏,怎麼想怎麼說,就聽個你的意思。”說着,在身旁的一摞奏摺堆裡,把噶禮參宜思恭貪墨的內閣批本翻了出來。
“兩江的案子,皇上不是定了張鵬翮和噶敏圖下去?”李光地很是有些奇怪。前兩日內閣剛擬的議,江蘇布政使宜思恭就地革職,內閣學士噶敏圖前往同漕運總督桑額嚴提究擬具奏。在他想來,這不過就是一個滿漢督撫不和引出的事兒,只是爲着這次是總督噶禮嚴參的,才弄得康熙親自過問。
案子本身沒什麼,各省貪墨弊案並不鮮見,尤其是蘇杭那富足之所,各級只要用心查,就沒有查不出的弊政,更何況是那過手都沾銀末兒的江蘇藩司?
噶禮出自滿洲正紅旗下,老姓兒董鄂氏,是前頭裕憲親王福全的表兄弟,又是督撫裡頭康熙最爲寵信的幾個之一,從山西任上轉到兩江來,處處無不透着聖眷,康熙那頭見了噶禮的參劾,自然是龍顏大怒,嚴命徹查。
爲了迎合聖意,李光地這頭又讓內閣擬了江蘇巡撫於準解任,福建巡撫張伯行調補的議,不料最後發還內閣的批本上赫然是‘著戶部尚書張鵬翮會同噶敏圖前往辦理’,這讓他頗具莫名。
“張鵬翮去兩江,是太子力薦的,說是甚麼四阿哥也說他好。”康熙一陣哂笑,面上雖不是陰霾,眉頭卻隱隱蹙了,
“他若果真是爲國薦材,就說是自己的主意也不妨,憑白扯上旁人,就出了事也沒人替他擔待。兩江究竟牽礙着他甚麼,也值得他這樣兒的費精神?”
聞說是太子舉薦,李光地當即就是一個心驚,還不及想,眼瞅着康熙這廂就要罵起太子來,李光地更是接不得茬兒,又生怕康熙左一個太子,右一個薦舉的再說到舊事上,李光地不能也不敢再沉着聲兒不吭氣,
忙接過話兒來,“依着臣看,太子這回薦了運青也是不差的。臣同運青同朝爲官幾十年,又有同年之誼,私交雖不多,卻是深知他爲人的,最是剛直清正不過,斷不會辜恩……”
“朕倒不是說他,兩江這裡唱的是什麼戲?一個總督,一個巡撫,呵!原還同你們幾個議着蠲免康熙五十年的天下錢糧,現今倒騰出這樣的事來教朝廷沒臉,那朕也不得不警誡一下這起子國蠹。
噶禮朕還是知道秉性的,這奴才雖在小節上不檢,忠懇是絕不虛的。”似看出李光地面上的一瞬尷尬,康熙滿是慨然地一句,“你做直撫的時候,同滿督處着,可也有這麼難麼?”
康熙這一句不打緊,倒把李光地猛駭了一下,盯着自個兒的補服下襬,小心揀着言辭回了,“這……倒是沒有這樣的事。呃,臣這裡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覷見康熙微微頷首,李光地心下略微計較定了,便道,
“皇上可還記得一個叫方昀的?康熙四十一年臣做直撫的時候,皇上把他從德州同知任上調了到直隸來,是個幹吏,照臣看,還應數當日在德州,北溟(陳鵬年字)的歷練之功。”
旁敲側擊的一句話,一半是爲了開脫自己,一半也是爲了張鵬翮,他早是位列臺閣,康熙總不會無緣無故的提起他做直撫的事,加之前些時候得了方昀爲陳鵬年向他請託的書信,今日在這裡又聽了康熙的話,兩江這趟水他估摸着十成十是同太子有關。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康熙的臉色瞬時陰冷了下來,“方昀?”但也只默了一刻,便復了常色,恰顧問行捧了幾幅書畫進來,招手命他過來,對李光地道,“呵,沒得想這些煩心,這裡有幅米芾的字你拿去,過兩日臨得了給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