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就在十哥兩人跟背地裡聊起朝中這些陰私之際,徐元夢也正回到暢春園向康熙繳旨。皇帝離宮駐蹕湯泉已有數月,月初甫回暢春園,自從去歲臘月間皇太后崩逝,蒼震門守喪畢,康熙便罹患大病一場,足疾嚴重不能行走,心緒更是極差,又因皇太后梓宮在殯,朝賀筵宴俱行停止,就連今歲元旦間,康熙也是未再踏入宮門一步。
徐元夢到澹寧居入內見安之時,暖閣內雖點起了安神香,但依舊瀰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草藥味,他仍能覺察出皇帝適才是進過了藥的,康熙正闔目歪靠在炕前的大迎枕上,面容消瘦憔悴,氣色灰暗,精神頭兒看上去很是不好。他年長康熙一歲,又是少年同學、翰林舊侍的情分,後來授命入上書房爲皇子之師,所受信重原也匪淺。只是他乃是個賦性迂腐呆直之人,庶政上頭實在是半點也不通的,未能因朝事獲罪,反卻因個執拗的脾性,屢屢頂撞,數十年間得皇帝一再捶楚磋磨。徐元夢久未見着康熙,從皇帝恩免他脫了內務府罪籍時起,到派個浙撫的差事,再到回京委任工部,似今日這般單獨召對,數年間也鮮少有過。於他而言,心裡只望聖躬乃是個天行至健的模樣,昔年殺伐決斷,是何等剛毅,何曾知道幾年的光景,皇帝勞心害體得竟至於斯,是以驟然見着眼前情形,徐元夢心中不禁大生悲慼,怎奈在御前實在又不能暢意抒懷的,只得強忍了喉頭的哽咽,殷殷勸道,“還望主子節哀節勞呵……”
康熙年歲大了,每每用過藥便覺周身睏乏,這日又是闔目休憩了一時,這會子聞見動靜,睜眼見是徐元夢,這方記起原是自己有旨意令他來的,再又看他掛着滿臉的憂色,反是一笑而過,擡臂虛指了指炕前,“朕實在沒氣力動身,你也不是外臣,咱們君臣就這麼說着話兒罷。放心,朕一時半會兒的,還不能就去侍奉皇祖母和皇太后。”待徐元夢惶惶恐恐地偏身坐了小杌子上,雙手扶在膝上,滿含敬畏關切地目光望了康熙,才說了聲“主子福澤深厚,必能承天庇佑”,康熙便又打斷道,“一般的話,教懷着不同心思的人說,聽着大有殊異。想前時朕爲皇太后舉哀,病得更重,似這等粉飾殷勤的空話套話,每日裡送進來的摺子上頭,羣集面覲請安着說的不知有多少,朕委實煩惡不已。哼,更不知這些人是何居心,‘宜請節勞簡政’,朕宜節的是什麼勞,簡的是什麼政?倘若羣臣真有實心報效之意,那朕這病體,也算得着一二調護了。”
“奴才……”皇帝這番話說來雖無甚氣力,說得也極緩,偏生言中卻字字蘊着嚴苛之意,縱然不是在說他,徐元夢當下也只覺侷促的緊,當下不敢再坐,忙起身肅手站了,正要告罪,卻見康熙仍舊擺了擺手,“原是你提起,朕才扯到這些閒篇上頭,你不必依奏對的規矩拘着,朕還要問你些事兒,坐。”“嗻。”徐元夢這方又坐下,康熙才又道,“你纔回來,就讓你辦這趟差使,也是沒法子事兒,除趙申喬外,一時還真沒合適的人……”提及趙申喬,康熙只是輕蔑的一哼,隨即問道,“羣臣有什麼說辭沒有?”
“這倒沒有。”徐元夢也知皇帝顯是極惡此人,再不願多提的意思,遂也就只做未見,欠身回道。只是他少年伴駕,也知康熙脾性甚深,單望他一眼,便知皇帝猶疑之處,是以還不待康熙垂問,徐元夢便又補充道,“去歲末主子頒的旨,五十餘年的孜孜求勤治理之意是何等苦心孤詣,臣工等尚不能同寅協恭、實心報效,奴才等恭聆旨意,才深體主子曲衷勞苦,羞愧赧顏無地,情不能堪,經此羣臣莫不畏威懷德,更深以爲戒,而今朱都訥父子以身試法,並非是主子不教而誅。”
徐元夢這一番曲意委婉,康熙固然心慰,卻是仍是不屑,“總有些奸惡之人,欺朕待臣下寬仁優縱,便屢屢不知死活地興風作浪,須知朕也不吝誅戮!朱天保是什麼東西,胤礽‘仁孝聖賢’,他又從何得知?他既想求名求利,朕便成全他。”“主子……”皇帝一番話動了意氣,徐元夢聽着也是心驚,他一時想不出再如何去勸慰,偏生皇帝又遞了道難題過來,康熙深長地嘆了嘆,“朕最忌此生不能全福,若不預頒遺詔,朕只恐後世未必能悉朕一番孤苦,也是無奈之舉,爾等尚有歸致之期,朕豈敢有一日懈怠,看似帝王之尊,卻是終考命最難。你也做過這些阿哥的師傅,你倒說說他們的能耐?”
打這話開頭,徐元夢便已是離座跪了,當下躊躇了片刻,方道,“家事國事,奴才何敢幹預一字。主子既問起奴才,奴才便當以誠侍君。主子這些年曆練諸位阿哥,一是遵從我滿洲舊俗,文成武事,皆是朝廷棟樑,二是以漢家王朝爲誡,不使宗室子弟爲養尊處優無用之人。主子調教有方,衆位阿哥各有所長,但……說句萬死的話,要論爭競……”徐元夢生嚥了‘儲位’兩個字沒敢說,轉口道,“爭競來日的權勢,恐怕諸位阿哥縱有其長,也未能爲之深遠。”
“嗯?爲什麼?”康熙輕描淡寫地一問,直累得徐元夢不安更甚,他暗裡一抹腦門上掛下來的汗水,吞聲咽沫了好半天,才辭不達意地避直就曲道,“阿哥們縱然自己能賺得些個威勢,可比之國家肱骨幹城之人的忠信而言,又如何及得上主子親授。想來二阿哥什麼都有,唯獨少了主子聖心;別個阿哥,什麼都無,可他若是奴才們日後的主子,那定是得了主子聖心。”
“那你是說,朕廢了胤礽,是故肇亂之源起自朕躬?”康熙兩指蜷曲,輕輕敲了敲炕沿,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問他。“奴才不敢——”徐元夢哪裡又能分辨得這個,一時間汗透重衣,驚懼惶恐不已,才叩了個頭下去,卻見康熙撫着仍是疼痛不堪的右腿,皺着眉頭嘆道,“朕確是有悔,有今日局面,一半過在朕躬,起初朕就不該立這個儲君。殷鑑在前,漢人坐天下,有如此多的嗣位紛爭,皆因廢嫡立幼,亂了綱常。想來皇子們是覺着,嫡長既廢,那這個皇位便人人有份了,心裡頭既無景仰敬畏之事,便可無父無君,不安本分……哼,他們倒也沒錯,此乃人心常理。”
皇帝心中悽苦憤懣非常,話中也透着萬般無奈,好容易見着個話縫兒,徐元夢忙不迭地叩下頭去,謝罪道,“總是奴才才德鄙薄,當日辜負主子期許,不足以輔教阿哥。”“胤礽是自作孽,與人無尤,當日背立朕前辱罵於你,瘋疾一般,可見他哪有半分德行?”康熙不耐打斷了徐元夢,見他全然未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康熙望着鬚髮皆白的徐元夢,直搖了搖頭,也不想再說什麼,只是道,“學些漢人文章本是好事,誰知你竟讀成了個書蠹,滿腦子漢人的迂腐守成。不過照你所說,阿哥威勢要朕親授,倒也不錯——唔,十四領大將軍王率部出征,朕要大禮郊閱。”康熙目光停在了暖閣的殿頂上,默然心道,“天若假朕十年壽數,則攘外安內,一件件當可從容來辦,想來也並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