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懷揣莫名的惶恐,灰着臉色,低頭退了出去。胤禔心裡頭是一萬個不得勁兒:皇父欲誅胤礽之心,早在布爾哈蘇臺之時,就瞧了個一二,自己言皇父所不便言,爲君父分憂還有錯兒不成,這會子老爺子倒又發的什麼火兒!歷朝歷代誅殺皇太子的事還少了?廢都廢了,還非要留個好名聲,不自尋不痛快麼!忽地,胤禔心裡又是一暢快:適才發那麼大的火兒,許還是有張明德爲老八看相的緣故在裡頭麼。呵呵,‘貴不可言’?妙不可言啊!纔出了乾清門,胤禔滿臉便換了消恨一般的神情,步子也輕快不少。
乾清宮東側的昭仁殿中,康熙深深擰起眉頭,瞧着一地碎瓷,眼風正掃見忙忙拾掇的小太監們,幾個藍灰色的身影眼前打晃,更添了幾分煩惡:“別去動它!”李德全跟康熙身邊兒伺候着,見着康熙不暢快,趕緊打了個手勢,讓幾個小太監退了去,小着聲氣兒道:“萬歲爺,奴才給您按按,讓您鬆快一會?”康熙聽了也不置可否,只略微擡了擡手,李德全曉得康熙是要看摺子,忙從御案角上抱了一摞來,擱在康熙這一頭,又伺候着揀了幾份呈給康熙,看着康熙面色不善,心裡直犯抽抽。
“朕怎麼就生了這麼些豬狗不如的東西!虎毒尚不食子,朕在臣工眼中,怕不真就成桀紂之主了?”康熙震怒之下更餘悲憤,壓着心火,打李德全手中抽過一疊黃面兒的請安折,一道道只粗粗翻過,也沒細看,便撂了下來,冷不丁一句:“胤禟幾個,給你使銀子了?”
李德全心裡原是抽着的,見問着實心裡一驚,雙膝一軟,連忙跪了:“萬歲爺,祖宗規矩,內侍不得結交皇子、外臣,奴才是打小就伺候皇上身邊的,長了幾個腦袋敢做這出格的事兒?”
康熙目光一斜,淡淡地,也聽不出喜怒:“不說實話?”
李德全哪敢應承,硬了頭皮道:“萬歲爺若是不信奴才,只管把奴才交慎刑司發落,奴才冤枉啊……。”
“啪”地一聲,是摺子摔了地上:“來人,傳慎刑司。”
李德全忙叩了數次,這會兒已是帶了哭音:“萬歲爺……。”
康熙聽了只是更添煩,眉頭一皺,指着李德全,朝應聲兒進來的幾個侍衛吩咐道:“把這奴才直接送敬事房,省得費事兒。告訴邢年,只管打着問,再沒句實話,打死毋論!”
李德全直聽得冒絲絲冰氣兒,心知已無轉圜,到此一節再不求饒,只怕一條性命便罔送與此:“萬歲爺,饒了奴才吧,奴才不敢了……”
康熙扣着折封的黃綾面子,目光灼灼:“說給朕聽聽,九阿哥賞了你什麼?大阿哥前腳見朕,這後腳幾個人的請安摺子就遞了進來,言裡言外的都影射些什麼?!你不怕你遞的‘及時’,小命送的也‘及時’?!”
李德全戰戰兢兢地擡了頭:“回主子話,九阿哥……賞了奴才家裡一處小莊子,萬歲爺,他只是讓奴才把幾個摺子放在頭裡,並沒和奴才說別的……”才說了一半,就又是哀哀懇道:“奴才死罪,求主子看着奴才過往伺候的份上,饒了奴才吧……”
“再沒別的?”
“沒有,奴才不敢欺瞞主子。”李德全緊着一勁兒地搖頭。
“拖出去。”
“主子!”冷冷三字兒,唬的李德全手腳冰涼,往前爬了幾步,更是哀聲。
“……”見康熙無動於衷,兩侍衛一左一右地架起李德全就要往外拖,李德全久在御前侍奉,犯事兒的太監立斃杖下也是常見,就廢太子前頭的幾個總管太監也是熟識,下場念起來就是心驚。康熙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宮裡的規矩,哪些是能犯的,哪些是不能犯的,更別說如今要拿自己作法,一時間嚇得面色直若死灰,再無一絲兒人色:“奴才全都說……”,康熙一擺手,侍衛鬆手退了門外,李德全只是附在地上,渾身哆嗦着:“九阿哥讓奴才留心着點兒,萬歲爺每日見什麼人,都聽了什麼風聲……”
康熙本就在氣頭兒上,稍好一些,聽了這個愈生惱怒:“你這個總管太監當的是真好!不介替人,在朕跟前兒當盯梢兒的來了?”
李德全早已是涕淚橫流,連連叩首:“奴才萬死,可也不敢真背了主子做這事,奴才只撿了點不打緊的說與九阿哥,奴才着實不敢得罪……”
康熙這方稍平了怒意:“歷代盡是些個閹宦爲禍,本朝便是立了規矩的,交結臣工干犯國政殺無赦。爾等太監本系下賤之人,得侍宮闈尚且不知感恩,如今頭一個打朕身邊出事,朕問你,誰借了你這狗膽?”說着,便寒了面色:“宮裡委實是要殺一儆百,好生誡一誡。”
李德全如今已是悔地不能再悔,渾身驚得的就如抖的篩糠一般,“主子饒了奴才,奴才是不得已,求主子饒命啊……”才哭嚎了兩聲,就叫康熙森冷的目光立時堵噎了回去。
“下值後,滾到敬事房去領二十板子,打明兒起,上景山鍘草去吧。”
康熙撂下這麼一句發落,也沒再理會,打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就往暖閣裡廂走,忽地精神一馳,身形看着一個側歪,就要站立不穩。李德全揀回一條命來,已是萬幸,待要再叩頭謝恩,一個眼尖,喊了聲“主子當心!”立時就上前扶穩了,“主子賞奴才再伺候一回,以後奴才去了景山效力,就再難見着主子了。”低低泣了聲,也不敢叫康熙聽仔細了。
康熙承了其扶,暈眩略好些,挪了裡間的榻上坐下,提筆蘸了硃砂圈字,時不時在摺子上留下些指甲的掐劃痕跡。東暖閣裡一時靜了好半晌,康熙一壁盯着摺子,一壁習慣性伸手去夠奶子碗,待喝了兩口,身上覺得舒坦些,這方回過味兒來,一擡頭,便見李德全侍立在身後:“嗯?你什麼時候遞進來的?”
李德全一愣,忙跪了:“奴才該死。”康熙瞧了一眼手裡的玉碗:“曉得你主子的脾性,還真是你這奴才的長處。”李德全這才起身把碗撤了,又遞上一塊熱手巾,方趨着步子退後跟腳踏旁跪了,望着康熙,不由眼框紅了圈。
康熙心裡有些熨帖,看其模樣,不由一笑:“起來罷,這副慘樣兒做給誰看?”李德全面上還掛了殘淚,叩了頭起身:“奴才打小就是主子調教的,可奴才犯了事兒……想着明兒就不能打主子身邊伺候了,心裡沒着沒落……”
康熙接過手巾捂了捂痠疼的左臂,再隨意拭了拭,丟給李德全:“知道自己個兒什麼罪過麼?”李德全捧了手巾,小聲道:“奴才犯的是死罪。”康熙擡眼看過:“朕看,你是恃寵而驕!只這一條兒,朕就容不得你。”想了想,偏過身子問道:“阿哥們尋上你,你是不是還有另再搭個靠山的想頭兒啊?”
李德全心頭一跳,嚇得險些手巾墜地,連忙跪了:“主子,奴才哪兒敢起這種想頭。”偷眼看看康熙的臉色,小心了言辭:“若說奴才恃寵而驕,奴才確有……可攀附阿哥,奴才豈敢!眼下八阿哥掌內務府總管差事,是奴才的正管,九阿哥有命,奴才若不虛應着,轉眼奴才就丟了職事……”
康熙聽了這節,面色便是一黑,不由冷了顏色:“你記着,定你生死的只朕一人。小心當差,八阿哥便是通天的本事也動不到你頭上,一般兒的道理,若是不守本分,他也護不得你。”李德全何等機靈,又是慣會揣摩康熙心意的,估摸着自家主子的幾成意思,去了大帽沿兒,額頭在金磚之上叩的砰砰作響:“是奴才不省事,奴才萬死……”
康熙看了跪在腳踏前的人,開口止了:“行了,看你伺候朕這麼些年的份上,這遭兒免了上景山的差使。板子還是賞你的,也教你好好長長記性。”李德全帶淚眼中一陣欣喜,哪還敢再透了出來,說話間已是帶了哭音:“主子待奴才厚恩,奴才就算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難報償萬一。”
康熙一邊聽着,一邊料理完了份江南總督邵穆布的謝賞摺子,便擺了擺手,命其退了一旁。想想又及大阿哥之事,提筆親寫了一道諭旨,如常吩咐道:“你去,傳顧問行過來。”
李德全不敢怠慢,應了聲一溜兒跑出去,康熙又再三看了看這道索拿的諭旨,不禁胸中再生淤滯,眼裡雖是怒意,但隱隱的,還是露了幾分痛苦之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