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薦胤禩爲皇太子,連着兩月來都是深紮在康熙心裡的一根刺,八阿哥勢大,竟是舉朝邀結人心,這遠遠出康熙的預料,如此看來,謀害皇太子胤礽怕不是水到渠成之事了?更讓他驚懼的是,佟國維、馬齊二人,素日倚重爲股肱,何曾想過其等罔顧恩義,在此一節上竟屢屢試探自己心意,甚或做的還是個暗喻衆臣的角色,委實可惡!可恨!揪出一個巴渾德,不過馬前卒子一般的人,遠不是康熙今日這番清算所要的結果,既動了干戈,勢必要個水落石出。“再查!”康熙一拍御案,緊蹙着眉頭道了一聲,立起身便往殿後去。
“請主子息怒……”馬齊見今日聽政情形,康熙大有不查出計議之人不罷休的態勢,可滿朝大臣十有七八都是列署姓名了的,真要追究起來,有幾個能置身事外?再者,馬齊心裡對這般處置也頗有微詞,當日羣臣切辭再四,康熙都是嚴詞不準,既是命衆臣舉議,如今真議了人選出來,又逆着康熙心意了,便要責了一衆之罪麼?且不論八阿哥一黨是否有所圖謀,大臣裡總歸是清白者居多,要是真因此坐了黨同之罪,豈非是濫行牽涉,於康熙聖名也是有礙。馬齊正想到這裡,見康熙回步走了自己面前,於是忙跪叩道:“奴才竊以爲,此事令大臣驟加查審,或有委情冤錯在內的,一時也難以查明。如此一來,只恐干連甚廣,有違夙日主子仁恤臣工之意。還請主子……”
康熙面色鐵青,還帶着一絲譏諷的嘲笑,看了一眼馬齊,一腔冷冷的調子,將他未完的話堵了回去:“荒謬!此間還有冤錯的?你奏這些,又欲爲什麼人打算吶?”康熙稍一頓,“朕知道了,此事必舅舅佟國維,大學士馬齊以當舉胤禩默喻於爾等,爾等乃畏懼伊等,方依其立議。”
“主子……”馬齊聽了康熙這刻薄的話,這會子只覺滿心悽惶,又心亂如麻,臉色慘白着,頓首道:“當日議立,奴才只是從衆議領銜題奏,並未參與此事。奴才奉主子聖諭,令奴才毋得干預,是以奴才當即避去,先時諸臣所議爲誰,奴才實不知。”
康熙登時哂笑出聲,也不再看馬齊,又是一眼掃向羣臣道:“朕素知馬齊謬亂,是以不使之干預此事,然其朕但加究問,必然發露,潛謀者到底爲誰,爾等務行詳究舉奏。朕至晚朝,必究其根源!”說罷,拂袖而去,毫無轉圜的話,令人人心中皆是一駭。
衆臣又是兩出兩進,裡頭面奏的自是承雷霆君恩,一勁兒的膽寒跪候,可出來傳諭的太監不是嚴詞申飭,就是一律只宣諭四字‘再行查奏’。外頭站班的也好不到哪兒去,上了歲數兒的,盡覺着身子是裹在冷風裡了,站的久了,腿肚子直是轉筋。終是巴渾德抗不住嚴詰重壓,鼓起一股子勇略,愣是把這些火栗子悉數推在了漢大臣身上。這卻苦了漢臣之首,文華殿大學士張玉書,本就是年屆乞骸骨歸鄉之人了,如何又有他的甚麼事?儘管說不得當日情形,然照拂漢臣卻是本責,只說是列坐於後者俱舉出胤禩,是以共同保之,並無倡首之人。
滿臣攀扯漢臣,漢臣又是個打太極的模樣,這令康熙益發失了耐心。將近戌時,康熙召羣臣入覲升殿,只是盯着張玉書一人,究問其因何保薦胤禩,張玉書不得已,只得從實回奏,康熙一邊聽着張玉書的奏懇,一邊神色顯得愈發陰鬱,“回皇上話,當日滿漢諸臣奉旨齊集,馬齊、溫達到在臣先,臣問二人何故召集諸臣。馬齊告知臣,皇上命於諸阿哥中舉薦可爲皇太子者,臣又問所舉爲誰,馬齊言衆意欲舉胤禩,其後衆人俱舉胤禩,臣等因亦同行保奏。”
果不其然,張玉書話甫一完,康熙當即勃然生怒,目中射出寒凜凜的光芒,立身而起,斷然道:“此事明繫馬齊暗中喻衆!”康熙揹着手,在丹墀上來回走了兩遭兒,猛地一轉身,指着馬齊恨恨道,“你還有何話可說?!如此大事,你尚能陰懷私意,枉負朕躬予你數十年君臣恩遇!爾等謀立胤禩,是欲結恩於胤禩,乃爲日後圖謀專擅,恣肆妄行之計可是?
這就是問罪了,還是論的首罪。衆目睽睽之下,康熙予這樣的厲辭詰罪,馬齊遽然間只覺轟然一震,腦海中混沌一片,驚懼中只還殘餘着片許清明,當下除了頂戴,額頭在金磚上叩得砰砰作響,哆嗦着嘴脣:“奴才豈敢……”馬齊連連重叩了幾個頭,額間已顯出血紅,血氣上涌,就連胸腔子裡也幾要透出血來,臉色卻是青白交替,艱難暗啞着道:“奴才忝居內閣數載,實實庸劣無知,自愧不堪此任,不敢乞恩,聽憑主子從重治罪,但奴才素無朋比懷私之事,這一點,還求主子明鑑……”馬齊朝前膝行了一步,已是跪於班外,伏泣懇奏道:“其日,張玉書問奴才何故召集諸臣?奴才答主子命於諸阿哥內舉可爲皇太子者,爲此召集。張玉書又問奴才所舉爲誰?奴才答尚未定,只告知其聞得衆人中有欲舉八阿哥者,張玉書系奴才等同僚,一處辦事之人,彼既有問臣不得不答,但奴才並未嘗有使其保奏八阿哥胤禩之意……”
“你奏的好!你若無謀薦胤禩之意,何以這上頭,頭一個就落了你馬齊?!”原本康熙不讓馬齊預與此事,就是怕他攪了進去,事後難於獨善其身,孰料竟是錯看了他,背地裡做些這等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會子康熙是震怒已極,粗重地喘了口氣,在御案上摸索一陣,抖着手擎起那份保薦胤禩的題本,指着正右邊列第一的具名,憤然朝馬齊摔了下去,怒斥道,“還提什麼共同保薦,朕問你,舉朝上下,由你馬齊列了名的東西,是你從衆議,還是衆議從你?!”
“皇上……”馬齊直挺挺地長跪在地上,臉色愈發煞白,目視着因擲下時用力過猛,而撕扯出幾道裂紋的折本,痛苦而沉重地涌出兩行淚水來,心中惟餘悲切憤懣。倒並非一整日下來康熙的數度折辱嘲諷,而是他自覺苦心孤詣的屢屢欲奏請留廢太子一命,康熙何曾不知,但從不予言說一二的機會,內閣裡頭又刻意冷淡自己,竟是爲了這個不成?列名保薦八阿哥之事,細想想也知並沒來由的,何以就如此認定,聽不進自己半分辯言?尚有這些委曲在內,數十年的君臣恩遇,主僕情分便也是一朝落了殆盡。
乾清宮正殿裡,只餘下康熙靴聲橐橐,並震怒的迴響,不一時,馬齊耳中又傳來好一番痛斥:“馬齊之祖哈什屯,原系正藍旗貝勒德格類屬下之人,因陷害本旗貝勒,方投入上三旗。試問其族中,可有一人身歷戎行而效死者……”神思一晃,又是一句入得耳中,“馬齊起自微賤,歷升至大學士,毫不知感恩,其處心設慮,無恥無情但務貪得。朕知之已久,早欲斥之,乃潛窺朕意而蓄此心,殊爲可惡……”
“聖明無過於吾皇,皇上所言,自是金科玉律,是殺是剮抑或族誅,奴才並富察氏一族領罪便是。”罪不及祖,何以要如此羞辱呵……馬齊心中極是氣苦,腔子裡只覺得一陣血氣翻涌,這幾句竟是脫口而出,也顧不得眼前發黑,重重叩了首便起身欲出。“馬齊!”康熙先是一愣,既而氣得渾身一顫,黑着臉大聲喝道。是時,羣臣也是一陣騷動譁然,左近的張玉書更驚得面色煞白,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忙立起扯住他的袖籠,“馬齊,不可失儀!”馬齊肅容看了眼康熙,也不曾言語,一甩袖子掙脫了張玉書,便就這般出的乾清宮殿門,只剩下身後瞠目結舌的衆臣,和康熙冷峻如寒霜一般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