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夢中悠遠的意象也漸漸散去,胤禛熟悉的面孔映在眼前,康熙醒了一會兒神,方知是夢,只那夢境顯得異常真實,君臣二人所說的又是最要緊處,不免令他心下意猶未盡,又頗覺遺憾。康熙沉在夢中的思緒裡好一會,聽得胤禛又一聲喚,才揉了揉額角,敷衍着淡淡應了,“先頭覺着有些乏,不防就睡着了,你來了多久了?”
胤禛覷着皇父的神色,愈發就覺得先頭所猜未虛,遂更是小心回道,“臣約莫一刻前到的,見皇阿瑪歇着,就沒敢驚擾……阿瑪不若再歇會子?兒子上外頭候着去。”“唔,不必了。”康熙略略一擡臂挺身,胤禛急忙小心攙了他坐起,康熙稍捶了捶腰背,胤禛擡頭朝外一望,正想着喚魏珠進來伺候,卻見康熙擺了擺手,雙手扶在膝上,側過身來自顧自道,“朕纔看你像是有事模樣,怎麼了?”胤禛還私心琢磨着年羹堯之事,聞言當下就是一個警醒,忙道,“哦,兒臣見皇阿瑪氣色漸佳,衷心喜悅。另外三日後鑾駕回京,各處都已預備停當,特來稟皇阿瑪知道……”康熙也不耽於此間,只是問道,“那個,上次問你胤禩的病怎麼樣了,你後來找人去看過沒有?”胤禛微訝,隨即躬身稟道,“回皇阿瑪,已遣人去看過了,報說確得的是傷寒。”
康熙提問的此事,與胤禛所回,本也是有一番因由的。自大半年前出的那樁斃鷹事體之後,康熙雷霆震怒,又着諸皇子挨着個兒地去輪番申飭,胤禩一來驚懼,二來憤懣,加上身板底子又不好,一個風寒就令他纏綿病榻已逾數月,前次在京時候,胤禛也曾過府探望,一番情形看上去,着實不好,府中人也都各個滿面戚色,更絕非弄假,眼瞧着實不免令人生出同情。後來奉旨到了行在,方知皇父如今厭極了胤禩,鮮少提及於他,就連前面不相干的王頊齡、胤祹兩個也因偶一提及受而了申斥,是以胤禩現下情狀好歹,身邊隨扈之人無一敢貿然奏聞,便是如胤禎,即便奉旨回京看視,卻因着皇父那道含意不善的旨意,憑白也不肯去觸這個黴頭,既不敢專折詳奏胤禩病況,又不敢在請安折中提及這不合之事,便是在夾片裡,也只是略略提及,更不敢將那些忌諱之辭流露期間,只言皇父深恩,太醫盡心調治,胤禩似有好轉。
好容易月前康熙接到胤禟的來折,方憶起胤禩抱病這檔子事兒,但見胤禟說的異常嚴重,又疑其故意誇大,便找了胤禛來問究竟是何病症,可有着人去查看確實。胤禛來前只見胤禩病勢兇險,偏偏礙着康熙心緒又不敢說,此刻得了個機會,雖很想在皇父面前替他分說一二,但究竟並沒問過太醫診斷情形,加之皇父顯是狐疑而非關切,他自然不想給自己招禍,是以胤禛並不敢再動什麼替人緩頰的心思,只回說似是傷寒之症,並不曾遣人去看過。康熙當即便有旨意降下,言說是應當遣人去看,還令胤禎再報胤禩近日情形於行在。此事前已有旨,皇父今又問起,是以照胤禛所想,皇父年紀大了,記性較從前自有稍減,許是皇父或忘了此前的諭旨,他望了一眼康熙,又道,“日前十四弟奉旨領太醫前去看治,問了調理大夫李得宗的話,回說是八阿哥病勢頗重,高熱連日不下,並不大好。”康熙擡眼望向胤禛,略有吃驚,語意中也帶出一絲擔憂,“傷寒啊,那這些時候有沒有見好?”
“這,還未見十四弟使人回報近日情形……”眼見胤禛支吾着,又想替胤禎迴護,又不知怎麼說,康熙也不追究,只是深深望了一眼胤禛,關切之中又間雜憂慮,“怎麼不報來?若真是傷寒,那性命都有關礙了,他還在園子裡麼?”終究是父子兄弟,一脈的血緣之親,胤禛只當到了此刻,這盡是康熙一腔舐犢情深的關切之情,偏胤禎那裡又久不見詳細情形來回,而行在這邊,隨扈大臣如馬齊等自然是不便前往,奏都不便奏;太醫裡又只剩了孫之鼎、李德聰二人照料皇父,這是再不能動的,是以胤禛想定了主意,接口奏道,“照前頭他們回的,八弟許是病的嚴重,兒臣想跟皇阿瑪請旨,先行回京看視。兒臣略通些醫理,十四弟或有年輕照應不到的地方,兒臣去也能幫襯一二,八弟處若是稍有好轉,兒臣即刻來回皇阿瑪。”
康熙默了一小陣,而後又闔目靠上長椅,輕呵了聲,才道,“你們兄弟幾個倒是一處。”這話說的淡淡,胤禛還沒功夫反應細琢磨,就見皇帝擺了擺手,“你現下去把關防交待了,今兒就去罷。”“嗻,兒臣告退。”胤禛肅手應了,可又總覺着有什麼地方兒是一股子說不上來的不對勁兒,轉眼見皇父乏色甚顯,也不敢再多說什麼,退後兩步便出了殿門。胤禛這邊出去,那頭魏珠才便宜進來伺候着,皇帝躺在長椅上闔目假寐,一手還支着本摺子,魏珠見狀,剛輕手輕腳地拾了幅薄毯來正欲給皇帝蓋上,便見皇帝猛地將手中摺子一甩在地,擲地有聲地隨性一句,“荒唐!”
這一節胤禛自然不知,及至上了回京的路程,他依然還是爲着年羹堯之事在心裡頗犯思量。是夜,在所下榻的館驛中,胤禛還是親筆寫了封寄信予年羹堯,深誡他不可狂悖生事。他並不知年羹堯在摺奏上究竟寫了什麼不合的情由,但顯見這密摺專奏之權又是皇父所授,他不宜也不能去問,心裡既憋着火,筆鋒措辭自然嚴厲。偏生這世間事,竟也是無巧不成書,約莫一月之後,在川撫衙門裡的年羹堯,同時收到康熙嘉許的硃批與胤禛的嚴詞申斥,饒他再曠達的秉性,也着實是鬱悶非常,苦笑不已,這是後話不提。